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番外
(一)炎玦
法華山有一處極為僻靜的地方, 位處於後山,那裡是一片陡峭的石壁,長年人煙罕至。
山壁里隱藏著無數大大小小的洞窟,以法術設下強大的結界, 只要進到裡頭,便無法自行離開。
看守著洞門口的是一隻金麒麟,它修為已有數千年, 過去曾是參商上神的坐騎,在神界覆滅前, 它就已經在這裡擔當護衛之責。
這幾年來, 陸陸續續有一些弟子因犯錯被關進裡面,可出來的人卻很少。
他們往往無法抵擋讓自己犯錯的心魔, 最後不是陷入瘋狂, 便是走火入魔而死。
今日, 金麒麟百無聊賴地趴在洞口,有一下沒有一下揮著自己的尾巴, 直到有一個總角的弟子,施施然走了過來。
這個弟子不過十歲, 但已看得出將來長大, 相貌定是十分清俊, 就是唇紅齒白, 眉目端秀了些, 猛一瞧, 會讓人分不出是男兒郎還是女兒郎。
不過他身上穿的是男弟子的衣袍, 用這個來區別他的性別准不會有錯。
小弟子一來,便朝它作了一個揖,很有禮地說道:「麒麟老前輩,煩請你讓一讓,掌門有東西要交給洞內的一位尊者。」
金麒麟此時已化為人形,它看上去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小弟子稱呼它一聲前輩,它倒是覺得挺受用,開口的語氣不由得和緩許多,「你要找的是哪一位尊者?」
小弟子道:「炎玦尊者。」
金麒麟點了點頭,「原來你要找的人是他。」它停頓一下,「要找他比較麻煩些,你可有掌門令牌?」
小弟子從袖中取出一個令牌,金麒麟詳細看過一遍,確認沒有問題后,便放這名小弟子進了洞窟。
在他剛進去不到幾步,金麒麟的聲音幽幽地傳進洞里來,「洞內氣息駁雜,你東西放下后,切記不要耽擱,快點兒出來。」
小弟子微微笑道:「我明白,多謝前輩指點。」
隨後有一簇螢火般的光芒,緩緩地飛往洞內,引導他的方向。
他循著螢火,再前行一段路,來到一個極為狹窄的洞穴。
火光熄滅后,曲折的甬道里,幾乎已經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
幸好他來前就先有準備,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天火珠,這是一位跟他父母有些淵源的世叔送給他的。
他剛剛舉起珠子,前方便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問道:「來者何人?」
那人背對著他,頭髮披散在身後,雖是盤坐在地上,可坐姿依舊剛正挺拔
被關在思過崖的人,都曾經鑄下大錯,但這並不會影響他應有的儀節。
小弟子恭謹道:「師叔,我是掌門座下弟子墨昭,師父命我過來,將此物交給你。」
炎玦一頓,淡淡道:「東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墨昭從袖裡拿出桃枝與李枝,將其插在地上,再對洞內人一拜,「是,師叔。」
他立即離開,並不稍加逗留。
炎玦直到墨昭走遠了,才緩緩地站起身來,他凝視地上的那兩株逐漸抽長,長出花骨朵的樹枝,回憶起當年他進到洞里,師姐所說的話。
「桃李花開時,便是你出來之日。」
洞穴里陰暗潮濕,寸草不生,當時他只以為那不過是句空話,他早已抱定此生都要待在思過崖內的準備,可沒想到,替他送來桃李花的人會是那個孩子。
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師姐破開結界,救出奄奄一息的嬰兒,他在第一時間與東方朔謙拉起在海里載浮載沉的那兩人,他們卻已經沒有了氣息。
再多的悔恨都難以改變既成的事實,若非他一意孤行,他們興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阿央為了保下她跟墨青宸的孩子,在臨死前,硬是把他生了下來,護在兩人的懷中。
孩子甫出生,父母雙亡,氣息微弱,性命可說是危在旦夕,但有他們在,就算是耗盡修為,也得把他給救回來。
泛紫的膚色,在真氣灌入后,慢慢地變得紅潤起來。
這時忽然起了異狀,七色的祥雲圍攏過來,天空霞光萬丈。
他們不敢掉以輕心,本以為是魔皇沒死,打算捲土重來,未曾想,竟是冥神歸位的徵兆。
原來墨青宸的死,正好讓他徹底擺脫肉身,也才能真正展現冥神的力量。
他一覺醒,首要的事,便是封閉界門,再將四處流竄的混沌八荒之氣,全部封印起來,帶回冥界。
那座血池自那時起,不再是被掩蓋起來的秘密,甚至在民間流傳,十八層地獄里有一座血池,專門用來嚴懲生前無惡不作的罪人。
一切歸於平靜后,炎玦心知必須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贖罪。
他被罰進入思過崖省思過錯,也理所當然失去了掌門的身分。
至於瀛洲執掌,在能解決混沌八荒之氣的危害后,並無存在的需要。
