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紘同志新官上任,新任期新氣象,他有心打造登州第一家庭的良好形象,給全州老姓做一個父慈孝全家和樂的好榜樣,為建設封建社會良好風貌的新登州做出貢獻,於是在上任交接完成之後,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帶著王氏並四女和幾個丫鬟婆,聲勢浩大的來給盛老請安。
進了壽安堂正廳,盛紘和王氏向盛老行過禮,分別坐在羅漢床兩邊的方椅上,接著讓僕婦領著幾個孩按著次序一一行禮,先是個嫡出的,再是四個庶出的,沒有妾室。
明蘭,就是姚依依同,清早起床渾渾噩噩,連早飯都沒吃,就被抱出房間,被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領著行禮,她排行倒數第二,輪到她磕頭時,已經有些醒了,這頭一磕下去,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結結巴巴的跟著說了句:「給老祖宗請安。」
很久沒說話,又怕說錯話,明蘭一開口就是語音稚弱,說話不利,立刻引來幾聲輕輕的嗤笑,明蘭轉頭去看,站在一邊的如蘭小姑娘正輕輕掩著嘴,她身邊站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看著似乎稍微大點兒,估計是排行第四的墨蘭小姐,她頭戴一對點翠的白玉環,身穿湖綠色的細紋羅紗,站姿規矩,頭微微下垂,溫婉又恭敬。
盛紘微微皺眉,去看王氏,王氏立刻瞪了如蘭身邊的媽媽一眼,那媽媽惶恐的低下頭。
瞧著如蘭和墨蘭兩人,盛老心中嘆息,又再看看獃頭獃腦的明蘭,被人笑話了也不知道,還傻傻的站在當中,一副懵懂迷茫的樣,她不動神色的呷了口茶,眉目低垂,等到最小的盛長棟也行完了禮,她道:「我素日清凈慣了,不喜人多熱鬧,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禮,還照往常,只每旬來請安罷。」
王氏粉面泛紅,估計昨晚睡的很好:「瞧老說的,在您老面前盡孝原就是晚輩的本分,前幾年是我不懂事,疏忽了孝道,前兒被老爺說了一通,媳婦已經知錯了,望老瞧在媳婦蠢笨的份兒上,莫要與媳婦一般見識,媳婦在這兒給您賠罪了。」
說著便站起來給盛老跪下,盛老看了盛紘一眼,盛紘連跟著一起說:「母親,莫說這晨昏定省,就是時時給您端茶遞水都是她應當的;若是母親不允,兒只當您還在生媳婦的氣,御家不嚴都是兒的不是,兒自當去父親靈前領罪。」
說著也給盛老跪下了,王氏用帕抹了抹臉,紅著眼睛道:「母親,兒媳真知錯了,往日里在娘家時,兒媳也過善孝為首,自打進了盛家門后,卻被豬油蒙了心,左了性,疏忽了對您的孝道,老儘管罰我就是了,千萬莫要往心裡去。老若是怕人多嫌吵鬧,往後我們分著來請安就是了。」
說著低聲啜泣,盛紘也雙眼紅了起來。
明蘭站在左邊最後一個位置往前看,心裡暗想,這夫妻兩人不知不是不昨晚連夜排練的,一搭一唱配合的十分到位,說眼紅就流淚,明蘭懷疑的目光不免溜向他們的袖,難道是洋蔥?正想著,對面的個男孩和這邊的女孩們已經齊齊跪下,紛紛懇求盛老,一個個言辭懇切,好像盛老如果不答應他們來請安,他們就立刻要心碎難過的死掉了一樣,如蘭小姑娘慢了一拍,被身後的媽媽推了一把,也跪下了,明蘭一看,也後知後覺的跟著跪下,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盛老見狀,長嘆一聲,也不再堅持,揮揮手讓丫鬟把盛紘夫婦扶起來:「既如此,就依你們吧。」說著,又看了獃獃的明蘭一眼,瘦弱的小姑娘又是最後一個自己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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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蘭以前一直不怎麼清楚請安是怎麼回事,從字面意思來說,請安就是問老一句『ho頂多加上兩句『或者『areyouill』之類的,但看著小丫鬟們給幾個少爺小姐分別端上圓墩杌之後,明蘭覺得自己應該更正觀念了。
