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 57 章

  一個月之內瘦下十斤。


  喬樂儀聽完這句話, 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黯淡無光,小心翼翼地請求:「楚導, 能打個商量嗎, 我跟葫蘆一樣減掉六斤怎麼樣?」


  楚鶴伸手捏了捏他腰間的肉, 遺憾地搖搖頭:「不行, 你比她胖。」


  「……我還胖?」喬樂儀難以置信地撩開T恤的下擺, 「楚導,你再好好看看,我這是腹肌不是贅肉啊,你這麼說對得起經紀人逼我吃下去的蛋白.粉嗎!」


  這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好身材, 放在哪裡都是標準的衣架子,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你比她胖」給打擊得體無完膚。


  「五公斤, 沒商量。」


  楚鶴冷酷地把他的手按下去,側頭對唐湖解釋:「我需要在劇情開始時表現一種主人公的病態感,所以你和他都要瘦到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被看出來的程度,等拍完這段以後可以恢復正常身材。」


  主人公極胖或極瘦的體態形象, 都可以向觀眾傳達出病態的印象, 但一個300斤的主角通過健身恢復正常體型,那叫勵志電影,少了他所迷戀的絕望而唯美的氣息。


  《骨與魂》是一部純都市文藝片, 帶著淡淡的虐心,就算有喜劇成分也是調節氣氛, 而非佔據主流。


  想要在鏡頭下呈現出導演需要的疏離感, 就必須瘦得與眾不同, 站在人堆里就是一根醒目的火柴。


  唐湖點點頭,沒有任何異議:「楚導,我明白了。」


  「孤軍奮戰,孤軍奮戰啊,八百萬鐵蹄終究還是要棄朕而去了嗎……!」喬樂儀悲憤地伸出雙臂擁抱天花板,閉上眼睛聽台詞,還以為在演氣勢磅礴的歷史劇。


  見沒人搭理,他才悻悻收回動作,扯了把椅子坐在一旁。


  唐湖和他並排而坐,翻開劇本,專心聽對面的楚導解說角色的經歷設定和形象。


  劇本的故事線只有一條,酒吧的調酒師『阿花』認識了每次過來都會安靜坐在同一個位置的常客『阿湛』,從而擦出火花。


  相識伊始,兩人都因為各自的過往經歷成為遊離在社會之外的人,看似獨立,本質卻如同紙屑般脆弱的白蝴蝶。


  為了突出這份頹廢疏離,所以唐湖才需要減下六斤體重,到了劇情中期,男女主通過互相拯救走出陰影,恢復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后,體態才隨之變得正常。


  楚鶴起身,站在一旁指揮兩人:「你們先試一下第二場戲,找找眼神互動的感覺。」


  第二場是『阿花』和『阿湛』初遇的那幕,女調酒師的人生常年籠罩著一片灰暗的雲,直到接連三次遇見『阿湛』,才第一次有了主動了解某個人的慾望,所以與他首次對視的眼神尤為重要。


  唐湖合上劇本:「開始吧?」


  「稍等,我把假髮扔了。」喬樂儀趕緊將手裡的東西放在旁邊,收斂掉不正經的樣子。


  長得好看不能當飯吃,但好看肯定是一種能幫她入戲的優勢。


  唐湖對「@阿敲」已經熟悉到了深情款款對視就會笑場的地步,不過面對這張俊秀撩人的臉,看見他大而深邃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輪廓,很容易揣摩出『阿花』面對他的心情。


  喬樂儀微微閉了下眼睛,眉宇間便籠罩出頹廢的樣子,完全是個酒吧買醉的落寞客人,只等有緣者安慰。


  在劇情里,兩人對視的近景不足兩秒,只要傳遞出一個碰撞出火星的情緒就夠了。


  短暫的對視之後,喬樂儀率先齣戲:「還要看嗎?你從我的眼睛里看見什麼了?」


  「……看出你的眼神深處寫著『我很餓』。」


  「知己啊!」


  喬樂儀立刻抓住她的手握了握。


  另一廂,楚鶴沉吟片刻,重新吩咐她:「唐湖再來一次,這回的眼神不要太克制,要更亮更期待一些。」


  重來?


