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 76 章
【壹】
金戈鐵馬, 在歷時兩個月的困城截糧后,城門上終於掛起了投降的白帆。
率領將士攻城的那日,姻黎第一次見到陸無眠。
陸無眠一身青白長衫,肩上掛著個乾癟的包袱, 面容挺立如冠, 有點消瘦,修長的身姿筆直而立。兩手扶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從城裡緩緩走出來。
姻黎騎在馬上,偏頭看向路過腳下的兩人,笑嘆一句:「好個俊俏書生。」
語氣要多輕佻有多輕佻,姻黎身邊的將士都笑起來。
陸無眠抬頭看了一眼馬上的姻黎,一雙眼清冷非常, 神色淡淡的,將扶著老人的兩手一松,對老人指著右前方道:「你兒子應該就在那裡了。」
老人連聲道謝, 顫顫巍巍的往陸無眠指的方向走去。
陸無眠看著老人的背影走遠,隨後將肩上的包袱往上提一提,邁著步子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姻黎打了個輕哨, 騎馬攔在陸無眠面前,俯下身子盯著陸無眠的眼,良久道:「書生, 我正缺個軍師, 跟我走吧?」
「我自認沒那個本事, 將軍還是另尋他人吧。」陸無眠冷眼道, 偏著頭不願與姻黎對視。
姻黎收了笑,神情變得有些陰沉邪氣,她坐直了身子,馬鞭輕拍在掌心上,睥睨著腳下的陸無眠,冷笑道:「我說你有,你便有。」
那就是姻黎與陸無眠的第一次見面,黃沙漫漫的天,背景是破舊的城門與逃命的百姓。
姻黎是大吳國唯一的女將軍,往上四代的祖輩都是將軍,手裡握著十萬兵權,到了姻黎這代時家中香火凋零,只生了姻黎與姻黎的哥哥,而八年前姻黎才剛滿十一的時候,姻黎的爹與姻黎的哥哥戰死在了沙場上,連馬革裹屍都沒有,被萬馬踐踏成了一抔黃土。
所以從小跟著爹和哥哥在戰場上長大的姻黎就挑起了這十萬兵權的重任,成了大吳乃至前朝都沒有過的女將軍,稱號「烈伏將軍」。
烈伏將軍常勝不敗,用了半年時間收復了被乾國奪去的郝洲城,也就是陸無眠所在的那座城,佔領城池后,烈伏將軍還順便得了個軍師,也就是陸無眠。
將士們嬉笑著說將軍要娶夫了,被姻黎一頓鞭子打得滿地找牙。
「娶你奶奶個腿。」姻黎惡聲惡氣道,悄悄瞟了一眼陸無眠,見陸無眠神色淡淡的,心中一陣失落。
原本說起一見鍾情這個詞姻黎是不信的,可當她見到陸無眠后,竄入腦海的就是這個詞。
一見鍾情,一見傾心。
陸無眠是實實在在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從小寒窗苦讀,知道的只有書,就連那個乾癟的包袱里裝的也是書,原本在這場戰事之前,陸無眠是打算上皇都趕考的。
「你就裝這玩意,逃命的路上吃什麼?」姻黎兩指捏著陸無眠從包袱里掏出的一本書,戲謔問道。
「我打算在路上為富人家的小孩教書,掙點口糧。」陸無眠冷眼看著姻黎手中晃來晃去的書,伸手一把搶過來,小心將書面撫了撫。
姻黎嗤笑一聲:「富人家的小孩也逃命去了。」
陸無眠垂眸不答。
從此後姻黎便知道了,陸無眠愛書。
烈伏將軍位高權重,要尋幾本書又有何難。
快馬傳書讓家裡把祖宗留下的那個書閣里的書全都打包運來,傳令下面的將士在城裡找所有好書,孤本最好。
這可讓那些目不識丁的大老爺們犯愁了,讓他們找白白嫩嫩的姑娘他們一找一個準,可要讓他們找好書,這不是為難人嗎!