請安,是古代內宅很重要的一項活動,管事的媳婦對婆婆彙報最近的工作情況,或者請示將來的工作計劃,如果孩是養在婆婆跟前的,那就抓緊機會看兩眼自己的娃,免得回頭都認不出哪個娃是哪個肚皮生產的,如果孩是養在自己身邊的,就拿出來給祖父祖母看看,搞點兒天倫之樂,或扯些家長里短,逗老人家開心。
可惜王氏很久沒有干這份工作了,口氣熟絡不好生疏也不好,更加掂量不好和盛老說什麼,所以今天盛紘同特意陪著來請安,充當和事老之外,還要負責率先打破冰面。
「母親,這幾天住的可慣?這登州天氣和不必泉州溫暖濕潤。」盛紘道。
「是涼了些,不礙事。」盛老道。
「我到覺得這登州比泉州好,大山大水的,高高闊闊的,臨海近氣候也不幹,我說老爺是得了個好差事,不寒不燥的。」王氏笑道。
「我一個老婆倒沒什麼,不知幾個小的覺得如何?可有不適?」盛老說,眼睛望向左右兩排的孫孫女。
王氏熱切的目光立刻掃向盛長柏,長柏哥哥規規矩矩的站起身,微微躬身:「回老的話,孫兒覺得很好。」
結束,十二個字,簡明扼要,然後坐下。
盛老放下茶碗,看了看盛紘和王氏,然後去看剩下幾個孩,盛紘沒有什麼反應,王氏好像有些尷尬,偷偷瞪了兒一眼。
第二個說話的是盛長楓,他生的與胞妹墨蘭頗為相似,圓潤白凈的小臉上掛著謙和的笑容,聲音清亮:「泉州溫軟,登州大氣,一地有一地的好處,我朝天下焉有不好?孫兒前幾日讀到杜美的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分割曉』,山東既出聖人,又有泰山,真是好地方,哪天老祖宗有興緻,咱們還可以去看看那封禪之山呢。」
話音朗朗,吐字清楚,看的盛紘連連點頭,眼露滿意之色,盛老也忍不住多看他兩眼,道:「楓哥兒好問,都說楓哥兒讀書是好的,詩詞章頗得先生誇獎。」
一時壽安堂內氣氛融洽起來了,盛紘更是高興,幾個小的也鬆了口氣,只有王氏笑的有些勉強,明蘭偷眼看去,發現她正死死的揪著手絹,好像在卡著盛長柏的喉嚨,好讓他多吐出兩句話才好。
華蘭看了看王氏,轉頭向上座嬌嗔道:「老祖母盡誇著弟,可是嫌棄我們這些丫頭了。」
盛老和煦的笑著:「你這孩胡說什麼,你小時候是老爺手把手教的讀書寫字,又特意為你請過先生,誰敢嫌棄我們家大小姐?華丫頭大了,反倒愈發淘氣了。」
盛華蘭出生在最好的時候,那時王氏與盛紘新婚燕爾,與盛老婆媳和睦,沒多久又有弟弟出世,盛華蘭嬌美討喜,作為嫡出的大小姐真是集千萬嬌寵於一身;她在盛老跟前也養過一陣,因為王氏不捨得,又給送了回去,但已是孫輩里和老最有感情的了,相比之下,一母同胞的如蘭小姑娘出生時就沒那麼風調雨順了。
「父親教過姐姐?那為什麼不教我?我也要請先生!」果然,如蘭跳下矮墩,跑到盛紘身邊,拽著袖撒嬌道。
王氏把如蘭扯到自己身邊,斥道:「不許胡鬧,你父親如今公務繁重,如何能陪你玩,你連描紅都坐不住,請什麼先生!」
如蘭不肯,跺腳撅嘴,王氏又勸又哄,盛紘已經沉下臉來了,盛老微笑著看,這時一直安靜不語的墨蘭突然說話了:「五妹妹年紀小,描紅又最要耐性,自然無趣,不過些詩詞道理卻是好的,我覺著也不用請先生了,大姐姐問這樣好,不如請她來教,豈不正好?」說完,抿嘴而笑,斯天真。
盛紘見女兒說話周到,態柔雅,忍不住贊道:「墨兒說的好,女孩家不用科舉仕途,自無需認死理的練字,不過讀些詩詞章陶冶性情卻是不壞,華兒得空教教如兒也好,身為長姐自當教導弟妹。」
