第十章 恩
柴東進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牧清急迫地喊:」師父您要做什麼?」
安道全沒有回答。他的手殘了,他的腳廢了,他的下巴掉了,但他的腰還有力量,他的頸椎還很健壯,這兩個部位可以幫他做些事情。他的脊背開始沿著牆壁向前向下傾倒……越來越低……額頭貼到地面……雜亂腥臊的稻草蓋住了他的臉。他在稻草下面大口的呼氣、吐氣,就像我們平時在做一項重大決定時所做的那樣呼氣、吸氣,他在積聚力量,也在集聚勇氣。
突然,他的上半身就像盪起來的鞦韆,到了最高點,腦袋猛地向身後那堵牆撞去……
咚!
後腦撞擊!
頭與牆的交匯處,濺起一片溫存的血。
搖曳昏黃的光影,清晰赤紅的血色,斑駁地烘托出牧清那聲慘烈地哭嚎:」師父!」他像一條發了瘋的狗,兩手攥住囚籠的鐵條,腦袋不停撞擊鐵籠,嘴裡聲嘶力竭地嚎著,」我害了您,我該死。」哭嚎穿透了地牢,在慘白的月夜下,飄蕩。
柴東進驚慌失色地闖進來,他嫌棄鑰匙開門太慢,抽劍直接斬斷門鎖,突入到安道全身前,探出兩根手指在安道全鼻孔上測試生命的溫度。片刻后,他長吐一口氣,劍指悲痛欲絕的牧清,大喊:」嚎什麼!他沒死!」
牧清的哭嚎一瞬間停止,破涕為笑,就像從死神手裡活過來的是他自己,他興奮地向後仰坐在囚籠里,摸一把眼角的淚,嘴裡叨咕著:」沒死就好,沒死就好。他是好人,不應該——」
忽然間,牧清感到了徹骨的冰冷。師父不死,我就會死。接下來我要面對什麼?
柴東進掐住安道全的人中穴,嘴裡喊:」醒醒,醒醒。」
安道全哼了一聲,悠悠醒來。他虛弱的斷斷續續的對柴東進說:」去問三木,我把一切教……教給了……他。」
「媽的,」柴東進爆了粗口,」我就不懂了,這小王八蛋那點兒好,你甘願為他喪命?」
「恩情二字,你不懂。」
「但有一樣我懂。你活,他死!」柴東進厲聲說,」這小王八蛋心術不正,他若留在世上,早晚是禍害。他媽的,剛才就不該受你蠱惑去找什麼原料,一刀劈了他才是正題。」他憤怒上頭,腦子裡全是鄒正的身影,他打定主意不能讓歷史重演,他鬆開安道全,起身向牧清走去,手裡拿著牧文遠的授劍,」我現在就宰了他。」
「你不想要幽蘭白葯了嗎?」安道全的聲音雖然虛弱輕微,但其中的誘惑還是那樣擲地有聲。
柴東進停下腳步,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惡狠狠地說:」老王八蛋,從看到你自殺以後我就打定主意了,我只要青山谷,我只要躲過東線總帥的盤查就好,幽蘭白葯跟我沒關係。只要你活著,只要把你交到光明教廷手裡,一切就……」
安道全打斷了他。」一個手腳殘廢的老狗,一個心智健全的奴隸,你選哪個?」
緊接著,他把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拋給柴東進,他說:」我的元陽將盡,你認為我還能活到天亮么?」
柴東進盯著已經是血人、廢人的安道全,他知道安道全說得沒錯,此人已經油盡燈枯,今晚不死,明早也亡。而牧清,雖然奸詐狡猾,但並非不可控。如果幽蘭白葯確實像安道全形容的那樣神奇,他完全可以打斷牧清的腿把他囚起來充當奴隸去煉藥換財富。退一步說,他要的是白葯,要的是與東線總帥對峙的資本,管他是安道全還是牧清,只需把他們中的一個交到光明教廷手裡即可獲得皇帝一般的財富、權力和自由。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今天午後他就迫不及待的通過飛鴿傳書的方式把幽蘭白葯的事情彙報給了光明教廷,如果怒殺牧清,萬一安道全明早真死了,他豈不是兩手空空的無法自圓其說?到時候,別說東線總帥,就是光明教廷也饒不了他。
柴東進思來想去,一個充滿邪惡的想法鑽入他的腦袋。他打開囚籠,把牧清揪出來與安道全共囚一室,接著他把手中短劍——牧文遠的授劍——扔在牧清腳下,冷酷無情地說:」他死,你活!」
來了,來了,最可怕地事情終於還是來了。牧清腦子裡茫然一片。
柴東進收起冷酷無情地肅殺面容,臉色轉而變得邪惡且戲謔。」方子舟是你師兄,你殺了他,這叫同門相殘。安道全是你師父,你殺了他,這叫欺師滅祖大逆不道。為了活命,你願意不願意背上這份惡名?記住哦,他死,你才能活。你會怎麼做呢,牛三木?」
