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一日為兄(十七)

  寇秋這一夜睡得並不好,他彷彿墜入了波濤洶湧的海洋,一直在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眼睛睏倦到無法睜開,朦朦朧朧之間,有什麼冰涼的觸感觸碰上了他的腳踝,隨即傳來悅耳的鈴鐺的輕響,這聲音讓他想起窗邊懸著的風鈴。


  「叮……叮鈴……叮鈴……」


  觸感從腳踝蔓延到小腿,帶了些力度,慢慢摩擦著小腿肚。與其說是觸碰,不如說是帶著想將他吞吃入腹的想法一口一口地撕咬,痛感自皮下密密麻麻地泛上來。他哼了聲,那力道便又驟然輕了,重新變回不輕不重的摩挲。


  意識緩慢地回籠。


  寇秋低聲哼了聲,隱隱覺得這樣的姿勢有些不舒服。他睜開眼,尚且還有些迷濛,對上一雙漆黑的如同子夜的眼。那眼睛是他看慣的,眼睛的主人也是他無比熟悉的。


  這雙漂亮的不可思議的眼望著他,隨即像是含了無盡的愉悅,猛地彎了彎。他的手上拉著一條細細的白金鏈子,在手指間繞了好幾個圈。


  「哥,」他輕聲說,「醒了?」


  寇秋嗯了聲,緊接著又聽到了那清脆的鈴鐺聲。那聲音近在咫尺,他順著小孩手裡的鏈子,一點點向下看去,隨即在自己的腳踝上看到了聲音的來源。


  鏈子到了他的腳腕上,繞了一個細細的圈。上頭墜著兩三顆銀鈴鐺,隨著他無意識的動作晃動著,發出他半夢半醒中聽到的聲音。


  寇秋難得有點懵。


  他的思維彷彿還未完全清醒,以至於無法理解眼前這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可小孩的表情卻又是無比正常的,含了點害羞的意味,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又飛快地低下頭去。他扯著細細的鏈子,把鈴鐺晃動的叮噹作響。


  「哥哥,」他忽然間換了更加撒嬌的稱呼,這稱呼在他成人之後,便幾乎再沒有用過啦,「喜歡我們的新家么?」


  新家。


  這兩個字終於讓寇秋徹底清醒了,可他抬起眼,卻一瞬間又覺得自己還在夢中。


  腦海中的系統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這特么!!】它驚訝地叫道,【這特么都是什麼!!!】


  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鳥籠。


  玄黑色的鐵籠子足足有兩人高,大到覆蓋了整間房子,甚至容納了一張吊著帳幔的床和透明的衛生間。白金的葉子裝飾從上方垂下來,一直長長地鋪到地上,柔軟的白色羊毛墊子鋪滿籠子里的每一塊地方,踏在腳下時,彷彿踩在雲端。細細的鏈子套在他的腳踝,另一端牢牢地系在床頭柱子上,長度只夠靠近籠子。


  寇秋試著用指節敲了敲,鐵籠發出清亮的金屬鳴聲。


  寇秋:「.……」


  哇哦。


  居然是真的!

  系統語氣絕望:【怎麼樣?你有什麼看法?】


  【完美的藝術品,】寇秋中肯地評價,【很有巴洛克風格。】


  他頓了頓,又說:【.……如果我沒被關在裡面的話,就更完美了。】


  說完之後,一人一系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

  這特么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喜歡么?」小孩又輕聲問了一遍,眼睛直直望著他。


  寇秋頭更懵,隱約意識到,這彷彿並不是一個玩笑。


  因為夏新霽的神色太認真了。


  他慢慢坐直了身,皺起眉,表情嚴肅了點:「小霽,這到底是在幹什麼?」


  夏新霽伸手,摩挲著他的眼睫。


  「我喜歡哥哥的眼睛.……」


  他慢慢說。


  「但是我現在不想看。」


  柔軟的絲質領帶覆了上來,在他的眼睛上繞過一圈,打了個結。


  視線再次回歸黑暗。寇秋聽到了細細的啜泣聲,小孩趴在他身上,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甚至能想到對方眼眶通紅滿含水光的模樣。


  那想象讓他一瞬間便心軟了些,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摸摸對方的頭,卻發現自己手腕酸軟的幾乎抬不起來。


  「哥哥.……」


  夏新霽一聲一聲地喊,把他的手腕也縛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


  「哥哥.……為什麼不能是我呢?」


  「那個可以送你戒指讓你珍藏,可以被你傾心和你一同成長的人,為什麼不能是我呢?」


  他似乎發了些狠,忽然間一口咬了上去。寇秋一顫,終於察覺到了不對。


  這是在做什麼,小孩到底是在做什麼!!!

