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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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以前相比, 黎先生黑了, 人也瘦了,可精神狀態卻非常好。
他介紹了清河縣的當前情況,還說:「縣城解放了, 可百廢待興,一切還要從頭開始……」
見林大夫坐在一旁睜著一雙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著,就向她表達了謝意。還拍著自己的右腿說:「當時,多虧了林大夫啊,不然這條腿可就廢了……」
林玉梅抿著嘴笑了笑, 還客氣地問道:「先生, 在陰天下雨之前,有沒有感到不適?」
「還好,我這條腿啊恢復得不錯,不像其他同志那樣動不動就疼, 毛病可多了……」黎景原笑著說道。
在城外打游擊時,隊里的很多同志都受過傷。雖然痊癒了,可一到陰雨天傷口就隱隱作痛, 不等變天就知道了。同志們還開玩笑說:「哎呦,這就跟天氣預報似的,准得很啊……」
聽了這話, 林玉梅放了心。
在她看來, 黎先生就是一位傳奇人物。
他本是個書生, 卻足智多謀、英勇善戰, 年紀輕輕的就擔起了重任。他口才很好,很有鼓動性,簡簡單單的道理從他嘴裡說出來,就特別生動,恨不得立刻就行動起來。
關於入黨問題,余茂生跟黎先生談了談。
他說:「先生,我已經向江先生提交了入黨申請書,江先生說我的情況有些特殊,雖然是一名學生,可組織關係已經轉到了保衛處那邊,審核工作也由那邊來完成……」
在來之前,江先生還特意找他談過,說願意做他的入黨介紹人,向那邊的黨組織做推薦。
「好的,我也會向組織上推薦的……」黎景原說道。當年,出於安全考慮一直未發展茂生入黨,是為了保護他,現在解放了也沒任何顧慮了。
「茂生,你下午再過來一趟,我把介紹信準備好,你拿著直接交給組織……」
談完了入黨之事,黎景原又問起了春城那邊的情況。
余茂生這才知道黎先生和江先生是昔日校友,都是徐先生一手培養出來的。說到徐先生,他有些黯然。春城解放后,他和江先生一直在尋找徐先生的下落,可惜至今未有確切消息。
在白色恐怖時期,我方有不少失蹤人員,而徐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員。當時,城裡的地下組織遭到了嚴重破壞,撤離的撤離,犧牲的犧牲,所剩人員寥寥無幾。由於採取的是單線聯繫,知道徐先生的人並不多。敵人從春城潰敗之前,銷毀了大量資料,也因此抹去了僅存下來的線索。
「先生,只要徐先生還活著,就一定能找到他.……」余茂生堅定地說道。
黎景原點了點頭。
他對自己的老師懷有深厚感情。當年的他,猶如後來的余茂生,都是遇到了一位革命導師,從而走上革命道路的。一想起來,真是感慨萬千。
說到這裡,余茂生又提到了高醫生和高太太。
黎景原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那一回,如果不是內線同志提前報了信,只怕他、洪先生、還有許多同志都壯烈了。而那個幕後人卻非常狡猾,至今未能查找出來。
他望著余茂生,說道:「這兩個人先存著,我們要繼續追查下去。至於藥房的那位許管事,我會安排人員查找他的下落,跟他再核實一下情況……」
最後,說到了余家的那所宅子。
黎景原笑著說道:「好,你們願意拿出來給縣裡當辦公場所,這是一樁好事,也是對革命工作的支持……」
他考慮了一下,說:「茂生,那宅子我有印象,院落不小,要不就改作文化局和文化館吧?用做日常辦公,那套前院你們留下來自用……」
余茂生說:「好的,這事情定下來之後,我會來縣裡辦一個手續……」
林玉梅也趕緊說道:「黎先生,我提一個小小的要求,那套院落不要做任何改動,也不要拆除……」
黎景原點頭答應下來。
見黎先生很忙,一會兒還要開會,余茂生說要去學校看看,就帶著玉梅準備告辭。黎景原朗聲說道:「好,你們先去那邊逛逛。中午過來,我請你們吃大夥……」
余茂生挽著玉梅,笑著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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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縣國立高中,余茂生激動不已。
他拉著玉梅的手,來到了花圃旁邊。指著那個角落那跟玉梅說:「那時候,我就是在這裡跟先生見面的,很多情報都是在這裡交接的……」
林玉梅一邊聽著,一邊打量著。
