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有增無減
興許是過於得意忘形, 無意間觸了沐子央的逆鱗,墨青宸接下來的態度就變得正經多了。
其實他會這麼不長眼,並非故意尋釁,而是因為炎玦帶他們來此處的緣故。
若要比誰對央央好, 墨青宸自認完全不輸給任何人,莫說一張桌子,十張桌子他也能給她。
不過當他想起那人送她的那塊浮沉璧, 他的心隨即沉了下來,這倒是一件稀罕之物。
東方朔謙即便沒為央央犧牲, 身家背景仍舊比他貴重許多。
東海龍王不僅掌管東海, 還是天下海域的共主,若單論家世, 實非他這種無父無母的孤兒能與之相比。
當年東方朔謙不顧後果, 當眾送出浮沉璧, 莫說他身為冥界之主,都給不起類似的東西, 更遑論區區一個法華門的掌門人。
炎玦身後有那麼多人在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根本無法明目張胆地對沐子央好, 頂多就是在小處上著手罷了。
墨青宸那時說給她聽的, 什麼男人比本領, 比拳頭, 其實就是句自我安慰的話。
也因此, 炎玦當年會把全副的注意力, 放在東方朔謙身上, 不是沒有道理的,誰也想不到她竟會跟了他,最後不只逼得炎玦失去理智,連帶東方朔謙也跟著賠上性命。
想想還真是諷刺,他到現在都不明白,央央何以選擇他,許是她年少無知吧,可她早已不是過去的央央,所以她不再心悅他,也並非不能理解的事。
另一頭的炎玦,也在靜待沐子央開口,他很清楚墨青宸從不過問瀛洲朝政,更與他毫無交情可言,此番前來,必定是受了她請託的關係。
可她為何要這麼做?
無須細想也能明白,她是有意要避著自己。
思及此處,炎玦心下一緊,他在她眼中竟是這般不堪,連當年逼迫她的墨青宸都還要不如。
他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神色,沉聲問道:「阿央,你有何事要與為師說?」
沐子央低首斂眉,沉吟半晌,甫要說話之際,墨青宸當著炎玦的面,伸手便將她按下。
她抬起頭來,看著墨青宸,兩人目光相對,似是無聲勝有聲。
炎玦臉上無甚表情,內心卻是騰起怒火,他的聲色明顯更為嚴厲,「阿央,我在問你話,你何故不回答?」
墨青宸聽他連為師也不說了,心裡必是惱怒得很,便刻意接過話荏來,冷笑道:「炎玦,枉你為瀛洲執掌,你可知任春秋那廝在你背後幹了何等卑鄙之事?」
「雖不知你所指為何,但你向來對朝政置身事外,想必了解內情的人不是你。」 炎玦目光寡淡冷漠,卻不是看著墨青宸,而是直視沐子央,「阿央,你若有事要與為師說,但說無妨,何須找個不相干的人過來?」
墨青宸忍不住譏諷道:「瀛洲執掌當得像你這般事不過心,知其有異,仍猶作無事,真不知是我高估你了,還是你的才智本就如此而已。」
炎玦的神色越發冰冷,毫無半點表情,隱約有股山雨欲來之勢。
沐子央見墨清宸的功用到這裡也差不多了,遂慢條斯理地說道:「青邱城主百里月傳來消息,任春秋暗中支援蜀國,更與白虎聯手,欲在人界掀起一番動蕩,還望師父能嚴查此事,早做防範。」
墨青宸留心她所說的話,她曾與自己提過,是徐示青向她稟明此事,可她現在改口是百里月告知她的。
由此可知,她並未對炎玦據實以告。
墨青宸知她自有打算,不願干擾她,索性閉口不再言語,只在一旁安靜地陪著她。
炎玦眉心緊蹙,冷聲道:「若真有此事,我自會處置,無須冥殿插手,阿央,你帶他來此,究竟意欲為何?」
他分明已惱羞成怒,連掩飾也無法掩飾了。
沐子央頗有深意地看了墨青宸一眼,他會意地揚起嘴角。
炎玦心結已生,倘若他繼續強留在此,只怕會壞了她的大事。
墨青宸柔聲道:「央央,貌似這裡有人不歡迎我,無妨,我先在外頭等你,等事情說完后,我們再一道回去。」
語畢,他極為自然地撩起她的長發,取下她頸項上的圍巾,笑道:「天熱,圍著不舒服,我先替你收著。」
墨青宸慢悠悠地將其折好,收進衣襟,貼於胸口,挑釁之情溢於言表。
可最令炎玦不能接受的是,沐子央不僅沒因為他在一旁,而有所保留,竟是乖順地任由墨青宸擺布,她緣何還對他無法忘情?