「將軍,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讀書了?」副將苦著臉問姻黎。
「管這麼多作甚!」姻黎一眼橫過去,想了想道:「身為大將軍,若沒個文化怎麼成,以後還怎麼統領十萬將士?」
可你以前也不照樣統領了幾年.……
這句話副將是不敢說的,茫然的點了點頭,拖著疲憊的身軀又帶著人滿城找書去了。
此後一車一車的書運進了陸無眠的院子,把兩個偏房都裝得滿滿當當,陸無眠也沒有出院道謝,倒正好窩在院子里整日看書。
佔了郝洲城后,姻黎將城裡最大的宅子作為自己的住宅,將最大的院子給了陸無眠,美其名曰給予軍師最好的待遇。
說是軍師,每逢戰事時陸無眠也就過來走個過場,一群五大三粗的副將與烈伏將軍姻黎圍著沙池指點江山,往往吵得臉紅脖子粗,最後將將就就的將戰事定了。剩下個軍師陸無眠全程一語不發站在旁邊,等眾人走時他再跟著一道走出去。
另一位真正的軍師笑著拍拍陸無眠的肩膀:「習慣就好,他們一直都不需要軍師的。」
這位軍師來了三年了,連一次決策都沒有出過,最開始的時候還新官上任三把火,熬夜想了好幾個對策,結果第二天議事的時候一個都沒用上,最後的決策都是大家吵架吵出來的。他一個文人怎麼和武將比嗓門大?縮在角落裡被震天響的吼聲虎得傻不拉幾的。
「無妨。」陸無眠淡漠的笑笑。
這個笑剛好被出門的姻黎見到,姻黎心中一喜,上前幾步追上兩人道:「走,喝酒去!」
「.……」兩位軍師轉頭盯著姻黎,臉上滿是抗拒。
陸無眠的眼中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厭惡。
姻黎摸摸自己的鼻子,方才曉得自己說錯話了。
怎麼能叫兩個文人去喝酒呢?
「我說著玩的!」姻黎大大咧咧的拍了下另一個軍師的背,拍得那個軍師差點背過氣去。
陸無眠直接皺了眉頭。
姻黎訕訕的放下手,心中謹記下次一定要注意力道。
好歹是個女子,怎麼能如此粗魯。
陸無眠搖搖頭,邁著步子走了。
姻黎看著陸無眠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一張笑臉垮了下來。
她能看懂將士的想法,能看透敵軍的目的,卻看不透陸無眠的心。
陸無眠的一喜一嗔都牽動著她的情緒,她卻不知他的笑與怒到底是為何。
【貳】
清月高掛,夜空下的屋頂上形單影隻的坐著一人,手中拿著一壺酒,不停的將酒往嘴裡送。
苦酒入喉,姻黎面無表情的咽下,清亮的眼盯著腳下的一間院子。
那是這座府邸最大的院子,裡面的一間屋子還亮著燭火,時不時的能看見有修長的人影一晃而過。
在看書呢。
姻黎咽下一口酒,看著窗邊那道坐著的身影。
「坐這麼久,不累么。」姻黎換隻手撐著頭,手裡的酒壺已經空了。
她曾問過陸無眠,為何會取個這麼奇怪的名字。
陸無眠說的是,在他之前的幾個哥哥都夭折了,所以爹娘希望他活得長久,便取了個無眠,意在平安長壽。
屋裡的燭火滅了,姻黎站起來,腳尖一點無聲躍下,打了個酒嗝,提著酒壺回去睡覺。
十萬兵在郝洲城裡駐紮了半年,半年裡乾國進攻了無數次,也派人試圖談判了無數次,都被姻黎打了回去,還附贈了一封信給乾國皇帝。
信是讓陸無眠寫的,上面寫道:犯我吳國者,雖遠必誅。
這句話是姻黎在某本書上見的,覺得霸氣非常,便硬要陸無眠代筆寫上這麼一句,陸無眠磨不過姻黎,執筆一揮,潦草寫了龍飛鳳舞的一行字,便將筆丟在了案上,墨汁灑了滿桌。
姻黎也不惱,拿起字左右看看,覺得行雲流水,甚好甚好。
而陸無眠不知道的是,後來送往乾國皇宮的信並不是他寫的那封,而是姻黎自己偷偷寫的。
陸無眠寫的那張字則被姻黎收了起來。
如此相安無事的住在一個府邸里,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陸無眠也漸漸習慣了姻黎時不時的無理取鬧和突然發難。
比如半夜邀他議事,等他穿上衣服到了之後,才發現姻黎只是想讓他一起吃個宵夜。
比如姻黎時不時的來到他的院子,翻著一本不知從哪找來的書問他是何意,並且連書上的字都認錯了。
陸無眠苦嘆搖頭,出於讀書人的執著,拿過書從認字開始教,姻黎便笑嘻嘻的跟著念,然而第二次第三次還是認錯。
陸無眠也是會生氣的,當姻黎不知道第多少次念錯之後,陸無眠將書一扔,冷聲道:「將軍另找他人教吧,我教不了。」
到這時他還不知道姻黎是故意的話,那他就真的是傻了。
姻黎頓時也垮了臉,指著地上的書道:「給我撿起來。」