學校已經複課了,不過校園裡都是身穿黑色制服的男生。但用不了多久,這種現象將得到徹底改變,校園裡將會有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出現。時代不同了,女子受剝削受壓迫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二人在校園裡徘徊良久,才往縣委大院而去。
午飯過後,縣武裝部派人找到了許管事。
他在背街開了一間小藥鋪,正倚著櫃檯打盹。聽說縣裡有事找他,唬了一跳。於是,戰戰兢兢地來到了縣委大院。
這裡他很熟悉,以前常常過來找四老爺談事。可解放前四老爺一家都跑了,像他這樣的可沒什麼門路,就只能留下來了。
許管事進了屋,聽到那位「長官」問起高醫生的情況,猶豫了一下還是吐了口。
他說:「當年,我跟四老爺談事時無意間聽到了一句,說高醫生是二老爺那邊介紹過來的,說是一位同僚推薦的,是他家的親戚……」
「林文雄?」
黎景原對這個人有些印象。他在軍隊里做事,那這個同僚估計也是一位軍人,這也從側面上說明了高醫生的確來路不凡。
幾個人在外間談話時,余茂生和林玉梅並未露面,只是在隔壁旁聽著。
其實,林玉梅想跟許管事說說話。那兩年多虧了許管事照應著,否則小小年紀的她怎麼可能上櫃檯?可黎先生說,暫時不要在這裡見面。想著老余的身份,她便點頭答應了。
辦妥了家事之後,考慮到省城那邊還有事要辦,二人便打算離開。臨走前,林玉梅跟林大伯道了別,還拜託他幫著看護一下余家宅院。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上路。
林玉梅坐在車裡,望著窗外的景緻頗感惆悵。前世,她和老余在這裡過了半輩子。而這一世,就這麼去了省城?將來會怎樣,還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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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后的第二天,余茂生就去了保衛處。
他找到呂科長,把黎先生親筆書寫的入黨介紹信交到了他的手中。
「余茂生同志,這封信我這就轉交上去,過幾天可能會有同志來你談話,你要有個思想準備……」
果然,三天後負責組織工作的崔鴻明就找到了余茂生。
他把余茂生叫到房間里,關起門來認真地談了談。說組織上已經收到了江永興同志轉過來的入黨申請書和介紹信,組織上開始對他進行考察。
余茂生把自己的履歷一五一十地道了出來,崔鴻明認真地記錄下來。接著,就是家庭情況審核。聽到余家上下都去了南方,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談到自己的婚姻狀況時,余茂生說:「我已經結婚了,我的妻子叫林玉梅,是春城醫院的一名助理醫生……」
崔鴻明一一做了記錄。
他說:「余茂生同志,現在還是考察階段,組織上還要做進一步的了解。」
他還特彆強調說:「由於安保工作的特殊性,審核起來會特別嚴格……不但對你,還要對你的直系家屬進行全面核查……」
余茂生一聽,有些緊張。
他回到家就跟玉梅說了。林玉梅心說,老余入黨還真夠複雜的,得趕緊做個準備,可不能影響到老余進步。
還沒過兩天,林玉梅就接到了電話通知。
她跟齊醫生打了招呼,就獨自一人來到了保衛處。這是她第二次來這裡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回直接進了一間小屋子,裡面空蕩蕩的,只擺了一張書桌和兩把椅子。
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后,說他姓崔,是負責保衛處組織工作的。
林玉梅坐在桌前,有些緊張。
心說,跟政工幹部打交道可不容易,他們組織性強,紀律性更強,千萬不能說錯話了。
她向崔同志講述了自己的家庭情況和婚姻狀況。崔同志聽得很認真,對她父親從教書先生變為偽政府職員這一段問得特別詳細,這不可避免地引出了林參議員。
崔鴻明打開記錄本查找了一下,問道:「這位林參議員就是林文尋?」林玉梅點了點頭,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接下來,崔鴻明便詳細地詢問了她家跟林文尋之間的關係。聽到他們是遠房親戚,她父親被派往南方做事、母親跟著林文尋的太太一起去了南方時,眼神就有些發冷。
林玉梅也意識到了。她的家庭,恐怕跟安保工作的要求有些差距。她心裡有些忐忑,可事已至此,也沒更好的法子了。
談話終於結束了。
崔鴻明沒有做任何評價。他放下鋼筆,嚴肅地說道:「林大夫,今天先到這裡,組織上還會繼續核查的.……」