她口口聲聲畏懼他,如今想來都是笑話。
她怕得人應是他這個師父才對,而非總是強迫她的墨青宸。
只見他倆眷戀難捨,墨青宸附在沐子央耳際,輕聲交代她幾句,她倒是沒甚麼表情,微微地點了點頭。
墨青宸做完這些事後,這才踏著歡快的腳步,轉身離去。
待他走後,炎玦在無法壓抑憤怒之情,厲聲道:「阿央,過來為師這裡。」
沐子央表面上雖對他言聽計從,但她並不傻,所以只是靜立原地,恭謹一拜道:「師父,請准許我調遣東海門之力,前往人界相助晉國。」
炎玦走至她身前,靠得極近,他俯視著她,猶如一座大山,渾身透出令人生畏的威壓之氣,「阿央,莫非你真得不怕死,否則何以再與他有往來?當著為師的面,亦是這般不知羞恥,你內心可曾顧及師門顏面?」
沐子央沒有抬頭,平靜無波道:「師父,我自認並無逾矩,況且,我如今代表的是東海門,就算做出遭非議之事,也不可能再損及法華門的顏面。」
這個「再」字,說得炎玦內心一震。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般疼愛她,處處為她著想,卻比不過墨青宸的溫柔小意。
炎玦不信她心裡真是這麼想,她必是受到脅迫,於是他放緩了語氣,「阿央,若是墨青宸逼你,你大可跟為師說,我定會盡全力保你周全。」
沐子央默不作聲,他的情況確實很反常。
按理說,炎玦最應該關注任春秋在密謀些什麼,可直到現在,他的重心一直在她與墨青宸的那點瑣事上打轉。
沐子央思索片刻,試圖打消他心中的邪念,「師父,冥尊已與我解釋清楚當年的誤會。」
炎玦瞇起雙目,質問道:「你竟相信他所說的話?」
沐子央緩緩道:「這是我和冥尊之間的私事,與師父無關。」
內書房之中,靜謐無聲,日光的金輝,從窗欞處撒開,照得沐子央彷若一尊剔透的玉雕,精美絕倫,卻透著一股冰冷入骨的寒意。
往昔種種,在炎玦的腦海里,翻飛而過。
緣生、緣起、緣終、緣逝,他一直以為自己再從容不過,縱使五年前,她被墨青宸引誘,做出違背師門之事,他卻從未真正怪過她,有的僅僅是不舍與恨鐵不成鋼的痛惜。
然而他現在已不這麼想了,她會拒他於千里之外,不再顧慮師徒間的情義,全是因為墨青宸從中作梗。
可他才是瀛洲的執掌,他能給她的不只是那些小情小愛的東西。
阿央與他一樣,明白自己所背負的責任,他們都謀求人界太平,四界不再起動蕩。
墨青宸卻不同。
他本就不愛走常軌,再加之,他掌管的冥界,那裡太過衰微,有的僅是寂滅的生靈與沉沉的死氣,這也使得他比之過往,更加頹靡懶散。
炎玦很清楚,墨青宸給不起她所想要的一切,他們兩個性格相差極大,絕非良配。
阿央遲早會知道,誰才是真正能與她並肩前行之人。
沐子央等了一會兒,沒等到炎玦出聲,她不由得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亦是怔怔地望著她,心裡便感到十分不悅。
她早已不指望墨青宸能有什麼作為,他以一具斷了幾根仙骨的仙身,久待在冥界,本就不容易,還要封印混沌八荒之氣,與偶爾管理冥界中的事務,他沒被陰氣影響已實屬萬幸,她完全沒想過他能幹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來。
如今能交付重任的只有炎玦了,可他如今失序的情況,卻像極了當年的東方朔謙。
沐子央不能任由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她打斷他的沉思,平心靜氣地再度提出自己的請求,「懇請師父同意阿央,調遣東海門弟子支援晉國。」
炎玦回過神,聲色低緩道:「隨你想做的去做,為師相信你。」
沐子央暗自鬆了一口氣,接著問道:「師父,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炎玦垂下眼眸,嘴角略略上揚,「你說。」
「我想借調玄機門弟子昊淵。」 沐子央態度從容道,「徐示青回來瀛洲后,晉國頓時失去謀士,若有昊淵代其在人界輔佐鎮安侯,才能確保事情萬無一失。」
炎玦沉吟半晌,語氣中似乎帶有一點質疑,「昊淵此一去,勢必要與自己的師父為敵,他若願意如此做,那倒也無妨,只怕他存有異心,實則是任春秋布在你身邊的棋子。」
沐子央篤定地說道:「我會用他,自然有他不得不聽命於我的理由。」
炎玦細細地觀察她,他不知她為何有辦法煽動昊淵,聽她的吩咐。
明明她已非過去的阿央,可他對她的情意卻是有增無減。
他雖欣賞她現今能與他匹敵的能力與膽識,然而他心裡亦有少許的遺憾。
那個總黏在他身邊,仰起頭來,用一雙崇敬的眼神望向他的阿央,已不再存在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一直期盼她能有為自己分憂解勞的一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身邊多了一個不應該繼續留在瀛洲的人。
炎玦不動聲色道:「往後你要找為師,無須大費周折,我已交待下去,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能直接進來凈修殿。」
沐子央不為所動,淡淡道:「師父,冥尊還在外頭等著,我不好讓他久等。」
炎玦雙目一黯,猶自鎮定道:「你退下吧。」
沐子央二話不說,轉身便走出內書房。
炎玦靜默許久,突然笑出聲來,眼底彷佛泛起紅光,她真不愧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得意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