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93
再說重華宮這邊, 溪光被許貴妃帶了回去說話, 甫一坐下來, 就被問及了臉上紗巾的事兒。
先前許貴妃察覺忍著沒問,入宮覲見皇上,天底下又有哪個膽子會這般的大,居然還蒙個面紗?她便有些疑心, 不知是不是這寧溪光曉得些什麼陳年舊事。
溪光抬手擱在腮邊,那神色有些擔憂又有些欲言又止。「娘娘, 臣妾……臣妾臉上出了疹子。」
「哦?」許貴妃挑眉,目光示意了下身邊立著的大宮女, 「叫本宮看看嚴重不嚴重,過會召個御醫來給你瞧瞧。」
在她說這話的時候, 那大宮女就已經去了溪光面前,看似恭敬實則十分強硬的揭下了溪光臉上的面紗。然等那宮女揭開,兀的「啊」一聲驚呼出聲,連忙退了數步請貴妃問罪。
「娘娘, 娘娘,裴夫人她……」這宮女恐怕也沒料到,這人的臉會是這麼一個嚴重法,嚇得往後退了半步, 連捏在手中的那條紗巾都落在了地上。
「混賬,大驚小怪!」許貴妃驚怒於底下人失態, 嚴詞喝道。
溪光卻是神情淡淡, 只是在露臉的同時斂去了精光。許貴妃這樣強勢的要揭開她的面紗, 也使得她更加認定了那位主子在意自己的臉。從剛才到現在,溪光已經能確定,這人定是知道些什麼的,不然絕不該如此。
縱然此刻心中迴旋著再多的心思,她也只能按下不表,只裝出一幅傷心的模樣來問面前的宮女:「可是嚇著你了?」
宮女的確是被嚇著了,倉惶的看了一眼許貴妃。溪光仍是從前一副天真模樣,甚是體貼地解釋,「府醫診斷過並不會傳染,溪光這才敢入宮,遮了面紗,沒想到最後還是驚擾了娘娘。」
許貴妃皺眉,讓宮女退去旁邊,自己則換了惋惜的神色來關切:「怎麼這樣嚴重?」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從家裡頭來時就已經上了葯。」溪光說這話時尤其傷心,好似她是完全不想發生這事。
許貴妃見她這泫然若泣的神態,倒也談不上信不信。在她這可並不關心寧溪光到底是為何弄成了這樣,有意或是無意都不要緊,她如今成了這模樣任誰瞧了都不敢去直視,這才是最要緊的。
就算是如那老閹狗所說,這寧溪光像足了當年的女子,可現在皇帝就算是見了又哪裡還能會她迷惑了?
「上了葯就好。」許貴妃沉吟著點頭,「世間上的葯都不是即刻便能生效的,半途再換旁的只怕更不得好。再則,秋日裡起疹子也是尋常。」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讓召御醫來了,溪光知她這不過是場面功夫,心中冷笑。不過,她還是柔順的點頭應了是。倘若此刻許貴妃讓她用藥,溪光也是不敢的。
許貴妃坐在上頭睨視她,心中微哂,只覺得她不過一個軟弱怯懦的無用之人。聽傳聞原先容貌是出眾,可這會哪還有半點長處和優勢。轉念,許貴妃便又想到了自己的函真公主,心疼她終歸是太氣盛了。早前就同她講了這寧溪光遲早落入宮中,又何必急於這一日兩日的功夫。
溪光面上仍是憂心忡忡的樣子,「臣妾也知道一時半會好不了,今日來時就怕衝撞了宮中的貴人。」
那許貴妃對著這樣一張臉並不好受,揮了揮手叫剛才那宮女將接下的面紗還給她。這宮女十分機敏,揣摩出了主子的心思,隨便尋了個理由就扶了許貴妃進後殿歇息了。
溪光被獨自晾在殿中候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才見到了從殿外進來了個太監。這太監是徑直朝著她去的,「裴夫人,軍機緊急,皇上要跟裴大人徹夜研究沙圖,今兒是要留宿在宮中的。」
夜上三更,宮裡頭反比宮外還要靜謐許多。
溪光被安置在芳華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越發覺得此趟「鴻門宴」水深得很。若是針對她來的,遠不必這般勞師動眾,她思來想去也就只有可能是裴府的了。