說完,就讓林玉梅回單位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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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還不算完。
當天下午,崔鴻明就找到了余茂生。
他關起門來,嚴肅地說道:「余茂生同志,組織上很重視你,不但在考核你的入黨問題,還打算推薦你參加暑期情報培訓班。可現在有一個問題很嚴重,那就是你的家屬問題……」
余茂生一聽,也緊張起來。
「余茂生同志,經過組織上的調查,林家的問題很大啊!林玉梅的父親是林文尋的得力助手,而林文尋與林文雄的關係十分密切。據我們得到的可靠消息,林文雄在軍中不僅僅是一位參謀長,他還是督查室的高級密探,受金陵方面直接指揮,權力大得很哪……」
「目前,組織上正在大力培養你,你可別被家屬拖了後腿啊!當前的情況很複雜,作為安保人員一定要提高警惕,防止敵人的滲透……余茂生同志,基於這種情況不如考慮一下離婚?跟林玉梅脫離夫妻關係……」
聽了這話,余茂生睜大了眼睛。雖然他組織性很強,可為了個人前途就跟玉梅離婚?那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於是,態度堅定地說道:「崔政委,這婚離不得,玉梅當年可是立了功的…..」說著,就把玉梅做的工作,一件一件地說了出來。
崔鴻明聽了,也有些動容。
他考慮了一會兒,方說道:「余茂生同志,你說的這些情況,組織上會做調查的。在此期間,不能向你愛人透露絲毫……」
余茂生點了頭,可心裡卻很難受。
無論如何,他都要跟玉梅在一起。這是他最心愛的人,她不但是他的知己,還是他的同志。當時,考慮到玉梅的安全,讓她留在了組織之外,可沒想到卻留下了隱患?不過,他相信組織上一定會調查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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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崔鴻明向呂科長和江永興做了調查。
呂科長說:「兩個多月前,林大夫來過保衛處,是專門來協助調查潛伏特務的……另外,這個林大夫警惕性很高,還在病房裡發現有特務潛入,為保護我們的同志做出了貢獻……」
江永興也證實了,在白色恐怖時期,林大夫多次陪著余茂生去電影院門口給他打掩護,為地下組織出了不少力。
對清河縣的那一段過往,他跟黎景原通了電話。
黎景原也證實了這一點。還說自己受傷后,是林大夫冒險前來救治的,還曾經給茶葉店的夥計動過手術,挽救了一條生命。
看到這份調查結果,崔鴻明已有了結論。
這位林大夫不但思想進步,膽子也大,即便她家庭方面有些問題,但並未影響到她個人。他跟呂科長說:「這位小同志年紀輕輕的,就冒了如此大的風險,得獎勵才是……」
於是,把林玉梅再次請了過來。
進了保衛處,林玉梅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不知會有啥結果?
崔鴻明還想再考驗她一下,就把厲害關係都說了。最後嚴肅地問道:「林大夫,為了余茂生同志的前途,你同意離婚嗎?
林玉梅的腦子一下蒙了。隨後便反應了過來,她咬了咬牙,態度堅決地說道:「我不同意,我和茂生感情很好,說啥都不會離婚的……」
崔鴻明一臉嚴肅地說道:「好,林大夫,你知道余茂生是怎麼說的?」
林玉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她看著崔同志那張嚴肅的面孔,心說:「老余對不住了,又給你拖後腿了。」
崔鴻明見林大夫一臉緊張的樣子,就慢條斯理地說道:「林大夫,余茂生同志是這樣答覆的,他說,這婚離不得,玉梅當年可是立了功的…..」
聽到這話,林玉梅一下子呆住了。
她不禁想起了前世,當年老余也是這麼說的。
那時,新婚姻法剛剛頒布,有人動員老余跟她離婚,說他們是封建包辦婚姻,她家庭出生不好,還頂著林二小姐的名頭,是不配與革命幹部為伍的。可老余說:「這婚離不得,玉梅當年可是立了功的……」
同樣的話聽了兩遍,一遍是前世,一遍是今生。
林玉梅的眼淚不由得滾落下來。
前世,她啥都不懂,只是幫著送了一次信。她不知道信的內容,只是見老余被困在城裡出不去,就化了妝扮作農婦的樣子,冒著危險把一個竹筒子送出了城。解放后,她才知道那裡面裝的是半張城防圖。
這一世,她跟著老余幹了一些革命工作,老余又說了同樣的話,怎不令她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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