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婚夜

  顧蒹葭大婚時,正值陽春時節。


  那一日梨花雪壓枝,鶯囀柳如絲,幾十里紅綢送新妝。


  市井民眾競相觀禮,街頭巷尾人頭攢動,皆想親眼目睹這一盛況,更有高門貴胄讚歎:當今洛陽城,唯有顧蒹葭才能當得起此等尊榮。


  顧蒹葭為舞象之年,未嫁人時,便艷冠全大魏,無人不知。其人,光潤玉顏。俏如桃花面,清素若菊,更以「當朝才女」之首著稱。


  論家世,顧蒹葭出自累世簪纓世家,自小被封為白露郡主。父親顧建柏是鎮國公,任中書令,建言朝政,其母丁芷蘭乃是清河大族嫡女,家世顯赫。


  而作為家中獨女的顧蒹葭,此次,所嫁之人,乃是當今太子李孝敬。


  所謂高門出貴女,富貴連延,也不外乎如此了。


  顧蒹葭坐在喜帳內,後背挺直,腦中不斷盤旋著臨出門前,阿娘劉氏在她耳畔的殷殷囑咐。


  「蒹葭,鎮國公府如今式微,你父親又因諫言北伐邊鎮叛將被眾朝臣彈劾,險些被擄奪了爵位,被聖上不喜。現今唯一能救咱們家的,便是你了。」


  「蒹葭,那恭郡王李景喻與你如同鏡中花,你和他之間隔了千山萬水,若他當真想娶你,恐怕他早從邊關叛鎮回來了,怎會讓你苦等數年?」


  「太子身為你的表哥,你倆自幼青梅竹馬長大,待婚後,太子定會待你好的。」


  「蒹葭,記住了,嫁人後,一切以家族為重,莫要任性,惹惱了太子。」


  恐怕阿娘朝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才是心中所想吧。


  顧蒹葭微微苦笑。


  現今大魏,境外有強敵柔然鐵騎虎視眈眈,內有防禦外朝邊陲三鎮叛軍肆虐,社稷風雨飄搖之際,遠離戰火的洛陽高門士族依舊奢糜無度,夜夜歌舞昇平。


  邊陲鎮縣淪陷叛軍的八百里急報傳入朝堂,朝中肱骨之臣以阿耶(父親的稱呼)為馬首是瞻,奏請年邁昏庸的嘉寧帝出兵平叛,卻被驕橫自滿的嘉寧帝以「宵小何懼」等為由所拒,阿耶更被按上「妖言惑眾」的罪名,禁足家中三月,罰三年俸祿。


  與此同時,叛軍不過短短一月聚集十萬大軍,以大魏貪污成風,暴斂賦役為號舉旗南下,自北境高闕戍起,連番攻破沃野鎮,懷溯鎮,戰火燃致邊境生靈塗汰,浮屍千里。


  一個月前,阿耶虎目含淚,一言不發。


  阿耶正值壯年,不過三十幾歲,雙鬢已然斑白,望著她神情悲戚。


  顧蒹葭微微啟唇,極力剋制淚意,語調平緩的答話:「若蒹葭嫁給太子表哥,太子表哥就會勸服聖上發兵鎮壓叛軍,對嗎?」


  阿耶轉過身去,後背蕭索,緩緩頷首。


  顧蒹葭瞭然,上前攙起阿耶緊繃的臂膀,輕聲道:「蒹葭嫁給太子表哥便是。」


  顧建柏膝下只得一女,平日極為疼愛,又知她心有所屬,並非是太子,終不忍心問道:「蒹葭,你可會怨阿耶?」


  顧蒹葭側目,望著跳動的燭火,過了好一會兒,才緩聲道:「蒹葭與恭郡王李景喻原本不過口頭婚約,現今他父喪未滿三年,他又多年鎮戍邊陲要地,日長夜久,蒹葭.……對他的這份情誼也就淡了。」