  唐湖調整好情緒,開啟[戲精上身]輔助入戲,進入『阿花』的精神狀態。


  不愧是高標準嚴要求的一線導演,光是『阿花』第一次向喬樂儀搭訕的眼神,楚導就讓她分別表演出克制的搭訕和不剋制的搭訕兩種狀態。


  再具體些,還可詳細分為「充滿好奇而玩味」、「充滿好奇但克制」,「眼底沒有任何情緒」等三種不同表達方式。


  唐湖重來了七八次,眼皮都要抽筋,哪怕她並不篤信星座,也忍不住懷疑他其實是個處女座。


  處女座楚鶴的要求還不止這些,劇情往下進行時又做出新的指示:「等喬樂儀跟你說完這個鏡頭的第一句台詞以後,你的嘴角揚起10度,眉毛揚起5度,做一個這樣的淺笑給我。」


  唐湖:「……嗯???」


  縱觀文學史上,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這般高雅的描寫,哪怕是通俗網文,也可拽一句「該名總裁的唇角揚起三分玩味的弧度」。


  唐湖自認為是個專業的演員,但看到如此描述也想把桌子掀了,畢竟現實中表演起來,誰知道「三分」具體是什麼模樣,而「玩味」又該怎麼玩味?


  大部分導演對演員的指揮也不過是「微笑一下」、「這個鏡頭應該痛哭」,然而楚鶴,是一個能將意識流描寫具體化的神奇導演。


  唐湖還在琢磨該怎麼讓嘴角上揚10度的時候,便看見他從抽屜里拿出了量角器。


  ……竟然還有這種控制表情的操作?

  唐湖震驚了。


  楚鶴將量角器拍在她已經變得木然的臉上:「你的眼尾本來就上揚,勾勒眼線后看人不要向上挑,否則會壓住喬樂儀的氣勢,嘴角笑容超過25度顯得氣場太強,所以演弱氣角色的微笑一定要控制在這個範圍以內,大笑的話可以超過35度,你很適合大笑。」


  藝人的長相氣質各有不同,很難找出一個適合所有人的模板,有些明星適合抿唇微笑,露出牙床則顯得俗氣,而有些適合開懷大笑,羞澀低頭倒扭捏了。


  所有被評價為車禍現場,後來又成功逆襲的明星,無一例外是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路,而現在,楚鶴就在幫她發掘這條路。


  唐湖站在落地鏡前對著鏡子反覆練習各種各樣的表情,微笑的,大笑的,還有泫然欲泣的,比川劇變臉花樣還多。


  楚鶴在她身上找到自己最想要的狀態,終於點頭通過:「記住你現在面部肌肉的運動程度,等正式開機就這樣表演,差不多就是我想要的感覺了。」


  唐湖用[引以為傲的自制力]訓練肌肉記憶,揚起一個完美的10度笑容。


  半天時間下來,雖然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表情了,可看鏡子里的那張臉,卻一次比一次貼合角色。


  「臉都笑僵了吧?」


  喬樂儀在旁邊讀劇本,在她休息的間隙里插話:「習慣就好,楚導當年就是這麼折磨我的,不過我已經畢業了,你還不知道得熬到什麼時候,哈哈哈哈。」


  兩人彷彿是分配到同一個無良導師手下的研究生,他作為前輩對學妹殷殷囑託,並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放心,她畢業的時間肯定比你早。」楚鶴在旁邊冷漠地提醒,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今天就到這裡吧,你們先回去,別忘了開機前瘦到適合上鏡的程度。」


  「啊……」


  喬樂儀這才想起自己的首要任務,痛苦地趴在桌子上:「葫蘆,有沒有什麼不用挨餓就能瘦下去的方法?」


  唐湖跟楚鶴打過招呼,收拾東西離開,輕快地回答一句:「有啊,夢裡什麼都有。」


  ……


  相信每個人都做過這樣的白日夢,肆意吃喝不發胖,而且還能越吃越瘦。


  但現實中哪兒有這麼好的事情?


  網上盛傳的「月瘦10斤」「月瘦20斤」等看起來就讓人心動的減肥招數,原理無非是死命挨餓加運動,見效雖然快,到最後無一例外都要反彈。


  不過對唐湖來說,不管反不反彈,能在短時間內瘦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自從參演楚鶴的新戲以後,公司對她的發展極為看好,出門可以隨意叫車接送,不必再麻煩經紀人,所以能天天按時去健身房報道。


  同樣泡在裡面的,還有喬樂儀。


  二喬同志雖然比起出門更喜歡在家刷微博,但身為演員的責任心還在,於是和她約了同一個地方健身,在開機前互相監督減肥效果。


  「吃飯五分鐘,運動兩小時」。


  這句話就是兩人近日生活的真實寫照。


  唐湖在一周內成功瘦下三斤,第八天走進健身房的時候,又看見喬樂儀餓著肚子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


