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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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春天,天氣忽冷忽熱,異常多變。
在省城郊外的清溪療養院里,昏睡了數日的余茂生忽然醒了過來。
他躺在病床上,看著床邊的那個人,喃喃道: 「玉梅,如果有來生,我一定還會去找你……」
「老余……」林玉梅攥著愛人的手,落了淚。
老余這一輩子啊,渾身是病。省人民醫院有他的專屬病房,可也治不了他的病。活了八十八,也該滿足了。可他走了,自己留在這世上還有啥意思?
這天下午,林玉梅看著老余合上了雙眼,一臉安詳。
孩子們過來接她回家,可她卻捨不得離開,還想再多陪陪他。這一輩子聚少離多,有著頗多遺憾,如果有來世再也不想和他分開了。
一個月後,所有的後事都料理停當了。
老余口述的那本戰爭回憶錄,也交付印刷了。林玉梅拿到樣書的那一天,去陵園看了看老余。她給他帶了一瓶白酒,一束鮮花,連同那本回憶錄一起擺在了墓前。
看著墓碑上的那個人兒,低語道:「老余,等著我……」
林玉梅回到家裡,提筆寫了一封信。這是留給了孩子們的,該交代的事情都已經交代過了,她也安心了。這些日子一直提著的那股勁兒,終於泄了下來。
這一晚,林玉梅睡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在夢裡,她去找老伴去了。
恍惚間,她看到青年時代的老余向她走來。他穿著一身黑色學生制服,戴著一頂嵌著黑箍的黑色八角帽,還穿著一雙黑色牛皮鞋,風華正茂,意氣風發。
「老余……」她笑著迎上前去,步態輕盈宛如少女一般。
「玉梅,你怎麼才來?」老余伸手挽著她的胳膊,笑著說道,「走,去街口給你買糖葫蘆去……」
林玉梅和老余並肩走在清河縣城那古舊的街道上。
故地重遊,彷彿又回到了那段青蔥歲月。那時,老余不過十八歲,卻早已經參加了革命,她跟著他共同經歷了一段風風雨雨,也因此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她想,這個夢可真好啊!如果能做一輩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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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泛白,透出了一抹亮色。
清河縣城,籠罩在晨曦之中。隨著城門的開啟,候在城外的農夫、商販們挑著擔子、推著車子一擁而入,早市上頓時熱鬧起來。
東城的青元巷裡,也有了動靜。
有廚子提著筐子出門買菜,有送柴的挑著擔子從後門出入,還有拉水的馬車壓著石板路隆隆駛過。
這一片多是高門樓子,青磚灰瓦,雕樑畫棟,頗為講究。站在巷子口往裡瞅去,不是大戶人家就是小康之家。
在巷子的盡頭,是一棟青磚小院,門牌上標著「青元巷叄玖號」。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四合院,門樓子不算高,兩扇紅漆大門緊緊閉著。院子里,三間堂屋寬敞明亮,還有東廂、西廂各兩間,外帶著門樓子旁邊的兩間耳房。
這就是林家,與周圍鄰里比起來不太顯眼,可也算殷實。
太陽升起來了。
一縷陽光,透過西廂的窗欞子投射進來,灑下了一道道光影。
林玉梅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頂粉紅色的紗帳子里,還蓋著一床薄薄的棉被,被面是水紅色的綢子,順滑柔軟,透著一股瑩潤的光澤。
而她穿著一身白衣白褲,雙手白皙如玉,兩條胳膊如同嫩藕一般,白生生的。一頭烏髮披散開來,覆在那隻粉紅色的緞面枕套上。
透過帳子向外望去,只見屋裡乾淨整潔,靠牆立著一隻黃褐色的雕花衣櫃,窗前擺著一張梳妝台,上面還鑲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
這不是昔日的閨房嗎?
還有自己一下子年輕了許多,竟然變成了小姑娘?
林玉梅半天緩不過神來,以為自己還在夢境里。
可屋裡的陳設莫名有一種真實感,她在手心裡輕輕撓了一下,痒痒的。這種觸感很敏銳,一點兒也不像在做夢。
她翻身爬起來,踩著繡花鞋,來到了梳妝台前。
她坐在几凳上,對著鏡子照了半天,終於確認了一件事——她的的確確變成了一個美少女。
這會兒的她看著十二三歲,皮膚白皙粉嫩,眼睛清澈明亮,嘴唇紅紅的,如同花瓣一般,正是記憶中的樣子。
這是回到了過去?她又驚又喜。
重活一世,是要把心中存著的那些遺憾都彌補起來嗎?
她閉著眼睛,使勁想了想。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現在是一九四五年的秋天,也就是民國三十四年。就在上個月,抗戰勝利了,舉國上下一片歡騰,老百姓們都以為日後能過上好日子了。
而她剛滿十三歲,正是花季之齡。爹娘都還健在,老余還只是一位翩翩少年,與她尚未謀面。也就是說,變故還未發生,一切都還來得及?