王氏臉上一曬,不予理睬,華蘭微有不屑,盛老卻在看唯一沒說話的盛明蘭,她正傻傻的看著墨蘭,心中又是嘆息。
東拉西扯幾句之後,王氏慢慢把話題帶到華蘭的及笄禮上去,沒說兩句,盛老就發話讓媽媽在這裡擺早飯,分擺兩桌,一桌在正房,個大人吃,次間擺一桌,孩們一起吃。
早飯端上來,出乎意料的簡單,即使是不甚了解情況的明蘭也覺得有些寒酸了,一個大瓷盤裡面盛著白饅頭和香油花捲,外加白粳米熬的清粥,還有幾個小菜。
明蘭抬頭,看見長柏哥哥神色似有歉然,長楓和墨蘭神色如常的起筷用餐,華蘭和如蘭則齊齊撅了撅嘴,雖然動作幅不一,但角如出一轍。
明蘭由丫鬟服侍著也慢慢吃著,回想這幾天在屋裡吃過的早餐,蓮藕蜜糖糕,奶油松釀卷酥,炸糕,肉鬆香蒜花捲,蜜汁麻球,棗熬粳米粥,紅稻米粥,臘肉蒸蛋,燕窩燉蛋,乾絲清炒牛肉脯,麻油涼拌熏肉絲,十六樣各色小菜拼成的什錦醬菜八寶盒……
大戶人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何況他們兄妹六人來自個不同的生產廠家,這之前連話都沒說上幾句,這會兒就更是只聞得調羹筷輕動聲。
吃完早餐,盛紘趕緊去上衙,王氏回自己院,幾個孩吃完后也都被不同的媽媽接走了,負責明蘭的那個媽媽在抱廈還沒來,明蘭就跳下凳,到門口望了望,對於陌生的地方她不敢亂走,但是沿著門口的走廊散散步應該沒關係吧。
北方的建築和南方就是不一樣,高闊的廊柱,方正的石板條凳,沒泉州府邸那麼精緻秀氣,卻也大氣明朗,明蘭扶著牆壁一邊走一邊看,不知拐了幾個彎,經過了幾個房間,越看越搖頭。這裡房舍空闊,擺設簡單,除了必要的傢具,一應金玉古玩全無,僕婦婆大都是上了年紀的,只有幾個小丫頭在洒掃漿洗,看著比別處的丫頭寒酸,院里無花無木,只是簡單的修剪了下,門庭頗為寥落,活脫脫一個苦寒窯。
明蘭暗想:看來傳聞是真的。
這位盛府老出身勇毅候府,生性高傲,年輕時目下無塵,早年最喜歡折騰,據說把夫家和娘家都得罪了,後來盛府老爺過世,她守了寡也轉了性,待到盛紘成年娶妻之後,盛府的產業她一點沒留全交給了盛紘,自己卻沒剩下多少體己銀。
她念佛吃齋,與世隔絕,整個壽安堂的下人也都跟著一起出了家一般,平常飯菜簡陋,差事沒油水,日清淡,有一陣甚至連院大門都關上了,似乎完全和人氣旺盛隔離開來,下人們都不願去壽安堂受苦,所以這裡使喚的也都是當初跟著老陪嫁過來的老人。
明蘭總結:冷門單位,效益不高,福利稀薄,領導沒有進取心,職員缺乏積性。
走到又一個拐角,明蘭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頓時呆了,這味道宛如來自她記憶的最深處,她本已打算忘記的過去,她順著香氣來到一個房門口,推門而進,一個小小的房間,正對面是一個長長的紫檀案幾,上面只放著幾卷經書,向左進去是兩個如意紋方凳,旁邊是一張靈芝紋紫檀方桌,再往裡去,明蘭看見了一座小小的佛龕,上懸著秋香色烏金雲綉紗帳,下面是一張香案,正中擺著白玉四足雙耳貔貅卧鼎,鼎中正緩緩燃著香煙,明蘭聞到的原來是檀香,香台左右各設一座,中間下方是一個蒲團,原來這是一間內設的佛堂。
香台上供奉著一尊小巧的白玉觀音,明蘭抬眼望去,只見那觀音端莊肅然,眉眼卻慈悲,彷彿看盡了人世間的苦難,明蘭忽然眼眶一熱,忍不住掉淚。她想起姚媽在她下鄉前,特意買了一個玉觀音的掛墜,去廟裡開了光,諄諄教念著女兒帶上,好保佑此去一平安。當時姚依依不耐煩聽母親嘮叨,急急忙忙爬上了車,現在卻是想聽也不能夠了。
現在回憶起當時失去意識前,她依稀記得外面有人在撬車門,看來是救她們的人來了,也不知法官老和其他同事獲救了沒?難道只有她一個因公殉職了嗎?想到這裡,她頓時悲憤不已,悲憤過後是木然,木然之後是消,她沒有特別想要活下去的意志。