  「今天到的挺早,平常不都是被經紀人抓過來嗎?」


  喬樂儀停下跑步機,用搭在頸間的毛巾擦了擦汗水:「我既然答應了楚導,肯定不會掉鏈子,反正拍完開頭的戲份就能恢復正常飲食,這段時間權當為藝術犧牲了。」


  光憑這段回答,便足以證明他是個演員而非偶像。


  工作日上午鮮少有人會來健身,偌大的場地只有寥寥數人,周圍異常安靜。


  唐湖一邊做著運動前的熱身準備,一邊用w233登錄微博「@一隻福祿」篩選私信,她拍戲的時候沒時間維護小號,只能見縫插針地發條動態。


  未讀消息里,突然蹦出一條好友的私聊。


  【阿敲每天都很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x100遍,大神你根本不知道我最近過的是什麼日子,黃世仁都沒有這麼剝削過楊白勞!對了,你昨天怎麼沒發微博?】


  唐湖神情複雜地退出系統,望了不遠處的喬樂儀一眼。


  剛剛還大義凜然地表示要為藝術獻身,難道以為在小號上抱怨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一隻福祿:昨天比較忙。】


  忙著在和你聊劇本,凌晨兩點才睡覺。


  【阿敲每天都很餓:我也是……而且剛起床就跑了一個小時,現在只想衝出去吃頓烤鴨。】


  【一隻福祿:兄弟忍住,之前你不是說想要減肥嗎?】


  萬一沒有按期瘦下來,全劇組都得陪著延遲開機,就等著楚導發飆吧。


  【阿敲每天都很餓:我偷偷找個地方吃,不讓別人看見那就算沒吃,肯定也會瘦的。】


  您開心就好。


  唐湖已經失去吐槽的慾望,平靜地關掉手機,簡單熱身之後,邁開沉重的雙腿踏上旁邊閑置的跑步機。


  一日三餐只吃水煮蛋和蔬菜沙拉,加黑醋汁調味,連滴橄欖油都沒沾,別說喬樂儀這個吃貨,連她都有些受不了。


  不過對自己下手如此之狠,效果也是顯著的。


  半個月後,唐湖往體重秤上一站,發現已經減掉了七斤,算是超額完成導演交代的任務。


  她現在穿薄一點的衣服都能看見肩胛骨的輪廓,雙頰有些凹陷下去,下頜顯得更尖,一雙眼睛倒是寒亮得攝人。


  那是飢餓的光芒。


  當今社會一味追求骨感,到處都能看見90斤的姑娘說自己胖得不能見人,對身材的審美已經到了病態程度。


  但唐湖強行瘦下七斤的結果是整個人面無血色,不化妝根本沒法見人,連指甲和髮絲都變得乾枯脆弱,遠遠沒有之前合理運動飲食的時候精神飽滿,美得明艷動人。


  好在《骨與魂》已經開機,只要拍完前幾天的戲份,她便能恢復以前的正常生活了。


  這部電影的大部分戲份都在南方的S市拍攝,滬上霓虹璀璨,東方明珠與黃浦江靜默對立,正適合反襯出一對青年男女的渺小彷徨。


  現代劇的布景成本通常不是什麼大支出,窮如《毛騙》劇組,在不要錢的公園和大街上就地取景,幾百塊錢就能拍出一集。


  楚鶴卻堅持要自己搭場地,以保證進入畫面的每一個元素都是他想要的,如此才能拍出美到令人心碎的楚式風格鏡頭,在正片里隨便截張圖都能當做壁紙。


  還好燒得都是投資方的錢,他不心疼。


  唐湖下了飛機,稍作休息便跟著劇組前往片場,正式開始拍攝。


  劇情里,『阿花』工作的紅筠酒吧和整條風情街,都是根據場景需要搭建而成,房屋的每個細節遵循楚鶴的要求人工做舊,看不出新蓋的痕迹。


  如此精細的布景,自然方便演員入戲。


  唐湖的目標是讓這個角色除了她以外誰都演不好,將體驗派的優勢發揮到最大,開機前幾天就處於半入戲的狀態,日常說話也在模仿劇中主人公的風格。


  所以她剛上完妝就找到了角色的感覺,靜靜地被燈光圍在中間。


  楚鶴今天穿了白底綉祥雲紋的中式短褐,更有仙人氣息,在監控屏后掌控全局:「第二場,A!」


  今天拍的這一幕,便是之前反覆排練過的初遇。


  酒吧里喝朗姆的客人通常搭配檸檬薄荷葉,『阿湛』連續三次只點朗姆酒加半個橙子,於是引起了『阿花』的注意。


  他是店裡最安靜的客人,每次過來,都會眼神寂寥地坐在同一個位置,然而就是這麼坐著,半個酒吧的女客都要將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簡而言之,長得好看。


