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傅雲生人生里第一次打人,就是被商錄逼迫著的。


  她心裡害怕的要命,生怕自己打人的事情傳到班主任耳朵里,挨個敲過他們的腦袋,見商錄不再強迫自己,便抱著縫了一半的外衣就跑回了教室。


  好在,緊跟著她步伐進來的商錄並沒有提及這件事情,商錄的同桌方海本來還挺好奇兩個人出去做了什麼,還沒問出口就被商錄不耐煩的一句「老子心情不好」給打斷了。


  傅雲生的針線活是從母親沈星雲哪裡學來的,不過抽了個課間十分鐘,她便把裂開的衣服縫補整齊,放學又穿上和商錄一起回家了。


  今日回家早,他們放學的時候大半個太陽還掛在山上,傅雲生還琢磨著回去給身體不好的劉氏煮點湯,結果一進院落就被門口的裝飾驚呆了,商錄家的大門口掛了兩個白色的燈籠,從門口一路到堂屋灑滿了紙錢,進了堂屋,屋子裡的神婆正用硃砂筆在一隻白燈籠上寫「魂」字,傅雲生和商錄都沒見過這種場面,如果不是看到還活著的劉氏,他們甚至都以為她出了什麼事。


  劉氏看傅雲生回來,猶猶豫豫了好半天才準備重頭開始和傅雲生說起今天辦這場「儀式」的原因:


  「雲生,你也知道的,你妹妹是在我們家生下的……」


  提起那個只存活在世界上一天的妹妹,傅雲生的眼睛又紅了,她記的很清楚,妹妹出生的那天她還在學校上課,被劉氏打來的電話喊回了家,來商錄家裡拜訪的沈星雲預產期提前,當時情況危急,臨時產房就搭在商錄家。


  折騰了七八個小時才生出來的孩子,卻不是父親傅大榮期望的男孩,是個女嬰。


  傅大榮當晚就抱著孩子前往後山,準備把女嬰丟掉。


  那晚她一直追著傅大榮的身影往前跑,拼盡了全力想要制止他,她的胳膊被樹枝劃破,鞋子也跑掉了一隻,只能哭喊著,邊跑邊勸傅大榮:

  「爸爸,求求你留下妹妹吧。」


  然而,半山腰的男人卻走的格外決絕,既不理她的哀求,也不回頭看看傅雲生此時此刻的模樣,他甚至用一隻手捂住小嬰兒的嘴巴,生怕她的哭聲在黑夜裡擾民。


  不過就是丟一個女嬰而已,在這樣偏遠落後的小村落里,一年至少有兩名女嬰遭到遺棄,這明明是那麼常見的事情,小小的傅雲生只是不懂得養孩子的辛苦罷了,反正女娃子長大了就是賠本買賣,只有男人才能傳宗接代,每多養一個就少一份口糧。


  他們家窮的養不起兩個女兒。


  傅大榮來到河邊,拿出傍晚在自家後院里趕工做的木板,把小嬰兒放到木板上,眼神麻木的看著嬰兒一邊哇哇大哭,一邊順著河流飄走……


  商錄追著傅雲生的背影跑到河邊的時候,只看到傅大榮剛剛從河邊站起來的身影,他面色冷漠的點燃了一支煙,似乎是長松一個氣的樣子,把煙圈吐在了黑夜裡,被黑夜籠罩的傅大榮像個來自地獄的魔鬼,活該被困在這樣偏僻貧瘠的小山村裡,活該沒有兒子。


  商錄沒見到跟著趕上來的傅雲生的身影,喘著粗氣問了一句:

  「叔叔,雲生呢?」


  傅大榮又抽了一口煙,轉過身往家的方向走,冷著一張臉看了一眼黑黝黝的場合,和商錄說了一句:

  「死不了,管她的。」


  商錄順著河流望去,這才瞥見不遠處順著河水拚命往下游的傅雲生,他打著手電筒,順著河流往下跑,呼喊傅雲生的名字:

  「傅雲生,你別做傻事。」


  這不是什麼傻事。


  她只是想要跟上那個小木板的影子,想要把順著河流往下漂的妹妹救回來。


  商錄把手電筒的光亮投進河裡,一邊在岸邊奔跑,一邊喊她,傅雲生的雙手雙腳彷彿不知道疲倦,如同一尾魚,一直隨著木板的影子往下游,夜晚水流湍急,耳邊全是呼呼呼的水聲,傅雲生卻毫不畏懼,一心只想拉住載著妹妹的那個小木板子。


  像是知道自己的處境,小嬰兒的啼哭聲一聲高過一聲,那樣撕心裂肺的吶喊傳進傅雲生的耳朵里,好像硬生生的把她的心也劃成了兩塊,她的腦子裡只有一個信念,游快一點,再游快一點,哪怕今後不念書,她也不願意讓這樣的生命葬身水底,她游的飛快,甚至沒有注意到河流要經過一個大急彎,眼看小嬰兒就要隨著那塊木板一起滑落下去,傅雲生奮力張開手……


  上帝一點兒也不溫柔,她努力伸出手抓住的,不過是更加湍流的河水……


  「傅雲生。」


  眼看傅雲生要隨著河流一起衝下去,眼疾手快的商錄丟了手電筒,手腳利落跳進去抓住她的衣領。


  要是順著那樣湍急的河流落下去,誰也活不了。


  生死只在一剎那,兩個人在離急流一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商錄用一隻手抓住岸邊的樹枝,用力抓住傅雲生的衣領,硬生生把她從河裡拽出來。


