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春天的故事
正如他諾所預料,第二天一大早, 張小葵的設計反饋就由松鴉送到了他諾家裡。
「哎呀這個設計方案嘛, 」松鴉先生揮舞著醒目的藍黑白三色相間的翅膀, 繪聲繪色地模仿著張小葵的語氣和姿態, 「不吃虧,不上當, 保證搶眼, 保證奪目, 保證吸引眼球!底色呢,是紫外光色, 紫外光色你懂嗎,就是當下最流行的性.感色。字呢, 不需要太大, 要留白, 字的顏色就用草地雲雀黃。草地雲雀黃你懂嗎?時尚啊,今年春夏季的最強風……」
他諾一邊揉耳朵, 一邊艱難地記著筆記。紫色加上黃色, 很醒目,很時尚。他在腦海里認真地模擬了一番最終的成品, 實在有些想象不出來。但大師畢竟是大師,聽取大師的意見總歸是沒有錯的吧。
留言的最後,張小葵還讓他諾放心, 兩天之後, 他會親自過來, 帶上設計稿。而他諾需要做的,就是將「神仙外賣」四個字的字體確定下來。
「雖然按照我時尚的眼光來看,字體和顏色是要和諧搭配的。」松鴉先生誇張地扭動身軀,板著一張棕臉,嚴肅而盡職地模仿著張小葵的動作,「但是招牌什麼的,很多人都會喜歡讓別人題字的。不過你放心,不管最終字體是怎樣的,我保證能做出讓你滿意的效果來。」
最後的最後,松鴉先生送給他諾一個熱情的飛吻,然後轉身飛走了。
他諾揉揉臉,心道,原來以為張小葵這樣的時尚大師會是非常高冷不近人情的,沒想到說起話來卻這樣熱情,和他傲慢的外在形象實在不相符合,真是知鳥知面不知心啊。他諾停了下來,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地方不對,他認真想了想,未果,甩甩頭,決定不再理會。
正如張小葵所言,大多數的招牌題字都會請熟人或是值得尊敬的長輩落筆,他諾心中的最佳龜選,就是居住在小月湖的長壽長-者殊途同爺爺。他諾是殊途同爺爺看著長大的。當他初次來到這片大陸,以一個陌生而全新的物種加入紅久河生態群時,誰也不認得他,連建國后成精協會的老學究們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當時,是見多識廣的殊途同爺爺站出來,首次斷定他諾是一隻海獺,來自遙遠的海洋,應該歸屬於海獺科目。
嚴格算起來,他諾的名字也是殊途同爺爺建議水獺媽媽取的。他說,諾這個字,從言若聲,以言許人曰諾,意味著良好的品格,是個很不錯的名字。只可惜,現在的我已經變成一隻撒謊精,早已配不上這個字眼了,他諾不免憂傷地想到。
當天下午,他諾在林子邊緣採摘了一大捧新開的粉色桃花,大部分放在小竹籃里,一朵別在草帽上,甩著毛絨絨的尾巴,晃晃蕩盪,往水獺家走去。水獺爸爸一大早就帶著他他米學游泳去了,家裡只剩下水獺媽媽。
水獺媽媽這段時間築好新家,心情正好,早上才去了一趟水貨市場,帶著滿滿的魚蝦貝類回來,鮮腥的海貨堆滿了整個院落。
他諾將桃花送給水獺媽媽,然後趴在草堆里,流著口水欣賞滿院子的美食。
「我們可以有一些椒鹽小魚乾和蒜蓉烤淡菜嗎?」他諾沒有忘記對小老闆的承諾,小聲地請求著水獺媽媽。
水獺媽媽將桃花插在花瓶里,伸手摸了摸他諾的腦袋,爽快地答應下來。她撐開新買的紅色圍裙,上面綉著一隻軟趴趴的海獺寶寶和一隻光溜溜的水獺寶寶。水獺媽媽扭動著順滑結實的身軀,擠進廚房。很快的,濃郁厚重的香味飄散開來,糾纏在綿綿的春風裡,叫醒了每一隻紅久河上的居民的肚皮。
咕嚕嚕——咕嚕嚕——
吞口水的聲音絡繹不絕,響徹天空,久久不散。
他諾蹲在水邊,摩擦著爪子,清洗了一下午的玻璃罐。他將明亮乾淨的玻璃罐倒扣在曬好的乾草之上,在夕陽的柔光中,玻璃罐子閃耀著迷人的光澤。