「玉梅,起來了嗎?」窗欞子外面傳來了一個溫婉的女聲。
「娘,我起來了……」林玉梅歡快地應著。她聽出了那個聲音,正是她的娘親。這重活一世就是好啊,馬上就能見到自己的親人了。
憑著記憶,她拉開了衣櫃。從裡面取下了一件青布短褂和黑色長裙,穿上了身。又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梳了兩條麻花辮。收拾停當后,方出了屋子。
林太太正系著圍裙,在廚屋裡做飯。見玉梅出來了,就笑著說道:「玉梅,快洗洗臉,一會兒吃了飯,跟娘去布店看看……」
「嗯,娘……」林玉梅大聲應著。
見娘盤著烏黑的髮髻,戴著兩隻銀耳環,穿著一襲青布旗袍,溫婉柔和,正是昔日的模樣,才稍感安心。
「娘,我也要去……」堂屋裡傳來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
接著,從裡面蹦出了一個小男孩,他七八歲的樣子,留著一個中分頭,穿著一件青布褂子和青布褲子,白白凈凈的,十分可愛。
「玉銘,你功課辦完了嗎?又想出去亂跑啊?小心你爹知道了,打你的屁股……」林太太故意板著臉,嚇唬他。
「嘻嘻,娘,我就隨便說說啦,哪能當真啊?」林玉銘嬉皮笑臉地應道,「再說,今兒不是星期天嗎?我就跟著出去逛逛……」
林玉梅記得這就是她的二弟,剛上小學一年級。
玉銘弟弟自小調皮搗蛋,像個開心寶寶。如果不是家裡突遭變故,怕是能一直開心下去吧?想到這個,她的心不由得抽了抽。
前世因為爹娘早逝,她和兩個弟弟孤苦無依,受盡了委屈。這一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走老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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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太做好了早飯,端進了堂屋裡。
在飯桌上,林玉梅見到了父親林文宣和大弟弟林玉斌。
父親穿著一襲灰布長衫,戴著一副黑框眼睛,斯文儒雅,還是昔日的那個模樣。他今年剛滿三十,還很年輕。母親與他同歲,倆人琴瑟相和,看著十分般配。
玉斌今年十歲,讀小學三年級了。他也穿著一身青布褂子,神情嚴肅,像個小大人似的。這個弟弟話不多,但很聰明,學習成績也很好,還很懂事。如果不是被耽誤了,怕是能考上大學吧?
林玉梅神思不屬地吃完了飯。
「玉梅,去把那雙新皮鞋換上,一會兒跟娘出門……」林太太注意到今天女兒話不多,還有點跑神?
「嗯,娘,我這就去換上!」林玉梅趕緊答應了一聲。
林太太也回屋梳洗了一番。她對著鏡子敷了敷粉,還戴上了一串珍珠項鏈,這才拎著手袋出了屋子。
臨出門前,林玉梅又掃了一眼牆上的日曆。今天是九月十六號,也就是農曆八月十一,再過幾天就到八月十五了。
記得那年「中秋節」過後,馮家派人前來說親,爹和娘也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殊不知,這馮家乃是趨炎附勢之輩,後來見她家敗落了,就找了個理由退了婚。因為這事,娘氣得病倒在了床上,再也未能起來。而她的人生,也發生了徹底改變。
一定要避開這件事,她暗暗下了決心。
這一世,她捨不得爹娘,也捨不得兄弟。她得盡最大的努力護著他們,這樣也等於護著自己。可她現在不過十三歲,又能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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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太帶著玉梅出了門。
穿過那條長長的巷子,便拐到了大街上。在「張記」布店裡,她在櫃檯前,一邊摸著布料,一邊瞄著門口,像是在等什麼人?
林玉梅很快就察覺到了。
娘拉著她來布店,怕是有啥事?對這些細節,她不記得了。可想著即將到來的那樁婚事,便格外留意起來。
在棉布櫃檯前,林太太看來看去。
還選了一塊花布面料,在玉梅身上比了比,說給她做件褂子。林玉梅擺了擺手,小聲說道:「娘,我不要,我有衣裳穿,咱就甭花那個冤枉錢了……」
這話聽得掌柜直咧嘴,笑著說道:「哎呦,這位小姐可真會過啊!這是省著孝敬你娘呢?」
話音剛落,一位身穿藍條紋布旗袍的婦人跨進了店門。
她身形微胖,盤著髮髻,頭髮抹得油光發亮的,兩隻耳墜子晃晃悠悠地打著鞦韆,瞅著十分富態。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穿著一身黑色學生制服,留著個中分頭,挺胸凹肚,看著神氣十足的。
「哎呦,林太太啊,買布呢?」那婦人沖著林太太,熱情地打著招呼。
「哦,馮太太,這麼巧啊?您也是來看布料的?」林太太也笑著應道,還掃了那青年學生一眼。而那位馮太太更是把林玉梅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番。
一看這陣式,林玉梅就明白了。
這是來相看的?
前世,她跟這二人從未照過面,也不記得有相看這一說。可這一世,卻有了變化?看娘笑意盈盈的,對馮家那位似乎也挺滿意的,這是要點頭的架勢?
她暗道不好,得趕緊想個辦法阻止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