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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

  兩日後。


  一匹禿毛瘦馬在荒野上賓士,馬上騎著一個披著麻布片的瘦子,褡褳來回晃蕩,交錯拍打著乾癟癟的馬肚子。


  任誰來看,這都像是個急於歸鄉的旅人。


  他繞入一片樹林,對一棵樹上隱藏著的哨兵迅速出示令牌,旋即翻身下馬,奔入林中。


  林中只剩外圈還有樹木,內里已經被伐出一片空地,供大軍休整。


  紙片似的瘦子拐入主營當中,下拜道:「將軍,我回來了。」


  上位的吳宜春急切地合上手中的扶綏地圖:「如何?」


  「將軍,信中所說是真的,河道那邊確實有漢人軍隊看守。他們不僅投了麻袋斷流,還挖了兩條溝渠,讓河水分流到窪地里。」


  吳宜春笑罵:「他娘的,還真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鞠琛渴死在扶綏啊。」


  他的兩名副將都笑了,只有一人凝眉道:「將軍,咱們當真不馬上馳援?」


  吳宜春飲了口茶,慢悠悠道:「怕什麼?渴一兩天,死不了人。」


  另一名副將幫腔道:「可不是?那鞠琛仗著他跟王上寵妃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姑侄關係,在咱們將軍跟前擺臭架子不是一日兩日,這回,他可承了咱們的大情了。」


  那人仍是有些異議:「將軍,咱們這回是送糧的本是要往衛陵城送糧,如今已延期了。衛陵的禤旺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若是他向王告狀……」


  「告狀?他告什麼狀,告一個剛解救了扶綏之危的功臣?」


  不等吳宜春說話,方才替吳宜春說話的副將又忙不迭現身拍馬:「將軍是南疆之臣,又不是他禤旺的家丁,任他呼喝?南疆有難,將軍自是要解救,難道一城之安危,比之遲幾日送到的糧草還不如?」


  那參軍不卑不亢:「將軍,屬下仍是認為,該兵分兩路,一路送糧,一路解危,各不耽誤……」


  副將皺眉:「你一個參軍,怎得這麼多話?你要替將軍決議不成?兵分兩路,萬一糧草被劫怎麼辦?萬一支援扶綏的人手不夠損失慘重又怎麼辦?你可負得起責任?」


  那參軍不說話了,拱手告辭,出外檢查士兵安營狀況如何了,並叮囑大家只吃乾糧,萬勿生火,以免打草驚蛇。


  吳宜春繼續飲茶,然而眼中滿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少了個唱反調的,主帳中的人都輕鬆了幾分。


  愛拍馬的副將殷切道:「吳將軍,咱們幾時動身?那業城就在扶綏二百里開外,五日一到,扶綏沒有燃放宣告安全的信彈,豈不是讓業城平白佔了便宜?」


  「我不是說了嗎,渴一『兩』日,死不了人。」吳宜春含笑道,「就後日晚上吧。」


  後日,對吳宜春是轉瞬即到。


  他才不會去費神細想,乍然斷水、在扶綏城裡煎熬等待救援的鞠琛軍是怎樣一副光景。


  後日一入夜,他便整頓軍勢,只帶了少數馬匹,做包抄和追擊之用,以免鬧出太大動靜,做不了一隻合格的黃雀。


  之所以他要帶五千人,自然是有吳宜春自己的考量的。


  他根本沒想讓他的兵死戰。


  說白了,帶五千人,就擺出來看的,既是給鞠琛看,也是給北府軍看。


  他要給鞠琛一個打出城、衝散北府軍戰線的機會,順便也方便自己帶軍入陣,擒拿下嚴元衡。


  只要擒下嚴元衡,他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便是穩穩噹噹的了。


  而他野心勃勃的對象,此刻確在扶綏城外三里的前沿陣地中。


  嚴元衡吞咽著雜麵做的窩頭,碎渣簌簌從他口邊落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只盯著扶綏方向。


  身側的時停雲遞給他水,他喝了一口,直到時停雲擦擦壺口,喝了同一壺水,他才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他想起那壺被自己藏起來的酒,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你經常這樣同別人共飲一壺水嗎。」