一個是鐵血錚錚的將軍,一個是傲骨磷磷的文人,兩人久久對峙著,誰都不願先拉下臉。
「枉你讀書十幾年,難道不知道軍令如山這句話么?」姻黎的聲音越來越冷。
當姻黎不笑的時候,渾身都散發著冰寒的殺氣,那是縱橫沙場多年所侵染在身的。
最後是陸無眠彎腰撿起了書,拍了拍上面的塵土放在桌上,姻黎的神色才緩和些。
幾日後,姻黎的副將一身是血找到陸無眠,火急火燎的將他往外拉。
陸無眠不肯走,副將道:「將軍受了重傷,快不行了!」
陸無眠一愣,心中還來不及反應箇中滋味,便被拉進了姻黎的房裡。
滿屋子的血腥味,陸無眠聞得皺了眉,抬眼望去,便見到姻黎一身是血,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
見慣了姻黎囂張狠厲的樣子,現在猛然見到她如此脆弱的一面,陸無眠有些呆愣。
「她死了么?」陸無眠拉住副將,顫聲道。
「沒死沒死!」副將拉著陸無眠來到床邊:「將軍受了重傷,不過危在旦夕啊!」
湊近了看,閉著眼的姻黎看起來如此柔順,平日里綁起來的青絲也披散在肩旁,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巴掌大的鵝蛋臉又俊又俏,這模樣放在陸無眠的城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好看。
姻黎的盔甲被脫下,穿著白色的裡衣,滿眼刺目的紅色浸透了衣裳,陸無眠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可以流這麼多的血。
陸無眠有些手足無措:「她,她怎麼不醒?」
「哎,將軍需要渡氣,可我們哪敢啊!」大夫走過來,一臉焦急的對陸無眠道。
「渡氣?」陸無眠一時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
副將急了,將陸無眠往姻黎身上一推:「就是嘴對嘴渡氣!笨啊!」
陸無眠兩手撐在姻黎的身旁才穩住身形,姻黎的臉近在咫尺,副將的話也環繞在耳邊。
渡氣,要他給姻黎渡氣?
這怎麼行?男女授受不親……
副將猛地拍了下陸無眠的背:「枉將軍待你不薄,你連給她渡個氣也不肯么!」
「可是,可是……」陸無眠越發慌張了。
視線從姻黎閉著的眼遊離而下,停留在姻黎慘白的雙唇上,陸無眠雙眼一閉,將自己的唇湊了上去。
兩瓣柔軟的唇碰在了一起,陸無眠的心也狠狠一顫。
陸無眠沒忘了還需渡氣,摸索著將姻黎的雙唇分開,雙唇抵在了姻黎涼涼的牙齒上。
忽然感到身下的人一陣亂顫,陸無眠猛地睜開眼睛。
正正對上了姻黎一雙清澈帶笑的雙眼。
身後的副將與大夫哈哈大笑。
陸無眠往後一退,背抵在了床架上。
「哈哈哈……」姻黎捂著嘴坐起來,笑得花枝亂顫。
「將軍,我就說他一定會做吧,這次我賭贏了!」
「人家清白都給你了,將軍快娶了吧!」
從門口又探出許多腦袋,嬉笑嚷嚷著。
陸無眠手背抵著自己的唇,一張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
陸無眠轉身便走,屋子頓時安靜下來。
姻黎飛快下床,赤著腳追上陸無眠。
「你生氣了?」姻黎拉住陸無眠的手臂。
「不敢!」陸無眠抬手一揮,將姻黎的手用力甩開,繼續往院子外走。
「陸無眠你站住!」姻黎上前用力箍著陸無眠的手腕:「不過是玩笑罷了,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至於么!」
陸無眠轉頭看向姻黎,一雙眼深沉如水:「至於,你看看你什麼樣子,你還是個女子么?如此作踐自己,我覺得噁心!」
姻黎愣在當場,緩緩道:「你說什麼?」
「我覺得噁心!」陸無眠又重複了一遍。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扇在陸無眠的臉上,陸無眠側著頭,臉上迅速浮起五根紅腫的手指印。
「滾去領十軍棍。」
姻黎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屋子,用力一揮將房門關上,眾人只覺得整個房子都微微抖了抖。
」.……散了散了。」副將滿臉尷尬的將院子里的人連帶自己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