  「左右.……不過是我們沒緣分罷了。」


  阿耶與恭郡王李景喻父親為故交好友,李景喻更在年少時,曾住在鎮國公府上多日,顧蒹葭與李景喻年歲相當,故,這門親事雖是顧建柏口頭應允,但亦是作數的。


  可世事無常,兩人還未正式定下婚約,而鎮守北境的李景喻的父親李靖舒突染惡疾暴斃,北境少了威名赫赫的戰將李靖舒,毗鄰北境的柔然國蠢.蠢.欲.動,欲南下攻魏。


  自此,李景喻回北境襲了父爵,鎮戍邊關的同時,為父守孝三年,兩人婚事耽擱下來。


  眼下,三年孝期不足一月既滿。恰逢臨近幽州的褚鎮叛亂,李景喻上奏嘉寧帝增兵平亂之時,親率二萬大軍,前去救援失陷懷溯鎮等鎮。


  已過去一月有餘,朝中並未派一兵一卒援兵,邊陲重地輪陷失守,李景喻二萬大軍只剩殘兵弱將負隅抵抗,困守懷溯鎮,再未傳來任何消息。


  龍鳳紅燭在燃,屋中帷帳低垂,一片昏紅。


  「蒹葭,喝下這杯合巹酒,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了。」


  太子滿面紅光,挽上她的手臂,舉起酒盞湊在唇邊,眼神示意她喝下杯中酒。


  顧蒹葭拿酒盞的手指輕.顫,須臾,微一閉目,眼角一顆清淚滑入衣襟,睜眼,仰頭問他:「太子表哥,什麼時候出兵解邊陲之亂?」


  太子李孝敬覬覦她美色多年,深知她與李景喻有婚約在身,卻以李景喻用兵如神為由,規勸聖上拒不發兵救援北境。更以此脅迫阿耶將自己嫁給他。


  而眾所周知,嘉寧帝年邁昏庸,朝政之事多被太子把持。


  太子居高臨下逼視她,眼含威嚴:「蒹葭,莫要惹我生氣。」


  顧蒹葭端著酒盞的五指收緊,迎著太子隱怒的目光,朱.唇輕啟,「太子表哥,蒹葭已做了該做的,這時候,是不是該太子表哥履行承諾……」


  她話音未落,忽的,門外響起數道紛雜的腳步聲,伴隨著倉惶的聲音傳入房中。


  「懷溯鎮危機解圍,恭郡王李景喻一騎突圍,混入敵軍擒住叛軍首領,逼退叛軍退守沃野鎮,方才拎著叛軍首級進京面聖,卻被擄奪了爵位。」


  「此刻,他正朝這邊來了。」


  「怎麼不攔住他?今日可是太子大喜的日子,不易見血。」


  「.……誰也攔不住啊。」


  「何況.……何況還是聖上允了恭郡王過來的。」


  閹人尖細焦灼的聲音透窗而入,顧蒹葭怔忪一瞬,隨著房門被人踹開時,鬆了執酒盞的手,不可置信的念出那個索繞心頭的名字:「景喻.……」


  酒盞應聲而落,酒水撒了一地,灼痛了她的眼,又灼痛了誰的心。


  李景喻身上鎧甲破損數處,周身血跡斑斑,英朗的面龐,薄唇擒著一縷淺笑,目光灼灼的望著她,嗓音低啞:「阿葭,我來遲了。」


  他面容枯槁,眼眸深處帶著柔意,說話時,唇邊溢出來幾縷血線,朝她踉蹌走來,已然是……將死之昭。


  顧蒹葭眼淚決堤而出。


  「太子表哥,你答應我的什麼?」


  她驚怒的轉望太子,厲聲呵斥,正要奔向李景喻,手腕卻被太子拽住朝後疾退幾步。


  太子另一手從袖中掏出匕首,劃在手臂上,朝門外圍攏過來的府兵厲喝:「恭郡王行刺本太子,其罪當誅。」


  顧蒹葭瞪大雙眸望向太子。


  此刻,一群穿著布衣的府兵從門外蜂擁而入,瞬間圍攏住奄奄一息的李景喻,將他圍在人群中間。


  火光電石間,顧蒹葭全身如遭雷擊,雙眼陣陣發黑,天旋地轉中,她怔忪的望著李景喻。


  原來如此,理應如此。


  她突然憶起幾個月前,阿耶垂首頓足哀嘆:朝中奸佞小人.彈劾李景喻手握重兵,恐有奪位不臣之心。


  李景喻在北境民望甚高,又是皇親貴胄,此次嘉寧帝對北境生亂熟視無睹,任由李景喻私自出兵平叛。待北境之亂耗掉李景喻大部分兵力后,若李景喻活著回來,再治他個越俎代庖的罪名,自此,除去李景喻這個心腹大患。


  太子娶自己,不過是為了引未死的李景喻回京伏誅。


  太子一聲令下。「殺。」


  敵眾我寡,勝負已分。


  眼前刀光劍影中,李景喻徒手殺了十多人後,終於不敵,倒在了血泊之中。


  顧蒹葭渾身發冷,肺腑卻灼燒般的疼痛,她重重咬在太子禁錮她的手臂上,腥紅的血充盈滿嘴,卻不及她心頭悲痛一分。


  太子暴怒甩開她,她一頭撞在小几上,血水順著額頭糊了滿臉,她踉蹌著朝景喻爬過去,將渾身浴血的他摟入懷中。


  門外稀疏月色撒進來,照亮了他硬.挺的面容,他呼吸幾不可聞,雙目悲傷的望著她,斷斷續續的道:「我……從未後悔。」


  「下輩子……換我……等你。」


  在她淚水朦朧中,李景喻唇角含笑的咽了氣。


  她雙眼陣陣發黑,肺腑灼燒難忍,連著全身骨血如同烈焰焚盡,滅頂的痛意順著喉嚨,涌.入嘴中。


  她張嘴,吐出一大口鮮血,同時,鮮血從鼻孔,耳朵,悉數流下,身子無力後仰,軟倒在了李景喻身上,卻是中毒了。


  彌留之際,她瞥見太子睜著驚恐的雙眼,朝門外厲喊:「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她卻是瞥了眼,門外一閃而過的一角綠羅裙,不知何人給她下的毒。


  閉目之時,腦中突然響起她年少時,李景喻眼含戲謔的湊在她耳畔輕吟。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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