  時停雲咽下水:「是啊。」


  嚴元衡嚴肅道:「這樣不好。以後不許。」


  時停雲玩笑:「是了,我的十三皇子。」


  嚴元衡扭過臉,有點高興。


  待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扶綏城時,神色又重歸凝重。


  他道:「不該打這一仗的。我來邊城,確實是代王巡狩,但也不必非要打一場給我看的勝仗……」


  時停雲笑了,單肘撐在膝上:「不是為了你。」


  嚴元衡也不尷尬,「唔」了一聲:「那是……」


  時停雲舉起水囊,對嚴元衡坦蕩地笑道:「為了我的國。還有,我的王。」


  嚴元衡明白過他話中含義,吃了一驚,迅速壓低了聲音:「無禮!你喝水也能吃醉嗎?這話怎可亂說!」


  時停雲眯著眼睛看他:「你會說出去嗎?」


  嚴元衡一噎:「我……」


  時停雲目不轉睛地看他:「謝十三皇子。」


  嚴元衡轉過臉,生硬地轉開話題:「……太冒險了。若是有人來援呢,若是城中之人打算魚死網破呢?我看兵法說,莫迫窮寇,他們若是逼急了,什麼都做得出來。」


  時停雲說:「十三皇子說得對。就是一句話說錯了三點。」


  嚴元衡:「……」他洗耳恭聽。


  「首先,他們不是窮寇。」時停雲道,「我們斷了水流,他們城中還有井渠,靠著地下水,雖然緊巴,但也能活過五天。」


  嚴元衡:「五天?」


  時停云:「我們的城池,是三日一放信,互相通告平安。南疆這邊是五日。而扶綏沒有烽火台,一旦信彈沒有辦法使用,就只能幹等著五日過後,鄰城察覺不對,前來救援。他們知道,至多六日,援軍即至。仍懷希望的軍隊,又何談『窮寇』二字?」


  嚴元衡想,難怪幾日以來,扶綏只嘗試過用信鴿送信出去,被射殺幾回后,索性連鴿子都不放了。


  「其二,他們不會魚死網破的。因為他們貿貿然衝出來,魚會死,網不會破。」


  「就像多足的蜈蚣,若是每一節蜈蚣都有了自己的頭腦,那麼究竟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它們也能吵得不可開交。正如我方才說過的,他們既有出戰的理由,又有避戰的理由,因而,城中定有主戰和主和兩派,正爭得不可開交。單是這樣的爭執,已經夠他們的將軍頭痛,而城中缺水,也會致使民怨沸騰。水若是多分給軍隊,百姓會不滿;若是軍隊喝不著水,也會躁動不安,軍民一旦對立,定然內患無窮。在這種彼此掣肘、小亂不斷的情況下,只要他們的主官不是豬,都會選擇縮在城內,以安撫民心為主。」