牧清怔怔無言,心中充滿了矛盾。
柴東進笑著走到刑具台前,拿起一隻線香,點燃之後立在香爐里,他拍拍手,威脅牧清說:」此香滅時,你們師徒二人只有一人可以活著,不是你死就是他活。寶劍就在你腳下,殺與被殺,你自己做決定吧。」
柴東進表達完他的情緒之後,轉身從牆角拉過一把椅子坐上去,翹起二郎腿,他要看戲,看好戲。
寶劍就在腳下,那是父親的將授之劍,也是打開天啟帝國寶藏的鑰匙,但牧清沒有勇氣撿起它。如果拿起它,就等於邁出了欺師滅祖的第一步;可是如果不撿起它,死亡就會來臨。這是一種折磨,痛苦的折磨。
「把劍撿起來!」安道全命令說,」有些事,你必須親自去做,這也是一種試煉,為師甘願做你的試鍊石。」
牧清噙著淚。」您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你父親。我和他的友誼已經超越了生死,為了他,我願意奉獻一切。」
「可是……」
「沒有可是!」安道全命令說,」撿起劍!」
撿起劍就意味著殺戮,意味著靈魂將走向罪惡!
牧清瑟縮不止,他試圖彎腰撿起劍,但他的脊樑好像一根鋼條,硬邦邦地打不了彎兒。他無法撿起地上的劍。
柴東進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牧清身前俯身撿起劍並強行塞到牧清手裡,他拍了拍牧清肩膀,邪惡地說:」舉劍是第一步,這是最難的,但不是最痛苦的,殺掉至親才是痛苦的,你的痛苦就是我的快樂。記住哦,他死,你才能活!現在劍已在手,你會怎麼做?」他輕輕推了牧清一把,使得牧清前衝到安道全身前,他們之間只有半臂距離,捅一劍,殺一人,很近!很方便!
安道全閉上眼睛,頭上揚,露出喉結下方的鎖骨上窩,淡定地說:」在你前進的路上,會有很多鋪路石。為師願意做第一塊。」
牧清哆嗦著雙手,眼裡噙著淚,哭著說:」我……做不到。」
「一定要做到。想一想你的父親,想一想你。我們把一切賭注都壓在了你的身上。你要活著走下去。」安道全向前探身,他的鎖骨上窩距離短劍只有一寸距離。牧清只要輕輕一捅……
牧清顫抖著雙手,他能感覺到父親的短劍在手中劇烈抖動。與之一同顫動的,還有他的心。他迷茫,不知如何取捨。此時,他耳朵里有兩種聲音在爭吵,一個聲音是惡魔,一個聲音是天使。惡魔站在左肩,天使站在右肩。
惡魔在牧清耳邊大罵:」笨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你看看他,半死不活的。殺了他,是一種善,也是一種解脫。殺了他!」
天使也在牧清耳邊大喊:」不能殺!他是你師父,你怎能做出道德淪喪欺師滅祖的事情呢?活著固然很重要,但是要以犧牲別人的性命而活下去,你不覺得這樣活著,很齷齪嗎?」
「好吧。」惡魔吼,」去高尚它的高尚吧。但你忘記了嗎,你答應過你父親,你要改過自新重振牧家。你若死了,天啟帝國誰來複興?殺父之仇誰來報?不活下去如何報?靠這個老殘廢?」
「他不是殘廢。他是師父。沒有他,我們活不到今天。」天使反駁說。
「那你想怎麼辦?」惡魔又吼,」活著和死亡,你只能選擇一個。要麼老殘廢死,要麼我們活,你選哪個?快做決定吧,線香要滅了!」
柴東進看著顫慄躊躇的牧清,他很開心。別人的痛苦就是他的快樂,他一直樂此不疲。他深知,牧清一旦殺了安道全必將跌入心靈的泥沼,悔恨終將伴隨其一生,這種痛苦他感同身受,他要將這種痛苦傳遞下去,牧清就是一個很好的火種。
就在柴東進等待牧清送出那記罪惡一擊的時候,安道全的舉動震驚了他。只見安道全雙目突然暴睜,大聲對牧清喊,」為師再幫你一次,最後一次!」之後,他昂著頭,迎著面前那柄哆哆嗦嗦、明亮森冷的短劍毫不猶豫地撞上去……噗!鮮血噴了牧清一臉。短劍插入安道全的鎖骨上窩,直沒劍柄。安道全連哼一聲都沒有,腦袋一歪,死去了!他用生命詮釋了生命。
啊!牧清大喊一聲,這聲大喊裡面包含著無數的苦和恨!他驟然鬆開握著短劍的手,快速蹲下去,扶著安道全的肩膀,哭訴:」師父,您……您這是……嗚嗚~~」
暮然間,牧清腦袋裡忽然澄澈一片,是他!是柴東進,這狗東西害死了我師父!我要報仇!他猛地拔出帶血的短劍,掉頭沖向牢門,目標柴東進,拚命!