她早先就有耳聞,現今這位皇帝自登基以來猜疑愈發重了,朝廷官員人人自危。而裴氏擁一方兵重,又怎麼可能不被皇帝忌憚。只是今日是她同裴溯成親的日子,皇帝就已經如此的急不可耐,顯然是有些不顧顏面了。
「裴溯……」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抵在口舌間,暈開一抹甜攜著微苦。心裡頭念想著,便愈發多思了。
許貴妃今日這般試探,許是給皇帝出力,只是眼下就不知這情形可有轉機。她越想越是憂心裴溯那邊的情況,也不知皇帝那是個什麼打算。溪光心下不定,翻了個身面朝著外面。
這間寢室內無人伺候,又滅了燭火,此時漆黑黑的一片,甚至還不如窗子外頭來得光亮。不過,倒是異常的安靜,連呼吸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又或許是因為在黑暗當中,人的聽覺更要敏銳著。溪光自覺是一直留了心注意動靜的,哪知察覺異樣的時候那聲已經離得自己極近了。她早料到了今晚會有這麼一道,想也沒多想就立即睜開眼坐起了身。
這麼一來,卻是讓那個進來這寢室將要靠近床榻的人愣了愣,不過轉瞬就倏然笑了一下。
溪光不覺心中也跟著鬆快了不少,看著眼前人淡淡笑道,「之前我就猜……你晚上一定會過來。」也不知自己哪裡來的篤定,明明這是在宮裡頭,各處都下了鑰,又有值夜的侍衛輪班巡視,可她就是相信裴溯一定回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焦急問。
裴溯在床邊坐下,並未亮燈,就隔著黑暗回道:「北面戎勒作亂,汴州的豫章王又有起事的瞄頭。皇上想要我率淮州兵馬出戰戎勒,又因多疑猜測扣你為人質。」
溪光為了同說話之人靠近些,就在他開口的期間擁著被子往前湊。「我?」饒是如此,她此刻仍是覺得自己沒有能聽清楚,「扣我為人質?」
這話才剛反問完,就連溪光自己都忍不住擰起眉質疑:「怎會想到我的?」在她看來,要被當成人質,總得是個要緊人物才是。溪光以為自己才不過頭一天嫁入進裴府而已……好似實在有些擔不起這樣的「殊榮」。
她這樣一疑,顯然是半點都未將坐在跟前的裴溯考慮在內,不提防下就被一隻手摟著腰給攬了過去。
溪光嚇得心都漏跳了半拍,還未回過神就已經對上了裴溯近在咫尺的臉,略微在靠近點兒就能碰著彼此的鼻尖了。雖是此時光線昏暗,可這樣的近仍然能看清楚彼此的眼眸。
「你以為自己這般不緊要?」裴溯壓低了聲音問,深邃的眼眸里好似壓抑著翻騰的情愫。
溪光下意識的要往後退,她還從來都未曾和人有過這樣的親近,饒是這人是裴溯,也猛的生出了股想要逃離的念頭。可她現在被人環著腰肢,根本是退無可退,非但不能退反而還被抱得更近了一步。
「裴溯!」溪光低呼了聲。說不上來什麼緣故,就是覺得這一刻心都被攪亂了。
裴溯沒有放開,卻也沒有進一步更為親昵的動作,他只是將溪光拉入了自己懷中,一隻手拖著她的後腦叫她枕在自己肩頭。「別動——」
溪光之前還有些不適應的抗拒,可這一刻卻彷彿被他這聲音給安撫了下來。再過了片刻,她更甚至有些貪慕這樣的親近了。這樣一個知道她全部秘密的人,早已經不知從何時起就已經成了她的倚靠。
就好比今晚,她就篤定了他一定會來,好像這樣一件事理所當然,無需多費思量。
溪光蜷在她懷中一動不動,這短短一日的功夫發生了太多事,從晨起寧府她祖母的事,再到成親,再到此刻身處宮闈……不得不說,此刻她滿身疲倦。
寧老夫人至死都在為她苦心籌謀的東西並未達到最初的設想,溪光非但沒有遠離京城,此刻更被困在了皇宮之內。同當年那個致使她爹娘失蹤的幕後兇手,如此之近。
……不對!