  嚴元衡聽得入神:「嗯。」


  談論軍事的時停雲,從不會引些佶屈聱牙的名家之言來佐證自己的觀點。那些兵書都是他的啟蒙書籍,就像哪個舉人也不會拿自己會背三字經來炫耀自己的博學多才。


  他說著哪怕是愛聽書的小老百姓都能聽懂的淺顯比喻,和以前一樣。


  在望城,他總覺得時停雲這樣於禮不符。


  直到現在,嚴元衡才發現,這樣的時停雲,與邊疆的星空、烈風與快馬最是相配。


  但他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時停雲的下文。


  嚴元衡忍不住問:「然後呢?」


  時停云:「什麼然後?」


  嚴元衡:「你方才說,我錯了三處。」


  時停云:「啊,我就湊個整。覺得三聽起來比較有氣勢。」


  嚴元衡:「……」


  時停雲笑了起來,高馬尾被夜風吹起,順著臉頰拂過,有几絲貼著他的唇飛過,因為他的唇才被水潤過,髮絲沾在了唇畔。


  嚴元衡未經思考,抬起手,幫他把頭髮別到耳後。


  時停雲頓住了,略驚訝地看著他的手。


  嚴元衡的手還停留在他的耳後,指尖被那一縷頭髮燒得火燙。


  ……不對。


  這樣是不對的。


  嚴元衡迅速約束好自己的動作,卻約束不住那顆愈跳愈快的心。


  他把手收回來,抓住了時停雲放在地上的水壺。


  他得抓住點什麼東西,才能把自己的手拘禁起來。


  嚴元衡輕聲地:「素常。」


  時停雲挑眉:「嗯?」


  嚴元衡:「……停雲。」


  時停雲點點頭。


  嚴元衡:「時停雲。」


  時停雲都要笑了:「十三皇子,你叫了我三個名字,想說什麼?」


  嚴元衡低聲:「……你說點什麼。」


  時停云:「說什麼?」


  嚴元衡也不知道他想讓時停雲說點什麼。他只是感覺,如果時停雲不說點什麼,他就要忍不住說點什麼了。


  時停雲見嚴元衡臉色不對,道:「你——」


  嚴元衡同時開口:「你——」


  兩個「你」字合為一處時,褚子陵與李鄴書匆匆而來,徑直打斷了二人:「少將軍!」


  「十三皇子!」


  嚴元衡:「……」


  他握緊的拳頭鬆了開來,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但一股失落感隨之而來,一時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然而片刻之後,他便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李鄴書哪裡見過這麼大的陣仗,臉色煞白:「探子……探子回報,扶綏四周突然出現大量南疆軍隊——」


  似乎是為了呼應於他,喊殺聲呈環形震天而起,竟是悄無聲息地在扶綏城外圍構起了一個包圍圈,宛如群狼窺伺在後,準備攻擊時發出的群聲厲嚎,刺得人頭皮發麻。


  ……好一個3d環繞立體聲。


  嚴元衡騰然起身,臉色遽變:「……南疆兵馬?」


  「我們將扶綏圍得鐵桶一般,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褚子陵急道,「少將軍,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三四千人!再加上扶綏城內的兩千軍馬……少將軍,你帶著十三皇子走吧,子陵在旁翼護,一定能護你們突出重圍!」


  時停雲前跨兩步,側耳片刻,道:「你們是怎麼聽的?」


  褚子陵與李鄴書俱是一怔:「嗯?」


  時停雲道:「什麼三四千,圍來的起碼有五千餘人。」


  而緊閉了數日的扶綏城門漸漸落了下來,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


  城內蓄勢待發的兩千軍士,在聽到喊殺的號角后,也亮出了早已擦拭多日的戰甲銀·槍,準備一掃幾日來的憋氣,裡應外合,殺盡圍城的三千北府軍。


  在通天的殺聲中,嚴元衡卻望著時停雲的後背,眼中漸漸亮起了光。


  難道……


  時停雲扭過頭來,笑說:「……其三。元衡,我等的就是『有人來援』。」


  他從腰間抽出一枚信彈,引燃過後,鬆手任其入天。


  火·葯嗤嗤推動著信彈升上天空,刺鼻的松香味隨著漫天散開的白星瀰漫開來,映亮了李鄴書略有迷茫的眼睛,和褚子陵剎那慘白下去的臉。


  下一瞬,比南疆軍更加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衝天而起,懸於九霄,響遏行雲,只憑層層迴音,便壓住了那五千虛張聲勢的運糧軍的喊殺聲。


  聽聲可辨,數目足有八千之巨!

  李鄴書回過神來,既驚且喜:「望城附近何來這麼多北府軍?」


  時停雲笑道:「他們等了四天,我們也等了四天啊。」


  「今次抽查不合格。」時停雲回身,摸了摸李鄴書的頭髮,「我可是那好大喜功之輩?識你家主子不清,扣十分;沒有察覺出我圍城意圖,扣二十分;一味擔憂多日,連茶的味道都不對了,害我沒有口福,再扣二十分。」


  李鄴書紅著臉,心中又是害臊又是欣喜,轉身去取時停雲的銀·槍與弓箭。


  見褚子陵還在原地發獃,時停雲沒有管他,一聲唿哨,他的白馬便賓士而來。


  時停雲躍身上馬,調整馬韁。李鄴書飛奔而至,將銀·槍與箭匣凌空拋出:「公子!」


  時停雲雙手接住,箭匣背於背上,銀·槍握於右手,道:「褚子陵,分五百兵,去助我父親衝散外圍的包圍圈,裡應外合,務必活捉對方將領!李鄴書,留在營中,看顧好十三皇子!」


  言罷,他低下頭來,目光如星地盯准嚴元衡。


  「扶綏小城一座,與十三皇子不很相配。」在雄渾動魄的殺聲中,時停雲高聲道,「五千人來送,勉強還夠。十三皇子,末將去去便回,稍後帶扶綏來見。」


  褚子陵面如死灰。


  ……怎會?