她認為老天虧待了她,如果死亡是註定的,那她也應該投生在一個更好的身體里才是,憑什麼華蘭如蘭甚至墨蘭都能夠千嬌萬寵,她卻要重新開始奮鬥人生?她要熟悉這個陌生的世界,去討好並不是她親生母親的王氏,估計忍氣吞聲是免不了的,受些委屈也是正常的。著去看人臉色,重新習古代女的生存技能。
而這裡,並不是一個適合女人生存的世界。
很久之前看《藍色生死戀》時,朋友們都為恩熙跌宕的命運哭的死去活來,可姚依依獨獨同情那個心愛,在女主角定律下,恩熙顯得那麼美好善良,而心愛卻有心機又刻薄,所有人的情感都朝向恩熙那一邊,可是大家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出生在富裕家庭當大小姐的原本就應該是心愛,她生來就屬於那個溫暖舒適的家庭,而恩熙本來會生活在那個骯髒糟糕的小店裡長大,被兄長欺侮,忍受的母親的脾氣。
在姚依依看來,是心愛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如果心愛一開始就在人人呵護的溫暖環境下長大,她也許就沒必要長成斤斤計較的刻薄脾氣,因為這段倒霉的經歷,她即使日後回到了父母身邊,也和母親有了隔閡,無法像親生母女一樣親密。心愛這筆賬又跟誰去算呢?
看到最後男女主角雙雙死去,姚依依甚至惡毒的想,恩熙好像是註定去那家討債的,她因為白血病肯定是要死的,她不但平白獲得了十幾年原本不屬於她的幸福生活,還把養父母唯一的兒一起捎帶著進了黃泉,而最後留在那對養父母身邊盡兒女義務的孩,反而只剩下了那個一直不受疼愛的心愛。
恩熙當然很可憐,難道心愛不可憐嗎?
現在姚依依也是這樣,她原來美滿的人生被偷走了,換成了一個可憐女孩的人生,如果她投胎在一個千嬌萬寵的女孩身上,那麼她也許會很心虛,但矯情幾下之後,她也會接受算了,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是歷史的倒退。
她原本的生活雖然沒有丫鬟婆伺候著,可那時她的生命是自由的,她已經熬過了高考和求職,人生艱難的第一關已經過去了,她擁有好的工作和溫暖的家庭,記得泥石流發生前兩天,姚媽還打電話說有上好貨色等著她回去相親,只要不發生小二奶絕症車禍等狗血事件,她將像大多數普通女生一樣,平凡充實的過完一生。
而現在的明蘭小姑娘呢,親媽是小妾,而且已經死了,估計這會兒正等著投胎,老爹有男四女,看似也不特別喜歡自己這個庶女,還有一個沒有當聖母打算的嫡母。好處是她不用考試考公務員考職稱,壞處是她將來的丈夫人選她沒有權利發表意見,將來的人生她只能碰運氣,有家暴她不能找警察,自己抹點兒紅花油湊合,有小小四甚至小n她也不能吵鬧,得『賢惠』的當自己姐妹,丈夫差勁猥瑣的實在過不下去了,也不能鬧上法庭。
哦,對了,還有更糟的,她也許會連個正房也湊不上,庶女向來是做妾的好材料呢。
這樣富有挑戰性的人生,叫姚依依如何甘心。
可她只能甘心。
她著母親當初禮佛的樣,恭敬的跪在觀世音菩薩面前,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祈求,祝禱那個世界的母親兄長平安康泰,莫要牽挂女兒;從今天起,她也會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河流和大山,認真努力的生活下去。
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的湧出來,她無聲哽咽著,淚水順著略顯瘦弱的小臉,滴落在淺青色的蒲團上,有些滲入不見了,有些滾落到地上,與塵土混為一體,晨早的光線透過藕荷色的紗窗照進佛堂,光彩清朗,柔光明媚。
明蘭小小的身體伏在蒲團上,心裡前所未有的寧靜平和,她發自內心虔誠的低聲祈禱,願觀世音菩薩慈悲,照見五蘊皆空,一切苦厄,願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