六界重歸太平,那些生來就具有仙骨的孩子,再不會被迫與家人分離,勉強他們非要修仙不可。
(二)東方朔謙
這些年來,各大仙門陸陸續續離開瀛洲,回到各自的門派所在地。
然而,每一年到了正月十五日,他們仍然會在瀛洲齊聚。
東方朔謙依照往例,會命人將島上布置許多燈籠,為冷清了一年的地方,增添稍許節慶的氣氛。
法華門來的人數向來是最多的,今年更加不同的是,炎玦終於從思過崖里出來,他的師姐-無塵上仙,有意將掌門位置交還到他手裡。
此番讓他一同來到瀛洲,許是有要看他在見到冥尊夫婦后,會有怎樣的表現,再做出最後的決定。
可這並不是東方朔謙關注的事,他現在唯一擔憂的事情,是墨昭身體的情況。
那孩子因為血脈混雜,雖為神身,卻還沒有定性,這一點完全隨了他的娘親。
再加上他的父母都在冥界的緣故,他必須時常往來仙冥兩界,每每身上陰氣過重的時候,他都會來瀛洲小住一段日子。
原因無他,只因玄陽真氣是對抗幽冥陰氣最好的內功。
東方朔謙對墨昭總是特別縱容,也特別關愛,理由倒不是他還有其他的念想,而是曾聽那孩子提起過,他的娘親對他十分嚴厲。
別人家是嚴父慈母,但在墨昭家裡,他娘只要說往東,他爹絕對不敢往西。
冥界的主宰不過是用來唬人的稱號罷了,實則掌管冥界,處理各類小事的人都是他娘親。
至於何謂大事,自墨昭懂事以來,從未有幸遇見過。
元宵節到來的那一日,整座瀛洲仙島彷佛回復往日熱鬧的景況。
各門派掌門,紛紛領著自家尊者與弟子們駕臨此地。
今時今日,因已沒有執掌,東方朔謙身為地主,理當站在首位迎接眾人。
墨昭提前幾天便來到瀛洲,東方朔謙將他帶在身邊,有意讓他學習應付這樣的場面。
「東方叔叔,我爹娘來了。」墨昭拉了拉他的衣袖。
東方朔謙低下頭,含著笑意道:「那你就過去找他們吧。」
墨昭拱手,御劍飛至父母身邊。
遠遠望過去,天邊的一角,黑壓壓的一片,墨青宸不改他出行慣來要有的排場,此次來到瀛洲,仍舊是浩浩蕩蕩的一群鬼怪,隨侍在他身後。
如今他跟沐子央都不是生靈,在陽光下,與那些鬼怪一樣,都是從頭到腳罩著一層黑紗,讓人無法看得清楚他們的面貌。
即便是在晚宴的時候,她也不曾摘下那頂垂掛著黑紗的帽子。
有時,東方朔謙會不經意地看向她所在的位置,心裡也有過希望,想與她單獨說會兒話,問她在冥界過得可好?
但這些話無須問出口,只要看墨青宸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事事以她為重,他便知道,她的日子比自己想象中來得更好。
墨青宸跟她經歷那麼多的波折,兩人共度了生死難關,也才有與她在一起的資格。
東方朔謙覺得自己當初為她犧牲性命,或許不過是他自以為深情的一場美夢,當他復生以後,那些情感,就已徹底地消失在夢境中。
這時,墨昭不知與沐子央說些什麼話,她蹲低下來,偏著頭聽了聽,隨後望向東方朔謙的方向,朝他點點頭。
東方朔謙看著她,再越過她的身影,見到那個一直站在她後頭的墨青宸。
他的表情藏在黑紗底下,但東方朔謙卻能想象得到,他臉上陰陽怪氣的笑容。
墨青宸就是那樣,非常護食,了解他的為人,便也見怪不怪了。
不過到底已經成為父親,性子收斂許多,他忽然摸了摸孩子的頭頂,亦對東方朔謙略為頷首表示謝意。
過不久,法華門也到了,炎玦混在眾多弟子裡面,身形看起來比以往清癯。
在他身上,再也看不見過去的傲氣凌雲,取而代之的是,極為謙遜沉著的姿態。
他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轉過頭,遙遠地與東方朔謙四目相對。
他們也許是最能理解彼此當下心境的人,也在同一時間,垂下眼帘,別開目光。
回首來時路,他們同樣太過執著,可慶幸的是還有挽回的餘地。
墨昭沒有一直待在父母身旁,他見師父來了,便過去她那兒拜見。
他倒是個乖孩子,聽完無塵的囑咐,便安靜地站在一旁。
片刻后,炎玦卻突然來到他眼前,緩緩道:「你出世后不久,我便進到思過崖,這把熾玉劍,權作師叔給你的見面禮。」
墨昭接過劍,恭謹道:「多謝師叔。」
那是許久以前,炎玦送予沐子央的劍,可在她被圍攻,離開瀛洲后,便回到他的手裡。
他沒找到機會,將這把劍還給她,但她或許根本沒想過要尋回。
東方朔謙留心著炎玦的舉動,送那孩子劍,其實並無什麼不妥,若說有旁的心思,那他也能猜到一二。
炎玦始終虧欠她太多,就算有意要償還,不說已經失去了最佳的時機,她如今也完全不想與他有任何牽扯。
他們與那把熾玉劍一樣,皆是被她捨棄后,不復想起的人事物。
不像墨青宸,他是噬骨劍,那是她選擇放進身體里以後,便再也無法割捨得掉,與她血肉相連的一部份。
東方朔謙遙記那年在女媧廟前,滂沱大雨後,與她初次見面,她竟然喊他叔叔。
他卻笑道:「我叫東方朔謙,不管你叫我哥哥,或是名字什麼都好,就是別再稱呼我叔叔。」
緣生緣起,緣死緣滅。
到如今他才終於明白,他或許能早別人一步,用盡他所能給的一切,可最後換來的,不過是她充滿感激地喊自己一聲,「東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