  抱著他的人顫抖了下,隨即慢慢覆上身來。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站在哥哥身邊的應該是我的,應該只有我的!」


  「哥哥不要我了么?討厭我了么?」


  嘴裡也被塞了什麼,耳畔慢慢響起水聲,寇秋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在腦中驚吼:【系——統!】


  系統眼前早已經是一片白花花馬賽克。


  【你說什麼——】它也絕望地提高嗓門,【啊啊啊啊富強民主文明和諧啊啊啊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等等……這和說好的完全不一樣!

  【夏新霽,夏新霽不是受么!】他低吼道,【你不是告訴我夏新霽是受么!!!】


  那特么現在這個正在把他翻來覆去的人是怎麼一回事,瘋了么!


  系統終於聽清了這一句,比他還要崩潰。


  【我怎麼知道啊!】它大喊,【他對上杜和澤的時候的確是受啊啊啊啊,鬼知道你怎麼就把他養成了個攻!!!】


  寇秋眼前一片黑暗。


  所以這還怨他了是么?

  系統試圖給他加油鼓氣:【你想想董存瑞捨身炸碉堡,再想想黃繼光以身堵炮口,王二小調開敵軍!】


  寇老幹部說:【我願意為我們的偉大事業獻出我的生命。】


  不是色相!


  系統體貼地說:【我給你放段《新聞聯播》?】


  寇秋:.……

  神特么新聞聯播,現在哪怕是馬克思再生都沒法拯救他破碎的心靈!


  下一秒,他連回應的功夫都沒有,便猛地顫抖了下身體,抑制不住地發出一聲泣音,一下子陷入那讓人無法掙扎的漩渦中去了。


  【你要撐住啊!】系統痛哭流涕,【社會主義接班人!】


  那頭已經沒聲音了。來自資本主義的炮彈太過密集,頭一回經歷的寇老幹部成功地掛了滿身的彩,被轟成了一灘扶也扶不起來的軟泥。
——

  就像是場夢。


  眼前明明是漆黑的,卻硬生生被衝撞出了異樣的色彩,大塊大塊地斑斕著;連光亮都是芬芳的,他控制不住地晃動著,彷彿是細細一株溪水邊的花枝。鈴鐺叮鈴作響,一下一下,像是卡著鼓點。


  七魂六魄,不知失了多少。


  寇秋閉著眼睛,腦中的思緒都斷了層。


  他的另一個崽看了一晚上的馬賽克,比他還要生無可戀,不得不拚命給宿主背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妄圖拯救他的宿主岌岌可危的三觀。


  然而這顯然是無效的,因為寇秋醒來的第一瞬,便問他:【我是誰、我在哪兒、這是要幹什麼?】


  系統:【.……】


  完了,又瘋了一個。


  寇老幹部:【啊!我真的是把他當崽的啊!!啊啊啊!!!】


  他簡直崩潰了,哽咽著說:【這不符合人倫道德.……】


  【.……等等,】系統突然說,【或許我沒有告訴你,你們不是親生兄弟么?】


  寇秋:【.……】


  寇秋:【.……】


  寇秋:【.……】


  什麼?

  【對啊,】系統說,【夏清然不是夏家的親孫子,是他媽媽紅杏出牆的產物,你不知道?否則小心機和渣男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把原主趕出夏家了呢!】


  寇秋:【.……】


  知、道、個、鬼。


  他終於在系統的講述下明白了這一段故事。


  夏父生性風流,紅顏知己數也數不清;夏母心知丈夫的心是顆薄倖浪子心,因此心生嫉妒,也要讓他的頭上多少帶些不一樣的顏色。


  不巧的是,原主自己就是那不一樣的顏色。夏父夏母雙雙身亡后,夏清然便被接到夏老爺子身邊照顧,幸而無人發現。


  寇老幹部摸了摸頭,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綠油油的。


  【所以,你們沒有血緣關係,】系統說,【你感覺心裡好受點了么?】


  好、受、個、鬼。


  【他早就知道了。】寇秋嘆了口氣。


  【誰?】系統想了想,【哦,你說我哥、啊不,我爸夫?】


  【當時綁架案時,他曾經提到過這一段,】寇秋望著籠頂,【只是那時我以為,這不過是為了脫身而想出的臨時託詞。】


  現在看來,試探恐怕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夏新霽的心機,遠比他想象的更為深沉。


  系統沉默了片刻,之後難得贊同了渣男的話:【阿爹。你會被他玩死的。】


  它的語氣絕望。


  【或許,你看見牆上「擼起袖子加油干」的橫幅了么?】


  它有種預感。


  它的馬賽克時代,已經正式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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