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系統vs系統(十三)
蛇影從樹上無聲蛇行而下,消匿無蹤。
很快,一名玄衣書生背著盛滿書的箱篋,從東方來了。
劍者與書生迎面相遇,一人戴著蛇牙項鏈,一人戴著魚鱗細鐲,相見之後,前者微微愕然,後者似笑非笑。
書生一彎腰,卻看不出多少謙恭,眉眼裡儘是少年人張揚的倨傲:「這位先生,小生這廂有禮。小生姓明,單字一個夜,秀才出身,此次進城赴會試,卻逢大病一場,眼看就要誤了考期,只得繞此山路。心中惶惶之時偶遇先生,實乃幸事。不知先生可否送小生一程?」
說罷,他抬起眼來,沖白衣劍者輕佻地一眨眼。
白衣劍者自是一眼認出了他,大抵是看他一副書生打扮,覺得好笑,用扇子壓了壓唇。
看到他這般作態,葉既明一時恍然,甚至一度以為眼前人當真是他的小魚,而不是那個和他一起喝酒罵人、談吐投契,卻不知其真身真貌的瀟洒客。
不管是段書絕神情,以及慣常的動作,那人都模仿了十足十。
……真實得彷彿一個幻覺。
宴金華倒是精神一震。
果然,一切都如書中所寫,葉既明也來到了山中。
他大概率是為了奪取山鬼丹精,好方便修鍊、
但自己畢竟是他的恩人,他並沒資格同自己爭搶。
宴金華越想越覺得先前的自己做了筆漂亮的生意。
他巧使妙計,收了兩個小弟,一個甘願為自己衝鋒陷陣,做馬前之卒,另一個雖說沒什麼良心,但看樣子對段書絕好感十足。
單拿段書絕的主角光環來壓陣,山鬼已是手到擒來之物。
等山鬼伏誅,自己只需同段書絕磨纏幾句,以他那凡事不爭的軟和性子,以及自己對他施下的恩德,這山鬼丹精得來,簡直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
只不過……
他瞟向文玉京。
文玉京抱著劍靜靜站著,看似毫無威脅,但宴金華總疑心他有對自己刻意針對。
否則自己何以在遇上他后霉運連連,先失定海珠,再失段書絕?
他最好識相些,不要再和自己爭搶山鬼丹精,否則,他就得教教這人,在這個世界里,誰才該是主角。
宴金華在審視文玉京,葉既明也是同樣。
此人並未對他的中途加入有所置喙,倒是出乎葉既明的預料。
他就這般沒戒心,竟連問都不問一句的么?
文玉京在此,葉既明也不好在此時詢問那姓池的文玉京究竟是什麼來頭,只以書生身份大搖大擺地加入了三缺一大隊,隨眾一路慢行,待看那山鬼打算如何攪弄風雲。
正值六月,日頭漸烈,宴金華走得唇焦口敝,喉底冒火之時,路邊突現一間茅草屋。
一名年輕女子背對幾人,在屋前摘豆角。
大概是聽到腳步聲,她放下手中的豆角,嗓音清越動人:「四位客人,需要飲茶嗎?」
語罷,她才轉頭看向眾人。
女子相貌庸常,穿著也樸素,但衣裳潔凈,氣質不似尋常農婦,舉手投足皆是不俗。
宴金華暗笑。
這是什麼古早的白骨精抓唐僧套路?
就算要迷惑人,也該變得美貌點兒吧?
宴金華靈力在這幾人中當屬最低,只知道這女子大概使了什麼手段,消去了身上的靈力,其他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索性裝痴作聾,看向段書絕與葉既明,端看他們作何反應。
段、葉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惑然。
池小池問061:「六老師,這個人是靈力太高,還是……」
在池小池提問后,文玉京抬頭,在女子身上檢視一番。
她身上沒有那股能夠被解析的「靈氣」。
……妖氣也無,仙氣也無,呼吸吐納,一如常人。
061謹慎地回答了池小池的問題:「如果不是人,那就是神。」
聞言,池小池心中大概有了個數,禮貌拱手道:「那就多謝姑娘了。」
女子身邊擺著一隻小木桌,桌上有一粗瓷茶壺,她拿了幾個缺角的碗來,給眾人一一斟茶。
她溫和道:「喝完茶,便下山去吧。」
宴金華暗笑一聲。
這種套路的屁話,和「三碗不過崗」沒區別好嗎?不就是設下謎團,惺惺作態,等人發問嗎?