  小豆芽一樣的傅雲生根本不是商錄的對手,在水裡掙扎了幾下,被商錄強硬的拖著拽上了岸,商錄躺在岸邊的草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和傅雲生說道理:


  「活不成的。」


  今天她的妹妹活下來,明天也會被傅大榮餓死。


  他剛剛說完這句話,小豆芽傅雲生就翻身騎到他身上,往他的肩膀狠狠敲了一拳,他沒說話,只任由她揍完一拳,繼續揍下一拳……


  「你拉我幹什麼,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感受。」


  「她不是女孩,她是一個生命啊。」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那麼討厭女孩子。」


  那落在肩膀上的,一拳又一拳的無聲抗議,對於商錄來說不過是揍在了棉花上,他躺在地上,看到騎在他身上的女孩子披散著頭髮,張著嘴巴一聲一聲的吶喊,為這不公平的命運,為已經消逝的小小生命,為今後母親不會好過的人生……


  商錄仰著面,被傅雲生落下的眼淚灼燒了眼睛,他閉著眼睛,疲倦的嘆了一口氣,對傅雲生說了一句:

  「哭有什麼用,不會有人因此而去可憐你,疼愛你的。」


  在這個小村落里,不會有人會因為這種小事而感到愧疚,無論是傅雲生的妹妹還是那時候被拐賣來這裡的商錄。


  ——


  傅雲生不想回憶起這段難過的往事,若是沈星雲在,她一定已經哭的泣不成聲,這大概是她心裡一道不會痊癒的疤,劉氏知道她難過,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明今天家裡裝扮成這樣的用意:

  劉氏說,自從沈星雲在他家生了孩子她就得了一種怪病,不僅僅每天嘔吐,還渾身乏力,成日被鬼壓床,正巧今天商錄的爸爸從縣城裡回來,找了神婆來家裡看,神婆說因為沈星雲是在他家生的孩子,遺棄的女嬰陰魂不散,在商錄家裡迷了路,擾的她家人寢食難安,要請神婆把女嬰的靈魂請回傅大榮的家裡。


  劉氏說道這裡,咳嗽了兩聲,臉色蒼白的駭人:


  「本來我不想麻煩你的,這種事情提起來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但云生,你和小毛毛(女嬰)血脈相連,八字相合,適合做引魂人,所以只能來麻煩你了,做個引魂人。」


  傅雲生生性膽小,本來就害怕不乾不淨的東西,只是一想起這件事情到底還是和自己的妹妹有關,勉強的點了點頭,在心裡安慰自己:


  若真的有鬼魂,妹妹你一定要把爸爸大卸八塊。


  引魂儀式要晚上十一點才開始,吃過晚飯,傅雲生按照神婆的要求穿了白色連衣裙,和神婆站到了堂屋裡,喝了一碗符咒水。


  神婆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頭髮已經花白,手裡握了一根穿著紙錢的「神棍」,等到傅雲生來,她開始閉著眼睛在一盆火旁邊「跳神」,嘴裡念念叨叨:


  「傅家的小毛毛啊,你的姐姐傅雲生來接你了,你同她一起回家,莫不要擾了劉氏安寧……」


  傅雲生小時候就見過一次跳大神,那時候的記憶很模糊,只覺得很有意思,現在長大了再看,卻覺得滿屋子裡點滿了白蠟燭和白燈籠的場景異常詭異和害怕,她聽從劉氏的指示坐在那盆火旁邊,安安靜靜的閉上了眼睛,任憑神婆在她的腦袋上撒上不知名的□□末。


  這場對於傅雲生來說雲里霧裡的「引魂儀式」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直至凌晨十二點,神婆把她手上的白燈籠點亮,寫了「傅家小毛毛」的字樣,她讓她繞過燈火房屋,提著燈籠從後山走到自己家才能完成整個儀式。


  傅雲生站在商錄家的後門,有點不敢往前走,神婆往她的頭髮上別了支不知名的草,鼓勵她:

  「雲生,不用害怕,她是你妹妹。你走慢一些,不然她跟不上。」


  傅雲生膽子小,害怕極了,可是她轉過身看到劉氏病怏怏的臉色,不得不咽了口唾沫,一個人鼓起勇氣往山上走。


  夜晚的山林格外寂靜,只聽得到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傅雲生被山風吹的豎起了汗毛,自顧自的和手裡提著的白燈籠講話:


  「妹妹,你知道我那時候是想救你的,你別嚇我,我膽子小……」傅雲生因為身後的冷風吹的打了個寒顫,手心裡溢滿了汗,走的快了一些,自言自語的說:


  「妹妹,你回去以後……要報仇就找爸爸,別找媽媽,她真的很可憐。」


  傅雲生越說越害怕,額頭上冒著虛汗,又開始結巴了:


  「爸,爸爸太壞了,你……收拾他,收拾他……」


  天性膽小的傅雲生看手裡的燈籠被風吹的明明暗暗,摸著自己噗通亂跳的心臟,咽了口唾沫,繼續說:


  「馬上……就到我們家了,馬上……」


  她忘記了神婆的話,步子邁的很大,只差沒有跑起來,誰料路只走了一半,她突然間瞥見前方傳來明明暗暗的光影,好像有一團火,難道真的見到鬼了,她嚇的一聲尖叫,忙抬手捂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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