  他以為時驚鴻與時停雲突然提出要打扶綏,只是想打場必勝的仗給嚴元衡看一看。


  誰想公子竟是沖著來救援的軍隊去的?


  褚子陵早有設想,扶綏附近能迅速調動的南疆軍隊,唯有送糧的吳宜春部,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扮演那個黃雀在後的角色,甚至能殺掉嚴元衡,藉此大挫北府軍銳氣……


  可是,誰會想到,本打算裡應外合的他們,卻反過來被北府軍給包了餃子?

  以吳宜春那運糧軍的戰力而言,別說八千人來圍,就算只來三千,也足以沖得他潰不成軍。


  最糟的是,來的是吳宜春。


  「務必活捉」四字言猶在耳,雖然吳宜春或許會死在亂戰當中,或許會成功脫身,但褚子陵萬萬賭不起這個「或許」。


  若是吳宜春活著被押回營,那他就完了!

  有那麼一瞬,褚子陵甚至懷疑,公子是否已經發現南疆在北府軍內安插了細作,因而有意放出假消息設計自己,但心念一轉,又覺得並無可能。


  他如何能料到這麼多步?又如何能算到會是吳宜春來援?


  公子說了,他是在考驗阿書而已,因此才沒有明言……


  褚子陵斂起所有雜念,沉默著轉身奔去,清點五百軍士,直撲那已經混亂一團的五千人的亂陣中。


  無論如何,吳宜春絕不能活。


  而在褚子陵策馬離開后,嚴元衡沉下一口氣,轉頭對李鄴書道:「備馬。」


  李鄴書還沉浸在局勢反轉的快·感中,熱血難免澎湃,一時間難以平復:「……十三皇子?」


  嚴元衡按住腰間佩劍,沉聲道:「我是三千圍城兵士之一,我也該入戰場。」


  與此同時,吳宜春陣內已經慌了神。


  為了方便潛行,他們根本沒有攜帶多少馬匹,而一直守在外圍的北府軍,帶了千乘騎兵軍。


  戰事方起,千乘兵馬長驅直入,把吳部署的陣型徑直衝散,又左右包抄,把整個包圍陣直衝了個人仰馬翻。


  吳宜春下達的命令分明是坐山觀虎鬥,以及坐收漁利,士兵們根本沒想到會被人當做漁利坐收,陣腳一亂,立時潰不成軍,棄甲曳兵,望風而逃。


  吳宜春在聽到排山倒海的殺聲時,便已慌了手腳,急忙下令撤退,可發現漫山遍野都是北府軍后,他膽子立時駭破,忙忙扒掉自己身上的醒目甲胄,拉過一名士兵,強逼他脫下衣服,自己草草套上,混入了逃散的士兵當中。


  五千人若是成了五千隻不知要往何處逃的羊,對上八千嚴陣以待的精銳將士,潰敗也不過是轉瞬間的事情。


  不消三刻,五千人被殺了一千餘人,幾百人藏入附近的山林中負隅頑抗,剩下的紛紛繳械。


  吳宜春身著普通士兵的甲胄,蹲在被俘虜的士兵中,兩股戰戰,並緊雙腿,生怕叫北府軍軍人瞧見他那雙沒來得及換下的、鑲了玉的靴子。


  他抱緊頭,滿身毛刺刺的冷汗,拚命想著自己是哪裡做錯了,然而腦中轟鳴一片,白茫茫的,什麼也想不清楚。


  直到他抓到一個聲音:「褚副將?是少將軍派你來的?」


  ……「褚」?

