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0830結局上
西閑要對趙宗冕所說的, 自然就是賢妃之事。
正如先前文安王所分析的,郭將軍的打算跟心理,跟文安王所說幾乎如出一轍。
只可惜,萬事俱備,鎮國將軍所等待跟仰仗的「東風」,卻化為烏有。
趙宗冕「微服」,實則是生死不知,京內流言紛紛那一陣, 郭將軍自然是坐不住了。
雖然雁北軍駐紮在城外,內又有禁軍跟龍驤衛,可如果鎮國軍拼力一搏, 未必不能成事。
何況是在那風雨飄搖的時候, 就算朝野有議論,也可以打著「清君側」的旗號。
畢竟趙宗冕久而未歸沒有消息,顧恆關潛這些人「挾持皇後跟太子」,「把持朝政」,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心存非議。
何況趙宗冕行事那樣獨斷,之前泰和殿前杖斃臣子, 令人記憶猶新。
所以郭將軍有把握, 自己一旦起兵, 朝中至少會有一半的文武官員會保持緘默, 激烈反對的也許只有趙宗冕那些親信, 比如忠勇侯, 英國公, 刑部尚書,青鄉侯,魏指揮使,蘇家等人。
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時不我待。
就在郭將軍蓄勢待發的時候,關潛來至將軍府,帶了皇后的口諭,請他入宮。
郭夫人等暗中勸阻,說是宮內一定安排了兇險的機關,也許是皇後跟關潛等察覺了異動,所以想誘使鎮國將軍入宮后再對他不利。
但鎮國將軍也是歷經千軍萬馬的,何況鎮國軍還握在他的手中,料想宮內不至於敢如何,他又特吩咐兒子,一旦他在宮內出事,便也更是師出有名,立刻叫鎮國軍動手,清理「奸佞」,顛覆朝政。
沒想到就是這一進宮,事情發生逆轉。
在甘露宮裡,被西閑的三言兩語,便將郭將軍的萬丈雄心、以及十數萬鎮國軍的士氣皆都灰飛煙滅。
***
西閑尚是貴妃的時候,趙宗冕就為她杖斃臣子,當時就有人稱呼為「禍國妖妃」,雖然後來鳳儀宮的事得以澄清,但畢竟陰影已經在朝臣心中烙印。
尤其像是郭將軍這種封疆大吏,朝中老臣,更是心存芥蒂,無法輕易消除。
是日到了甘露宮中,郭將軍按例朝見皇后,西閑倒是和顏悅色,溫聲請他平身賜座。
郭將軍很少跟她這樣同殿而處,亦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只是帶著三分傲慢跟七分戒備,道:「不知娘娘宣微臣進宮,有何要事?」
西閑笑道:「皇上離京,將軍一貫忠恤體國,本宮甚是欽敬,且賢妃又為皇上孕育龍裔,更是勞苦功高,只是自打賢妃入宮,同將軍亦是極少見面,今日得暇,請將軍入宮,大家坐會閑敘些家常。」
郭將軍挑眉。
說話間,賢妃已經進殿,原來她來的路上,就聽說將軍進宮,心中忐忑,不知何故。
父女相見,鎮國將軍卻是以君臣之禮拜見賢妃,才又彼此落座。
鎮國將軍不知西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他武將出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又何曾懼怕過什麼。
西閑道:「皇上不在京內,外面有將軍操持,宮裡也有賢妃輔助本宮,大家同心勠力,才能保社稷安定,也不至於叫人暗中窺伺,趁虛而入。」
郭將軍聽了這話,道:「娘娘指的是什麼?」