水獺媽媽將做好的小魚乾和烤淡菜仔細地裝在乾淨的玻璃罐裡頭,大大小小的罐子排成列,整整齊齊地晾在欄下。他諾小心翼翼地挑選出最漂亮最充實的四隻,捧在懷裡,輕輕甩了甩尾巴,戀戀不捨地和水獺媽媽告別。
他並沒有回自己家,而是直接朝著毛春城走去。他要趁熱,將小魚乾和烤淡菜送給那裡的小老闆。順帶的,他需要向小老闆討要一個東西。
等他來到羅家小院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月亮升起來,照亮一樹潔白的梨樹花。空氣又甜又香,像糖果一般美妙。
他諾抱著玻璃罐,站在樹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咂咂嘴。
小老闆正掛在樹上,晃蕩著雙腿,悠哉地曬月亮,聽聞他諾的請求,挑了挑眉,往樹下望去。「松枝炭條?」他重複道。
他諾點點頭,主動解釋道:「我要定製『神仙外賣』的牌匾了。」
松枝炭條是用上好的松樹枝,去膠后,小火慢烤而成,可以用來書寫著墨,是極好的題字工具。而由加入修真精氣炷燈緩炙而成的松枝炭條,則可以永葆墨跡,百年不褪。
小老闆沒說話,擺手示意小白傘將玻璃罐載上來。水獺媽媽將小魚乾和烤淡菜塞得緊實齊整,玻璃罐又沉又重。小白傘晃悠悠地爬了半天,才將罐子送到羅饗手上。他伸手拍開罐塞,一罐一罐地嘗過去。
小魚乾又酥又脆,烤淡菜鮮得令人咋舌。
羅饗終於滿足了。他默不作聲地一口氣吃掉大半罐小魚乾,這才抽空,低頭瞥了一眼他諾。
他諾仍舊維持著趴在樹榦上仰頭望他的姿勢,看起來又蠢又笨。
「可以。」羅饗拍拍手,將指尖細碎的椒鹽面彈走。他收好剩餘的小魚乾和烤淡菜,輕巧地從高高的樹榦上一躍而下,腳尖觸地,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哇——他諾讚歎著。
羅饗將他諾帶去前頭的雜貨鋪。雜貨鋪裡頭尚未點燈。它敞開大門自助營業了一整天,玻璃櫃檯上的白瓷盤裡只零星散著幾枚硬幣。羅饗也不嫌棄,看也不看將硬幣全都掃進口袋裡。他伸手打了一個響亮的響指,倏地一下屋裡的燈亮了起來。
他諾用手捂住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光線,慢慢地睜開眼。
羅饗已經挑了一隻老舊的藤椅,將雙腿擱在一旁的貨架上,以一個極為高難度的動作躺下,掏出藏在身上的半罐小魚乾,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很顯然,他並不打算幫助他諾找松枝炭條。
他諾倒是很習慣他這樣的態度,很快便開始自助購物。雜貨鋪他來過一回,不算太陌生。但要想從門類繁雜的貨架上找出自己要的東西,對於他諾而言,挑戰難度還是太高了些。他很有耐心,眯著眼睛一排一排地找著,努力辨別貨柜上蒼蠅大小的手寫字體。
不一會兒,羅饗將一整罐小魚乾都吃完了,覺得嘴裡有些渴。他往後看去,見他諾仍舊在傻乎乎地找,不禁皺起眉頭。「笨死了。」他道。
他諾努力讓自己的思緒不受干擾。他一邊繼續搜索,一邊小聲安慰小老闆,道:「你不要著急,我很快就找到了。」
羅饗瞥了一眼屋外。從這往上斜看過去,能看見一大半月亮,像被咬了一圈的魚餅。按照這隻海獺慢吞吞的速度,估計太陽爬起來了,他還在數數呢。「得了吧。」他道,擺了擺右手的食指。
他諾抬頭,還沒反應過來,從上往下飛速掉下一個東西,砰地一聲砸在他腦袋上。他諾哎呦地捂住頭,揉了揉,低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上好松枝炭條。
「啊,找到啦!」他諾驚喜地彎腰,撿起炭條,小心地收在包里。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我還可以有一塊白色絹布嗎?」