  緊接著,他聽到一個青年的聲音:「是。抓到的所有俘虜,都在這裡了?」


  「是。」


  吳宜春抬起頭,恰與一雙滿是探詢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雖然訝異於眼前人的年輕,但吳宜春已經無暇去管了。


  他露出了求助的眼神,悄悄讓開身,指了指自己的靴子,暗示自己的身份。


  果然,那褚子陵如艾沙形容的一般聰明。


  與看守俘虜的士兵談過後,他信手點了吳宜春出來,說是要讓他去另一處俘虜營指認誰是主官。


  吳宜春滿懷希望地踏出了隊伍,低眉順眼地跟在褚子陵身後,走至圈束他們的笆籬邊,周圍恰好沒有巡邏的兵士經過。


  褚子陵左右張望一番,朝著笆籬外無邊的黑暗輕輕一抬下巴。


  吳宜春如遇大赦,拱一拱手,便是拔足狂奔。


  褚子陵在後笑望。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五十步。


  ……夠了。


  他抽出弓來,引弓搭箭,眯起眼睛,瞄準了吳宜春的后心。


  在吳宜春往前跌撞兩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洞穿了自己胸口的鐵鏃,向前撲倒時,耳邊又響起了那青年的呼喊:「來人!有俘虜想要逃營!!」


  很快,他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了。


  再然後,吳宜春的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


  扶綏那邊的戰役,結束得也很是順利。


  外面的衝殺聲響成一片,城中人還以為來了千軍萬馬,滿懷欣喜地衝出來,直到與北府軍短兵相接時才覺出不對。


  有的硬著頭皮要戰,有的見敵眾我寡,直接萌生了退意,其結果可想而知。


  混戰之中,要找到一個人著實太難了。


  嚴元衡劍殺數敵,一路尋找時停雲而去,卻也只能在亂戰中看到一抹白,以及摻雜其中的、格外醒目的紅。


  待他定睛去看,卻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在定下勝局后,北府軍絞殺了大部守城士兵,順著他們自行打開的城門沖入,嚴元衡才看見了坐在城門高地前的時停雲。


  嚴元衡往前走了兩步,走到近旁,卻被一名士兵拉住了。


  因著嚴元衡換了一身尋常的士兵甲胄,那人並不認得十三皇子,只好心道:「莫要理會少將軍了。少將軍今日有些古怪。」


  嚴元衡詫異:「怎麼說?」


  「一遇上南疆兵,他就像是瘋了一般。」那士兵壓低聲音,「我一直在少將軍近旁,親眼瞧見他把一個南疆兵拖在槍尖上,生生拖了五十尺,還使馬踏碎了一人的頭顱。有好幾次,那槍勢差點落在我身上……」