西閑道:「就是先前在京內散播流言,意欲引發京城不安的那些別有用心之人。」
郭將軍肅然道:「說起來,微臣也聽說了一二,其實娘娘見諒,微臣也有句不中聽的話,也怪不得那些人敢胡言亂語,皇上行事,向來離經叛道,自古以來微服出巡的帝王雖也有之,但像是皇上這般,半點也不讓近臣知道就一走了之、且如今也沒有絲毫消息傳回的,卻還是破天荒第一位。——如此,豈能不引發眾人猜測,民心騷動嗎?」
賢妃聽他口吻咄咄逼人,幾次想要勸阻,卻又按捺。
西閑卻笑說道:「將軍說的是,皇上的為人跟他行事一般,都是讓人琢磨不透,許是他先前帶兵慣了,所以也慣了如兵法里所言『動如脫兔,靜若處子』,叫人防不勝防。不過,皇上為何悄然離京的緣故,本宮先前已經跟內閣各位輔臣們交代過了,至於皇上的行事,等他回來,本宮也會規勸,屆時也請將軍等不吝勸諫之語啊。」
郭將軍隱隱冷笑:「娘娘的意思,微臣明白了,可到底皇上什麼時候能回京?」
西閑道:「等北境平靖,皇上自會凱旋而歸。」
此刻只是搪塞加安定人心的話,那會兒西閑怎會想到,竟然歪打正著呢。
郭將軍自然也不會輕信這句,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聽說近來朝廷奏疏,都是關潛等人在負責,太子年幼無法理事,常此以往,臣怕皇上還未回來,國已將不國了。」
「這話從何說起,」西閑笑道:「皇上雖在外,但滿朝文武俱在,皇上的近臣心腹亦在,只要能夠跟太子、本宮一體同心,政事不至於延誤,又何來國將不國。將軍這話,可不能傳出去,將軍是國之砥柱,這話可會攪亂人心啊。」
郭將軍驀地站起:「娘娘怕是亂了始末,攪亂人心的不是臣的幾句話,而是皇上失蹤在先,近臣弄權在後!」
他畢竟是賢妃的父親,又是帶兵的將軍,微微動怒,氣勢驚人。
旁邊坐的賢妃都不禁微微色變,幾乎隨之起身。
西閑卻仍泰然自若,趙宗冕的氣勢不知比郭將軍強多少倍,一來是西閑生性淡然,二來,也算是歷練出來了。
西閑淡淡一笑:「一句話而已,將軍何至於動怒?又或者,敢在本宮面前如此,是將軍你本就沒把本宮放在眼裡嗎?」
郭將軍凝視著她,驚訝地發現皇后竟出奇地鎮定,絲毫的驚慌失措之色都無,郭將軍突然察覺殿門口處,是關潛隱現的身形。
郭將軍冷笑道:「娘娘今日,難道是鴻門宴嗎?可知末將不是那會逃跑的劉邦,若是安排了刀斧手,要殺要剮,末將不會皺半點眉頭。」
賢妃忍不住道:「父親,請慎言。」
西閑笑道:「將軍快人快語,我倒是欣賞的。可知皇上跟將軍的脾氣也是差不多?不過你有句話說錯了,你自然不是劉邦,本宮也不是楚霸王,這裡不是鴻門宴,而是將相和。」
最後一句,意味深長。
郭將軍眉頭一皺:「將相和?」
西閑道:「本宮也隱隱聽說,近來有些人時常在將軍府里進出,也許將軍不知,其中還有很多自封州來的人吧?」
封州是文安王的地方,她這句話,意義昭然。
郭將軍嗤之以鼻道:「娘娘說我跟文安王有勾結?」
西閑道:「當然不是,畢竟賢妃人在宮中,又有身孕,如果將軍跟文安王勾結的話,將來可怎麼算呢,文安王自然是不會容得下將軍的。對不對?」
話糙理不糙。
鎮國將軍只看著西閑,卻聽她目光轉動,看向賢妃。
賢妃臉色發白,今日格外少言寡語。
西閑道:「賢妃,你可還好嗎?」
賢妃垂首:「多謝娘娘關切,臣妾一切都好。」
西閑道:「賢妃,你告訴將軍,你會為皇上,生下一名皇子嗎?」
賢妃的臉色更加雪白。