而那段書絕果然順著她的話道:「為何?」
女子說:「莫要往前去。山中有惡鬼。」
葉既明故意打了個寒噤,往段書絕方向靠了靠,彷彿自己真是個柔弱書生。
文玉京看他一眼,並未多動聲色。
段書絕代葉既明問:「什麼惡鬼?」
女子道:「你們不知道時雨山的傳說嗎?千年之前,時雨山還是窮山惡水的流放之地,出了一名惡鬼,專食人肉。」
文玉京道:「到山下時倒是聽了一二,但未曾細聽。可否請姑娘詳談?」
他們來前,確實是做過一番調查的,甚至比書里寫到的背景介紹更加詳盡。
千年前,時雨山一帶是用來流放惡徒的荒涼之地。
有一農家少女隨父前往鄰鎮投奔親戚,途經此地,被數名惡人打劫,父親驚慌失措,攜女逃跑時,不慎腳滑,跌落懸崖,殞命當場。
少女其貌不揚,卻勝在年輕未嫁,被惡人輪番行過惡事後,這幫人不敢殺人,又怕她會報官,便剜去了她的眼睛,把她棄於一片竹林中。
少女身受重傷,未能走出竹林,便死於林中。
直到她渾身飄落竹葉,漸漸與土地化為一體,成為腐殖,也沒人發現她的屍身。
不知從何時起,時雨山中多了一位總在行路的盲眼少女,眼上縛著白布,手持一根破破爛爛的竹杖。
她不斷與人偶遇,說自己迷了途,求人送她回家。
有些人出於善意,也有人出於歹意,答應了她的請求。
少女便帶著他們在山中繞彎,有善意的,往往能送她到一座小柴院前,領取野果兩枚,安然離去。那些有惡意的,往往在送她到柴院、並收下野果后,還不懷好意地問她:這點爛果子怎麼夠?你還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拿來報答我的?
少女答:「一雙眼睛,可以嗎?」
說罷,她摘下覆眼的白布。
那張臉上,本該生有眼睛的地方,空無一物。
而下一瞬,對方的眼睛與她的眼睛便會交換過來。
無眼的山鬼經常搶奪別人的眼睛,但她不知在生前受了何等詛咒,換來的眼睛不消幾日就會萎縮退化,化為兩個黑漆漆的空洞。
她便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獵物。
那些撿回一條命、卻丟了雙眼的人,驚恐萬狀地逃下山來,大多無法詳述那女子的相貌,只帶下來了少女的姓名。
那少女向每個帶路人都介紹過自己,但大家意見不一,有的說她叫素,有的說是宿,有人又說她本家姓蘇,眾說紛紜下,有個書生從一部說鬼的話本中得到啟發,說,不如稱她夙姬吧。
夙姬的惡名口口相傳,附近百姓連上山打柴都不敢了,怨聲載道,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有一雲遊十方的神女到了山下小鎮中歇腳。
千年之前,道門修行者還不算很多,得道者更是寥寥,人們常把那些能騰雲駕霧的人稱之為神。
神女聽了眾人祈求,登上山來,將山鬼擒捉鎮壓。
山鬼的傳說自此終結。
為了感謝神女,山下百姓自發修建神女祠,燒香膜拜,儘管世易時移,時雨山下的時雨鎮擴建為一座規模不小的城市,神女祠也早就變成婦女們卜算婚姻的靈廟,但好在香火鼎盛,千年不斷。
不曉得是否是神女庇佑,時雨山一帶漸漸風調雨順,百姓蒙受雨澤,更加感念神女恩德。