  嚴元衡:「……多謝。」


  言罷,他徑直走了過去,在時停雲身前半跪下去。


  他輕聲喚:「停雲。」


  時停雲抬眼,眼底下蜿蜒著一行可怖的血痕,血淚一般,望之心驚。


  他看了嚴元衡一眼,便低下頭,左右各打量了一遍自己滿手的鮮血,突然笑了一聲。


  他說:「……原來如此。」


  嚴元衡:「什麼『原來如此』?」


  「麻煩十三皇子代我前往父親的中軍宣令,趁軍勢未歇,奔襲衛陵。」


  嚴元衡直覺時停雲的確與尋常不同了,但是他決心先關心軍事,畢竟他知道時停雲最關心這個:「衛陵?」


  時停雲一笑:「吳宜春的運糧軍沒有去。衛陵怕是瀕臨斷糧了。趁消息還未傳開,速速扒了那些俘虜的衣服,裝作運糧軍,便能輕而易舉混入城中。」


  嚴元衡:「你呢?」


  時停雲向後一撐,站起身來:「我回去,有事要請教先生。」


  他跨上被血染污的戰馬,神情有些倦怠:「十三皇子,勞煩。」


  嚴元衡雖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但卻給了他兩字保證:「放心。」


  向嚴元衡交代清楚,池小池馭馬,向他們目前安營的、距此約十里的小鎮而去。


  滑膩的鮮血在他掌心被風吹乾,結成了一片片龜裂血紋,乾涸的血屑在韁繩的摩擦間不斷落下。


  他沒有嘔吐,也沒有反胃,他很冷靜地判斷著眼前的局勢。


  他殺人了,親手殺的。


  怪不得池小池先前還在想,為什麼已經是第八個世界了,一直針對自己的主神卻會給自己一個這樣優越的身份。


  世家公子,貴胄出身,任務對象雖然有皇子之尊,目前也不過是個仰他鼻息的小小奴才。


  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時停雲是將軍,還是以善戰驍勇聞名的將軍。


  而自己手上沾了血腥,就會離原來的世界愈來愈遠。


  即使那並非他所願,但也不可能推脫得乾淨。


  親手割破人的喉嚨的感覺,想要忘記可不是那麼簡單。


  因此他急切著回去,想要見到婁影。


  小鎮中熱鬧得很,幾個南疆軍中有頭有臉的軍官已被連夜押送至小鎮內關押。


  來到鎮外,池小池駐馬,稍停了一會兒。


  他蹲在鎮邊小溪邊,一點點洗去了手上臉上的血跡,又從倉庫里取了薄荷味的香膏,塗抹在身上,確認嗅不出血腥氣,方才起身。


  他上馬,入城,進府,熟練地摸到了婁影的房間。


  他身子弱,果然是等不得,先睡下了。


  左右也是一場預料之內的勝仗。


  池小池脫去甲胄,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走到床側,輕輕坐下。


  那人許是覺淺,他剛一坐下,便睜開了眼睛。


  池小池說:「先生,我們打了勝仗了。」


  婁影點一點頭:「是,我看見了。」


  池小池:「……先生沒有睡?」


  婁影說:「擔心你。」


  池小池眼睛一彎:「就是怕先生擔心,我才連夜跑回來啊。」


  「只是為了這個嗎?」


  池小池爽朗道:「嗯。」


  說罷,他和衣在床邊躺下,再不發一言。


  婁影心中微微有些悵然。


  ……他一夜未睡,就是想等小池回來。


  他如何能不知道小池現在的感受?


  池小池哭也好,罵也好,責備主神也好,婁影唯獨不想看他這樣忍著,把最真實的自己遮掩起來,不肯叫旁人看到。


  他不想做池小池滿心敬仰著的太陽與偶像,只想……


  還未想完,池小池便隔著被子,把他一把抱在了懷裡。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一陣窗下之風:「……先生,讓我充會兒電,好嗎。」


  婁影失了聲。


  半晌后,他溫柔了聲音,輕聲道:「嗯。」


  兩人就這樣躺著,直到外面喧囂聲漸起。


  有兵士看到池小池進來,也看到屋內熄了燈,但那喜訊著實不小,他躊躇一番,還是決定報喜。


  兵士在院子里扯著嗓子,大聲道:「少將軍!少將軍!您睡下了嗎?褚副將立功了!他射殺了南疆的吳宜春!」


  池小池猛然抬頭,放開婁影,從床上跳起,電量滿滿地拉開門:「當真?!」


  「千真萬確!」傳令兵喜道,「聽說是褚副將在俘虜營中看到一個人,覺得可疑,便打算帶去給將軍看,孰料他半途想要逃跑,被褚副將當場格殺!後來我們搜了他的身,從他身上搜出了吳宜春的印信,還有人來認屍,確是那吳宜春,沒有錯!」


  「好!!」


  池小池撫掌大悅,高聲道:「這是大功!通告全軍,張貼喜榜!褚子陵殺了敵方重將,提拔為驍騎營參軍!事後,我要大宴三日,也好鼓勵底層出身的將士,只要殺敵勇猛,便有拔擢賞賜!」


  經少將軍一提,傳令兵這才意識到,雖然大家褚副將褚副將地稱呼褚子陵,但也是看他在少將軍身邊出謀劃策,便高看了他一眼。


  說到底,還是個卑賤的奴籍啊。


  褚子陵雖說是殺了一個將軍,但不過是個運糧的草包將軍,若是賞賜過重,反倒不美。


  現在,他得了個小小的營參軍之職,可見少將軍也不算偏私,而大宴也可說是為全軍將士慶賀而開,此外,大家難免會想,一個奴籍立了功,都能得到參軍職位,若是民籍出身的其他人呢?  傳令兵出身也不高,聞言亦受了鼓舞,興奮地一拱手:「是,少將軍,我這便通令下去!」


  末了,池小池還不忘貼心提醒道:「傳得越遠越好,最好讓南疆人也知道,他們的將軍,被我們一名名喚褚子陵的小廝殺了,好好挫一番南疆人的銳氣!」


  床上的太陽能婁影不用親眼去看,都能想到外面人眼冒精光、勁兒勁兒的得意模樣,不由得勾了嘴角。


  看來,電量補充得不錯。


  而且如果他沒有記錯,如今的驍騎營營長,恰是當初向褚子陵施恩的黑塔大漢。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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