郭將軍疑心她是要挾,便擰眉道:「娘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西閑道:「本宮的意思,就是將軍的意思,如果賢妃生下皇子,皇上又不在宮內,將軍自然可以隻手遮天,改朝換代了。」
就像是把遮在眾人面前的最後一層遮擋撕開,郭將軍忍不住喝道:「娘娘!」
西閑置若罔聞:「可如果沒有皇子,將軍又怎麼辦?」
郭將軍眼中透出怒氣:「你想怎麼樣?要對賢妃不利嗎?」他的胸口起伏,花白的鬍鬚隨著波動。
西閑直視著郭將軍的目光,一字一頓道:「將軍忘了當初鳳儀宮的事嗎?我身為人母,從來不做那種有傷陰騭的行徑,將軍也不必先欲加之罪!」
郭將軍怒意稍斂,又狐疑地看著西閑:「那……」
在他眼前的分明是個柔弱女子,目光卻如此清冽冷懾,幾乎令人不能直視。
西閑道:「本宮只是想問,若沒有皇子,將軍將如何自處?或許,你看不慣皇上,也看不慣本宮,甚至不喜太子,可將軍若無其他皇子在手,這天下將是誰的天下,難道郭家要自立為王嗎?」
「我絕不會做那種亂臣賊子的行徑。」郭將軍傲然道。
西閑笑道:「那彷彿只有擁立文安王了,可如本宮方才所說,要擁立文安王,以後賢妃如何自處?郭家也未必會見容於文安王。」
郭將軍有些焦躁:「娘娘不要說這些沒用的,末將怎會擁立王爺,自古來沒有兄終弟及的說法,至於如今皇上,不也是因為有先帝遺詔嗎?擁立王爺,名不正言不順!」
「原來如此,對將軍來說唯一想扶立的人,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就是賢妃肚子里的皇子了。」西閑面不改色,緩緩說道,「既然這樣,問題就解決了。」
郭將軍疑惑:「您到底在說什麼?」
西閑看著賢妃,淡淡道:「賢妃,當著將軍的面,你把皇子……給他看吧。」
郭將軍微怒:「娘娘!」旋即他發現賢妃的臉色大為異常,起初他以為是皇后對賢妃做了什麼,但很快鎮國將軍就會知道自己是何等荒謬。
賢妃顫巍巍站起身來,抬手捂住雙眼,淚自手底下流了出來。
她轉頭看向西閑:「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西閑道:「我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怎會看不出來。」
賢妃道:「你之前不拆穿,就是等今日嗎?」
西閑的眼中並無矜傲,亦無自得,只是悲憫:「我大概能想到你也是身不由己。所以,在等一個合適的解決機會,讓大家不至於都無法收場。」
聽到一句「身不由己」,又聽到西閑接下來幾句,賢妃幾乎失聲嚎啕。
郭將軍已經失去耐心:「你們在說什麼?」
賢妃雙膝微屈,跪在地上:「父親,娘娘已經仁至義盡,趁著一切還來得及,收手吧。」
郭將軍臉色一變,走到她的跟前:「娘娘在說什麼……你有身孕如何可以跪倒……」突然他目光移動,看向賢妃腹部。
有身孕的女子,是不可能跪成這種姿勢的,難道!
「沒有身孕,也沒有皇子,」賢妃的手在肚子上撫過,俯身貼地:「父親若不收手,就只能為他人做嫁衣裳,而且還背負著逆賊亂臣的罵名了。」
***
西閑原先在江南僻居的時候,請孫姆媽照顧泰兒。
姆媽身為奶娘,各家門庭出入,自然是見多識廣。曾跟西閑提過一件事,說是有一家婦人,經年不曾有孕,夫婿雖然疼愛,但夫家長輩每每想借故休妻。
家中為此事爭執不休的時候,突然間這婦人便有妊娠之狀,請大夫來診脈,竟果然是喜脈!