千年後,因著一群盜墓賊,山鬼被鎮壓的魂靈被釋放出,當場殺死了七八個盜墓人,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山鬼再出,但神女大概早已得道,不知所蹤。
山鬼是地縛之靈,按理說無法離開時雨山,但據傳,有人在城中家裡睡覺時,覺得天悶,半夜起來開窗通風,見一白衣女子立於他窗前不遠處,背對著他,雙手下垂,交縛在腦後的紗帶極長,隨風而飛。
似是聽到了開窗的動靜,她回過頭來。
開窗的住戶剛看清她的臉,便被嚇暈當場,險些去世。
第二日醒來后,全城都傳起了山鬼入城的事情,目睹之人聲稱,那山鬼現在不僅僅是瞎眼了,有半張臉都朽爛成了白骨,怨念定然更重。
山中倒是來了幾波修道者,可惜個個有去無回。
山下人心惶惶,神女祠香火愈盛,日夜青煙不熄,檀香氣瀰漫全城。
在日夜不息的香火中,段書絕他們上了山。
眼前的女子口中所述,山鬼傷人,神女伏鬼,山鬼再出,種種情況,與他們已知的內容相差不遠,
聽她說完,葉既明好奇道:「你不怕?」
女子條理清晰,娓娓道來:「我在她來前便久居於此,若是離了此地,我又能去哪裡?再者說,我是女子,不是害她的男子,她不會傷我。」
聽到此,061問池小池:「有什麼想法嗎?」
池小池答:「不對。」
061:「哪裡不對?」
池小池飲了一口茶,著意看了一眼那女子的手,並不作答。
《鮫人仙君》一書中,段書絕沒有遇見這女子,倒是叫葉既明遇見了,苦口婆心勸偽裝成書生的他下山去。
書中,葉既明本就是沖著山鬼丹精而來,滿口答應,轉頭就又換了條山道上了山去,經過一番苦心經營,總算如願被擒。
二人被投入同一間囚室時,葉既明提了一下路遇該女的事情,但之後,作者把時雨山線匆匆收束,是以這處伏筆並沒有回收。
就目前已知的信息分析,這女子有極大可能是真心勸人下山去的,而非假意釣起旁人好奇,故意引人上山,又因為只是凡人,分身乏術,所以勸得了葉既明,就勸不得段書絕。
但她若真如自己所說,她只是一個孤身的女子,整天守在一條入山的路上,冒著隨時會被山鬼盯上的風險,僅僅是為了行善事?
雖說千年前的夙姬還有些底線,未曾傷善人,誰曉得歷經千年,她會變成什麼模樣?
她哪裡來的信心,篤定山鬼不會傷害她?
況且,她的手……
四人飲罷,謝過她的茶,轉身下山,直到看不見那女子,方才換道而行。
眾道友還被那妖物困在山上,他們斷無打道回府的道理。
段書絕看向假裝自己可憐委屈又無助的葉既明,有意調弄道:「明公子,你若懼怕,不如換道而行。」
葉既明凄楚地望著段書絕:「望公子保護小生,小生可是全仰賴公子了。」
他一面同段書絕周旋,一面暗暗覷著文玉京,心中把姓文的罵了個狗血淋頭。
若是這礙事的文玉京不跟來,他現在何須佯作弱勢?
小魚雖然現在不能操縱自己的身軀,但好歹能看見外面發生的一切,文玉京如若不在,自己何必這般綁手綁腳,害怕妖力外泄,早就可以在小魚面前展現自己這三月來突飛猛進的修鍊成果了。
與小魚共歷磨難的時日多上一刻,他說不準便能對自己多上一分好感。
那文玉京霸佔了小魚這麼多時日也夠了,怎麼還不放手?