就在他的腳即將踏出牢門的時候,他耳畔再次響起惡魔的大罵:」站住!你師父已經死了。搏命證明不了你的勇氣。此刻衝出去,你也得死!」天使也站出來反對拚命行為,」退卻是為了前進。要冷靜!」
牧清突地收住腳,甩了一下短劍,劍鋒上的血汁飛到腥臊的稻草上不見了蹤影,接著他把短劍扔給柴東進。他佇立在門口,就像一座雄武挺拔的小山,極其平靜地說:」從此,只有我懂得幽蘭白葯,僅我一人!不要殺我,不要對我用刑,我活著,你有葯。明早開始煉藥!」
說罷,牧清把短劍丟在柴東進腳下,噹啷一聲短劍與冰冷堅硬的石質地面濺出了火花。柴東進很錯愕,一時不知所措。這是一個十八九歲的毛孩子說得話嗎?要知道,一個堪比至親的人剛剛被他親手殺死,他居然可以……這氣度,這鎮靜,非梟雄……不,非王霸之人不可為之啊。
緊接著柴東進就暴怒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暴怒,總之他就是怒了,他破口大罵:」小王八蛋,你的心是石頭雕的?還是銅鐵澆的?你殺了你師父誒,你他媽的怎麼這麼冷靜?你還是個人嘛!」
」憤怒說明了你的恐懼。你怕我,怕我找你報仇!」牧清目光凄冷如刀,「不要殺我,我死了,你將得不到你想要的。」
面前這個小孩子太可怕了!這份冷靜,這份收放自如的仇恨,柴東進不寒而慄,他突然想起鄒正和李琦臨死時對他的詛咒,難道我真要折損在這個小王八蛋手裡?他的手,不知不覺握緊了劍,劍尖緩緩上抬,對準了牧清。他的行為說明,他準備殺了他。
「我知道你具備殺我的能力。但是,我不認為你有殺我的勇氣,光明教廷需要遊覽白葯,這是鄒正告訴我的,我認為他說得對。殺了我,你也得死。」
柴東進懊悔不已,暗恨自己立功心切,過早把安道全的事情報知教廷。就像牧清說的,光明教廷的特使團隊正在火速趕來,假如安道全已經死了,假如再沒了葯,他的人頭也不保。他畏懼了,緩緩放下手裡的劍:「我確實不會殺你。但我會……」
「報!「一名獄卒在牢門口單膝下跪。
「何事?」
「教廷特使車隊因雨失期,預計抵達青山谷要在兩個月後。「
柴東進聽后長處一口氣,如釋重負。他看著牧清,接著說:「我確實不會殺你,但我會折磨你。「他指著安道全的屍體說,」我要你看著你的師父腐爛長蛆。而且,我不給你水米,不給你治傷,我倒想看看,你如何耐得住心靈的懲罰。」
說罷,柴東進陰笑著拂袖而去。他這一走,再回來已是十日後。
這期間,牧清算是懂得了什麼叫人間地獄,飢餓和傷病只是膚淺的疼痛,心靈上的大面積燒傷才是致命的,他長跪師父安道全的屍體前,一跪就是十日。安道全屍體腐敗潰爛的腥味更像是一種懲罰,那些在血水中蠕動的蛆蟲爬到他身上,在他的身體和心靈上鑽出了無數個洞,痛不可言!
這十天的牢獄,死人的屍氣,憤怒的戾氣,心靈的怨氣,在牧清身上融合為一。每當他殺心起時,他身後就會浮出一大片的黑色暴虐之氣,猶如一隻巨大的惡魔立他身後給他以毀滅一切的力量!這種力量是牧清的心魔,如果駕馭得當,這將是他通往王者之路的力量載體;如果駕馭不當,他將受到反噬,夭折在前往英雄殿堂的路上。
十天後,柴東進在牢房裡看到了終生難忘的恐怖之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