於是合家大喜,認真養護伺候起來,如此過了半年,婦人的肚子不見很大,但是脈象平穩,換了幾個大夫,都診斷正常。
眼見到了七八月份了,婦人的肚子還是不見長,可是脈息還是如故。後來有一位經驗豐富的耄耋老大夫,診斷後指出,原來這婦人並不是真的有孕,而是因為盼子心切,所以才有「假孕」的徵兆。
當時西閑聽得新奇,孫姆媽卻又說道:「其實,這不過是那老大夫心存仁厚,才沒有拆穿罷了。」
西閑不知如何,姆媽道:「哪裡的假孕能撐那麼久,難道她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只不過是當初怕給休了,所以才吃了一味能夠調整脈象的葯罷了。老大夫知道若拆穿后,她自然就活不了了,所以才留了顏面。」
西閑也只是一聽,覺著甚是傳奇,並未認真記住。
但是她畢竟是生了三個孩子,如今又有孕在身,最熟悉孕婦的動作反應,可是跟賢妃相處,卻總覺著她言行舉止,很有違和之處。
後來想起孫姆媽的這話,自然更留了心,又打聽說,自打賢妃有孕,素來太醫們只是請脈,並不曾大膽敢碰觸賢妃孕肚。
其中有一位老太醫本有此意,卻給賢妃呵斥而退。
關潛暗中找到太醫,詢問他為賢妃診脈所得。
那太醫不敢妄言,卻也含糊透露說:「娘娘的脈象雖是胎脈,但有一次娘娘病了,本來那胎脈也會隨著異動,可奇怪的是,脈象上卻安然無恙……」
其實太醫也沒懷疑別的,只是怕對胎兒有礙才想一探孕身,可賢妃斷然拒絕,那也罷了。
西閑聽關潛如此回報,自然更確認了六七分了。
那日,甘露宮上一番恩威並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不禁賢妃束手,郭將軍也臉色慘然,鎩羽而歸。
西閑並沒有撕破臉面,而是保全了郭氏的顏面。
其實她甚至沒想過要為難賢妃,但賢妃回宮之後,留下遺書,便自縊身亡了。
遺書里,她懇求西閑給郭家一條生路。
後來關潛同西閑說道:「原本龍驤衛副領嚴明義算是老將軍的嫡系,郭夫人察覺老將軍之意后,又因賢妃無法有孕,所以曾想讓嚴明義到凌霜宮內跟賢妃……咳,只是賢妃自己不願受這般屈辱,所以才用了假孕的法子。」
西閑聽后默然良久:「早知如此,當初不該讓她進宮的。」
關潛說道:「進不進宮,又豈是她們所能選擇的?不過是背負著家族的榮耀罷了。就像是先前德妃殯天后,還有多少人爭先恐後的討好娘娘跟賢妃……想要進宮伴駕呢。」
西閑低低道:「只盼以後別再出這種事了。」
關潛心想:「假如皇上回來,只怕還是免不了有這些事發生的。」
但不管如何,因為鎮國軍並沒有實際行動造成騷亂,加上賢妃自縊,所以西閑也維護了郭家的顏面,對外只說賢妃暴病不幸。
鎮國將軍明白皇后的苦心,又見識了皇后的風采,心悅誠服,幡然悔悟,果斷交出了兵權,並請罪辭官以示忠心跟悔過之意。
***
且說趙宗冕聽西閑說罷,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畢竟關潛已經將此事告知了。
西閑其實也知道,但畢竟事關內宮,還是得她稟明一番。
說完此事,西閑打量趙宗冕臉色,終於咳了聲,說道:「還有先前許充媛自求出家祈福之事,臣妾也准了。皇上不在宮中,臣妾自作主張,還請皇上寬恕。只如今宮內並沒有別的妃嬪了……以後,就請皇上再行擇選秀女,或者自王公大臣中再選好的了。」
趙宗冕笑道:「是嗎?那由皇后幫朕再選如何?」
西閑只看著他,也不答話。
趙宗冕將她用力一抱:「怎麼不說話呢?」
西閑低低道:「一開口,又是有違規制,大逆不道了。」
趙宗冕道:「你打也打過朕,罵也罵過……那會兒不知道規制,這會倒是想起來了?真稀罕。」
西閑咬了咬唇,終於努力踮起腳尖,攀在他頸間,在耳畔說了一句。
說完之後,臉上早就暈紅一片。
趙宗冕笑道:「這才是朕的小閑。」
大手撫過西閑的臉頰,趙宗冕道:「其實早在德妃身死之後,說三年不選秀的話,難道真的是為了德妃?話雖是三年,也是安撫群臣讓他們在這三年裡不要多嘴,得了這三年清閑,朝政天下都在朕的手裡,選不選就由不得他們了。朕當日這麼決定,其實也不過是為了今日……屏退六宮,獨寵皇后一人罷了。」
西閑臉上越發通紅,猶如染了春日桃花的顏色。
趙宗冕輕輕挑起她的下頜問道:「怎麼不言語,你的伶牙俐齒呢?或者還是不信朕嗎?」
上次不信他,鬧的生離死別,如今千帆過盡,大浪淘沙……回顧從前,又怎能想到兩人會走到這一步。
西閑眼中有些淚影閃爍:「我從未想到會如此。」
趙宗冕哼道:「當然,你總是防備朕,討厭朕,也不想跟朕『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西閑道:「我想。」她緩緩地吁了口氣,將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很想……只想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