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閑事
夏金桂如今開了家碗窯,就在長安城的東郊。
她雖只有二十歲,卻已是個孀居的小寡婦,每日里荊釵布裙,與泥漿土胚為伍,很是灰頭土臉,但又正值芳華歲月,倒像是默默生長於野地里的銀芽柳。
這日,她照例早起,在碗窯里,與幾個工人一起做活。工人們是昔日她老家隱郡那邊的熟人,都在陶器燒制大作坊里干過,算是燒陶技術不錯的陶工,為著夏金桂老爹年輕時候的一點兄弟義氣,便來到長安城給夏金桂打工。
當然了,夏金桂開出的工錢也很不錯,夠他們離家背井的開銷,還能盈餘出許多,寄回老家去給家裡的老弱婦孺生計。
到了午飯時分,夏母來碗窯給大傢伙送飯,卻不見夏老爹的身影,夏金桂便問:「爹和寶兒呢?」
寶兒是夏金桂的兒子,如今已經三歲,正是滿地亂竄、貓嫌狗厭的年紀。
正問著,就見夏金桂老爹抱著寶兒從外頭沖了進來,他一手抱著外孫子,一手還拿著刀,臉上是幾道狗抓痕,眼裡盈滿怒火,嘴裡喊著:「欺負孤兒寡母,趕盡殺絕啦!」
夏金桂一凜,也不洗手吃飯了,舉著兩隻沾滿泥漿的手就沖了出去。
碗窯外,一個衣著打扮都很耀眼的婢子正抱著一隻狗,一臉盛氣凌人站著,她身後跟著幾個揮舞大棒的小廝。小廝們嘴裡都嚷著:「還錢!還錢!」
見夏金桂出來,兩手泥漿,一身布裙,鬢髮因為勞作有些凌亂,素麵朝天,除了沾上點泥漿,未施半點脂粉,發上除了一枝紫玉鳳釵也再無其他飾物,眾小廝竟突然啞火。
這哪裡還是昔日他們居府的少奶奶?
小廝們前面的婢子倒沒有眾小廝的心思,她依舊威風凜凜,仗著懷裡有一隻狗子,便大步站到了夏金桂跟前,說道:「夏金桂,我今日上門是替老祖宗來索要禮金的。」
婢子話音落,她懷裡的短毛狗也「汪」地叫了一聲,一雙狗眼銳利的,傲慢地瞅著夏金桂,正應了那句「狗眼看人低」。
夏金桂不理會這隻狗,只看著那婢子,說道:「丁香,是老祖宗叫你來的,還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令?」
丁香便道:「你莫管這些,總之你將禮金還來便是。」
丁香說的這禮金,是昔日夏金桂嫁入居府時,居府額外替她娘家辦的兩桌酒席,酒席的錢是居府付的,但夏金桂娘家的禮金丁香認定是夏家收去的。如今,夏金桂已然和居府決裂,丁香便來索要這禮金。
禮金肯定是要不回去的,丁香知道。
只聽夏金桂說道:「去居府吃酒席,客人的禮金自然是在居府登記造冊,莫說這禮金是不是我夏家收來了,即便是我夏家收來了,七丫頭你認為你今日能把禮金要回去嗎?」
這丁香是居府王夫人打小就帶在閨房使喚的婢子,因有一日,丁香陪著還是個閨閣女兒的王夫人去花園裡賞花,見枝頭丁香盛放,遠遠望去如紫色煙靄,甚是迷人。王夫人便讓丁香去采一枝丁香來把玩,細細一看,卻發現丁香花個頭雖小,細細數來竟有七個花瓣,王夫人便給丁香取了個小名,喚作小七。
這小名,唯有王夫人能喚得,即便是王夫人的夫婿居老爺,亦是喚不得。
此刻,夏金桂卻對著丁香,叫出「七丫頭」的稱呼來,且是不屑輕慢的語氣與神情,令丁香無論如何都受不了,覺得自家主子的權益受到了侵害,登時就著了惱,將手裡的短毛狗一扔,自己就跳到一邊去。
那短毛狗是王夫人素日最愛的寵物,此刻得了丁香訓示,好不勇武,一落地便沖著夏金桂撲了過去,一邊汪汪叫著,一邊張開狗嘴露出狗牙,跳到夏金桂身上,就朝她的胳膊咬了起來。
碗窯裡頭,眾人聞聲皆都趕了出來。
碗窯里的陶工大部分是男人,他們有拿掃帚的,有拿鋤頭的,更有夏老爹揮舞著刀子衝出來,夏母則是懷抱寶兒,口裡喊著她那死鬼女婿的名字,哭天哭地,捶胸頓足。一時之間,碗窯門口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丁香抱著短毛狗,和一眾小廝鎩羽而歸,回到居府見到王夫人時,很有些灰溜溜的。
王夫人見丁香臉上濺了很多泥漿,狗子身上的短毛也被泥漿卷在一起,裸出皮膚來,不由皺眉問道:「丁香,你帶著嘻嘻這是去哪裡鬼混回來的?」
丁香去這一趟碗窯找夏金桂的茬,原是要在王夫人跟前邀功的,如今的局面並邀不到功,且細說了,只怕要討來一頓教訓,於是便掩去不說,只說是嘻嘻貪玩,非要去府外踏青,她只好帶嘻嘻去玩,路上嘻嘻不聽話,上躥下跳,於是便有了這一身狼狽。
聽了丁香的編排,狗子很是不服,沖丁香汪汪喊了幾聲,眼裡全是賊溜溜的不滿。那王夫人便沖狗子露出慈愛笑容說:「嘻嘻,你該討打了,不聽話闖了禍,還衝丁香放狠。」
王夫人言語溫和,柔柔的,撒嬌般的,狗子聽了立即順服,對著王夫人伏趴於地,連狗頭也埋在了兩隻短短的前肢上,顯得狗頭上的毛更短了。
王夫人見狗子如此作派,覺得甚是可愛,便讓丁香將狗子帶下去洗漱,說城東的方太太請長安城裡最靈巧的綉工給狗子織了件狗衣,那方太太是長安城裡有名的闊商,給嘻嘻織的狗衣那是鑲滿了金玉嵌滿了珍珠,還取了個「金縷衣」的好名字,等狗子洗完澡就給狗子穿上。當居府里的丫鬟,哪個不比外頭一般人家的小姐尊貴,當居府里的狗子,那也要比外頭那些個布衣氣派。
寧為居府犬,不作鄉野人。
碗窯那邊經歷了一場打鬧之後,所有人都以為夏金桂肯定無心做碗了,大抵要領著寶兒回去休息,誰料,夏金桂就跟沒事人一樣,繼續跟著那些陶工留在碗窯做工,只讓夏老爹和夏母將寶兒帶回家去,臨了囑咐夏老爹,寶兒不小了,莫再讓他去路邊拔樁。夏老爹不以為意,三歲小兒,不拔樁,難道還考狀元去?
夏金桂率領碗窯眾陶工與丁香和居府小廝們這一場干仗,趙采玉和王文直全全看在眼裡。
從東郊回朱雀大街的馬車上,趙采玉不解地問王文直,為什麼要帶她去看這一場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