這一次,羅饗不再為難他,直接揮揮手,把絹布送到他諾手上。
他諾開心地從包里掏出一把零錢,問清價格,數了半天,數出高於價錢一倍的紙幣來,小心疊好,放在小老闆的白瓷盤上。
羅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也不出聲提醒。
他諾渾然不覺,朝著小老闆鞠了一個躬,道:「謝謝你。今天我先回去了。等我定下開業典禮的時間,松鴉會帶來我的消息。」
羅饗繼續躺著藤椅上,合上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第二天一大早,他諾讓松鴉給自己帶信,給殊途同爺爺送上拜帖。當天,他哪兒也沒去,坐在大月湖畔,用尾巴垂釣,用功了一整天,釣上來一小罐新鮮的小河蝦,仔細地養在清水裡。第二天一大早,他吃完早飯,早早地收拾好包裹,帶著這罐小河蝦,出發去小月湖拜訪殊途同爺爺。
大月湖和小月湖隔河相對,卻相隔數十里地。他諾踩著柔軟濕潤的落木層上,在密不透風的林子里走了大半天,累得尾巴直打顫。忽然,林間小道橫折,蔥鬱盤結的粗壯枝椏網被撕開一個口子,陽光透下來,形成一個飽滿的光球,豁然開朗。
整座小月湖,像一顆潤澤透亮的珍珠,靜靜地窩在密林之中的空隙間,風吹春水皺,波光粼粼,光點斑駁。而湖心之中,鑲著一顆潔白圓潤的巨石。殊途同爺爺就愜意地趴在這湖心石之上。
他龜殼朝下,四腳朝天,抻長脖子,原本溝壑連連的褶皺被最大程度地拉伸,這動作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他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划拉著四隻爪子,看起來就像是在不羈地仰泳之中,實則一直在原地,未移半寸。
他諾將爪子搭在鼻尖上,做出一個拱形的小尖包,對著殊途同爺爺的方向大聲打著招呼。
殊途同爺爺聽見聲響,慢悠悠地瞪著後腿,脖子緩慢地扭轉角度,一分鐘之後,他終於望向他諾,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是——諾——」他慢慢地張開口,一個字一個字,拉長音地往外吐。
他諾將裝滿新鮮小河蝦的玻璃罐頂在腦袋上,扒拉著爪子,熟練地往湖心石上游去。等他游到石頭邊上時,殊途同爺爺的尾音終於落下。
「諾——呀——」他說著,輕輕探出左前爪,慢慢地伸向他諾。
他諾將玻璃罐小心地擺在一旁。他半個身子趴在石頭邊緣,用兩隻前肢用力撐住身體,后爪則有力地水裡滑動著,以保持身體平衡。他主動將毛絨絨的腦袋湊到殊途同爺爺的爪子下方。
兩分鐘之後,殊途同爺爺的爪子終於落在他腦袋上,輕柔地拍了拍。
他諾打了一個哈欠,道:「爺爺,我把松枝炭條帶來啦。」
殊途同爺爺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諾為他攤好絹布,擺好炭條,趴在一旁,安靜地守著殊途同爺爺落下第一筆。他蹲得四肢發麻,終於等到「神仙外賣」的第一個點。
這一個點寫得蒼勁有力相當精彩,他諾默默點了點頭。
小月湖上的時光愜意而自在,在一片輕柔的蟲鳴聲和風聲里,他諾睡了一個香甜的長覺。等他完全醒來時,夕陽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邊邊角,撲哧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而殊途同爺爺也只剩下最後一個「賣」字沒有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