  唐湖還怕自己的練習不保險,又開啟[戲癮發作]技能以滿狀態入戲,立在吧台後,漫不經心地將一杯酒推過去。


  她的語氣很平淡:「算是我請你的。」


  喬樂儀頓了幾秒才抬頭,無聲的目光在半空中與她交匯。


  不過這一次,他只是靜靜地看了唐湖片刻,轉身離開。


  轉過鏡頭,在劇情的第二天,喬樂儀才重新出現在店裡,輕輕的聲音很好聽:「你昨天為什麼要送我一杯酒呢?」


  兩個人都瘦得形銷骨立,與四周正常體型的路人截然不同,遊離在人類社會邊緣的異類相愛,互相拯救,最終卻沒有在一起。


  因為喬樂儀演的這個角色,除了好看以外,沒個卵用。


  『阿湛』的性格優柔寡斷,『阿花』鼓足勇氣邁出一步時他開始後退,『阿花』不搭理他,他倒主動前進了好幾步。


  但少年有一張如此俊秀的臉,足以教人原諒他的所有懦弱。


  隨著劇情推移,『阿花』才明白他習慣性逃避的原因是被人栽贓故意傷人,坐了一年牢,而來酒吧的那天是他第一天出獄,對他的感情轉為憐惜。


  有些女人,是很容易出於憐惜或感激就愛上另一個人的。


  這部電影的片名是《骨與魂》,其中「骨」來自劇中的一句台詞:

  「……耶和華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取出后才成為獨立的個體,去過自己的人生。我常常想,自己從前住過的那具身體,該是什麼樣的人。」


  『阿花』渴望作為一根肋骨回到『阿湛』的身體里,宛如供奉神明般向他奉獻了自己的一切,甚至丟到工作,卻在某天看見她愛的男人抱著其他女人。


  本來應該是一對渣男賤女的故事,不過因為導演的敘事夠巧妙,狗血的味道不明顯,更多的則是徹骨糾結。


  直到故事將近尾聲,『阿花』才幡然醒悟,盯著『阿湛』的眼睛攤牌……「我不要當你的肋骨了。」


  她徹底拋棄這一段亂麻般的關係,去了夢想中的西餐廳學習廚師,在新的地方開始生活,彷彿人偶重新注入了靈魂,鮮亮而富有生氣。


  所以電影名字中的兩樣元素指的都是女主角,男主角也辛辛苦苦的拍完一整部戲,最後卻連個片名都沒混上。


  楚鶴不愛拍男人的傳言果然是真的。


  回到現在。


  喬樂儀去抱其他女人那都是幾十場以後的戲份了,唐湖還不忙著調動捉姦.情緒,而是用一種冷淡克制的態度撩他。


  「為什麼昨天要送你一杯酒?……你明天再來就知道了。」


  她嘴角揚起標準的10度微笑,彎起小指,將一縷碎發捋至耳後。


  「cut!」


  楚鶴對兩人在戲里擦出的火花很滿意。


  前幾天拍攝的進度很快,隨後要跳到結局部分,拍喬樂儀在收尾時的單人鏡頭。


  唐湖沒什麼事情,所以在片場吃著東西看他拍戲,繼續觀摩學習。


  『阿湛』在『阿花』離開后,於某個午夜驟然驚醒,才發現身邊已經被自己作得空無一人。


  喬樂儀站在鏡頭前,妝容並未刻意化得蒼老,好看的輪廓還是讓人移不開視線,可偏瘦的身形微微佝僂,在旁人眼裡已然是個老人了。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盪,抬頭才發現走回那個與『阿花』初遇的酒吧,望向熟悉的招牌,滿目悲傷。


  人生若只如初見,只有他還被困在過去里。


  喬樂儀的眼眶微微濕潤,淚水凝結在眼眶裡,彷彿即將決堤而出,然而下一秒,那份悲傷煙消雲散。


  他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繼續佝僂著脊背低頭前進。


  「cut!」


  楚鶴在場外喊話,攝像機停止運轉。


  「……」


  喬樂儀卻保持著一副怔怔的模樣繼續往前走,雙眸失去神采,似乎沉浸在劇情之中。


  他齣戲速度向來很快,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場的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劇組的人大多迷信,開機都要挑良辰吉日上香祭拜祖師爺,就是怕出現不吉利的因素,導致拍攝出現故障或人員損傷。


  「你幹什麼呢?」


  「二喬!」


  片場外傳來謹慎的呼喚。


  難道他撞邪了?


  喬樂儀停下腳步,木然地沖著唐湖的方向扭頭,吐露出質樸而誠摯的心聲:「葫蘆,我剛才一直在想,為什麼你拍完戲能在旁邊吃披薩,我卻還要在這裡挨餓?我快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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