又走出一段路,已經快要接近山頂,池小池想要觀察一下附近狀況,端看有無變化,便詢問文玉京道:「師父,可累了?」
文玉京明白他的意思,順水推舟:「是有一些。」
葉既明忙插話道:「我也累了。」
池小池看他一眼,葉既明眯眼淺笑,但手上卻發力拽住池小池的衣帶。
文玉京瞥向葉既明緊攥著他衣帶的手,未置一言。
此時此刻,061和葉既明兩人,心裡想的分明是不同的人,心裡卻都不很舒服。
至於宴金華,自己都覺得自己多餘。
他並不指望一向冷心冷腸的葉既明會對他殷勤相待,但也沒想到是如此的疏離,好像從不曾認識似的。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段書絕。
短短三月不見,段書絕就脫胎換骨了似的,臉還是那張漂亮的臉,氣質卻沉澱了不少,也不再見當初那殷殷切切地盼著自己回家來的舔狗樣。
……對比是很可怕的。
尤其是在享受過那種被主角跪舔的快;感后,看到正常的段書絕,宴金華只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想上去鞏固一下感情吧,段書絕左手邊是文玉京,右手邊是葉既明,根本容不下他的位置。
他正焦躁時,聽得自己的系統嘀咕了一句:「奇怪。」
他的系統很少在發布獎勵信息之外的情況下說話,突然發聲,讓宴金華嚇了一跳。
回過神來,宴金華道:「怎麼了?段書絕有什麼問題?」
「不是段書絕。」系統答,「……是文玉京。」
「怎麼?」
系統說:「他身上散發出的靈力太有規律了。」
宴金華聽不懂:「哈?這不正常嗎?」
「……太精確了,像是精心計算后的結果。」系統頓了頓,說,「宿主,現在我還不能下結論,需要再觀察一下。」
宴金華在烤得發燙的岩石上挪了挪屁股:「不是,你這話說得不清不楚的,不是吊人胃口嗎?你到底想說什麼?」
系統說:「我懷疑,文玉京也是和你一樣的穿越者。」
宴金華悚然一驚,但越想越有道理。
是啊,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他曉得撿漏,致力於抱緊段書絕的大腿,在靜虛劍會上突然殺出,搶了自己的寶珠,也搶了段書絕為徒。
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才對段書絕曲意逢迎,哄得段書絕對他畢恭畢敬,甚至把自己都不放在眼裡。
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他才曉得時雨山裡有段書絕的氣運,才跟著他來執行任務。
什麼不放心徒弟,什麼一日之師,終身為父,全都是託詞!
原來,原來,這才是害他的計劃頻頻落空的真正原因!
宴金華頓時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失意和落敗找到了理由,充滿希望道:「如果確定他也是穿越者呢?」
「一般來說,我們系統是有排他性的。」在產生疑竇后,系統已經跑去查閱過相關規定,「章程上寫得很清楚,如果出現了類似情況,為了保證我們系統這邊的任務進度,我們的上層系統會直接攔截對方系統發出的信號,對它進行囚禁和扣留。」
宴金華難掩喜色:「也就是說,能把它給直接趕出去?」
系統答:「也不全是,只是帶到我們的主神空間里暫時囚禁,等到它交代出自己的來處,以及我們完成任務后,會把他打回原籍的。保護宿主順利完成任務,是我們每個系統應盡的義務。」
宴金華忙不迭道:「那還不動手?」
系統答:「宿主,稍安勿躁。這不是我的職責,我需要收集相當的證據后,才能向我的上級系統彙報,提交報告。」
宴金華只好攥緊雙拳,試圖壓抑住自己過分激動的情緒,並開始籌劃在「文玉京」消失后的美好計劃。
「文玉京」一旦失去系統,不是消失,就是被打回原形。
到時候,師父聲名狼藉,段書絕也會喪失倚仗。
可他還有石中劍傍身,就算文玉京沒了,赤雲子也不見得會讓自己和段書絕在一起。
……有了。
他既然能毀了「文玉京」,自然也能連帶著段書絕一道毀了啊。
只要他奪去「文玉京」的系統,那披著「文玉京」馬甲的穿越者定會原形畢露,自己只需把他控制起來,以利誘之,讓他再以「文玉京」的身份出來作證,毀了段書絕的名譽,偷竊丹藥、勾結外人、其心不純,哪一樣都能把現在備受赤雲子看重的段書絕拉下馬來,自己再出面作保,段書絕定然會倒向自己。
若是想求一個穩妥,乾脆可以殺掉「文玉京」。
若是一個弒師的罪名砸向段書絕,他就徹底毀了,說不準還會被闔山追殺。自己只需在那時出面,施以恩德,不僅能得到他的感激涕零,甚至還有可能拿回石中劍,拿回石中劍上鑲嵌的定海寶珠。以及他接下來的一系列氣運。
等到他的利用價值盡了,再設法除之……
宴金華太過興奮,滿腦子都是以前在電視劇里看到的各種騷操作,以至於一股可怖的冷意混合著女人香順著足踝攀上來時,竟沒能在第一時間覺察,昏了過去。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