一瞬間,溪光彷彿覺察到了什麼,抬手用指尖在臉頰上輕輕劃過。指腹傳來的是凹凸不平的觸感,這是因為她臉上的疹子沒有半點往下消退的緣故。
「入宮前你給我擦的那葯,是不是沒有半點治癒之效?」
裴溯見她問起,也就沒有瞞她的理由,立即道:「是。而且,還會叫你臉上的疹子維持一段時日。」
這回答並未出乎溪光的意料,使得她更加明白了一樁事。她從裴溯懷中坐直了身子,抬著眼眸看他,神色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凝重了不少。似乎斟酌了半會,溪光才一字一字問道:「是不是……你知道了那件事?」
唯恐裴溯不解她口中所提的哪件事,她又自顧自繼續了道:「秦華。你有恩於秦華,要從她那兒知道當年的事,只恐怕也不難。」
裴溯沉眸,他環著那柔軟腰肢的手不自覺收緊了兩分,「她並未直言,不過是我猜出來的。」
如此坦白反而讓溪光不知道如何介面了,她略微垂下眼帘。他知道她爹娘的往事,所以今日早就為自己做了考慮。而這往事多半只會讓人避之不及,像裴溯這樣不顯不露的還替她遮掩,又怎麼不讓溪光觸動。
裴溯見她一直低著頭不做聲,瞧不見臉上到底是個什麼神色,然而光是纖細的肩背就已經多添了幾分孱弱可憐。正當要溫聲相哄時,卻見她忽然抬起了臉正對著自己,還抬手在自己胸膛上落了一記拳。
「用的什麼葯?你就不怕真毀了我的臉?」溪光眼裡噙著隱隱淚光,說是打,實則沒用上幾分力,反而像是小貓撓似的發泄發泄。
裴溯瞭然,瞥見了她故作輕鬆,眼底卻是藏不住悲傷模樣,伸手攬住了她緊緊抱住。寧老夫人亡故,她又怎麼可能短時間內就徹底忘懷,此刻不過是在強掩悲痛而已。而他此刻也不點破,「你既嫁於我為妻,從今往後夫妻一體,不死不休。」
溪光沒想到他竟是用這樣的話堵了自己,從他懷裡掙脫開來,對上他雙眸時卻是怔住了。只是事事被牽著鼻子走,這種讓她有些不爽,也是在裴溯面前才敢如此使了小性子,吸了吸鼻子故意說道,「你那是不能,我看我倒是應當考慮下休……」
那個「夫」字還未說出口,溪光就被人一把捏著自己的兩腮,叫她半個完整的字都說不出來。哪有這樣的人!竟連個完整話都不讓自己說了!溪光氣得直瞪眼,用眼神威脅裴溯快些放開自己。
可她的這個眼神本就威脅不了任何人,更何況此時是黑燈瞎火,這樣的威脅自然就要大打折扣。對此刻施凶者非但沒有半點的震懾作用,反倒還讓他低笑了聲。
「誰給你膽子說這話的?」裴溯說這話的語氣並不壞,甚至還透著笑意。可落在溪光耳中,就分明能感受到他的不悅。
溪光眨了眨眼,表明自己無辜得很,說的可都是實話。她扒開了裴溯的那隻手,這才得以繼續開口:「你看,同你成親才拜完了堂,就被召入了皇宮要被當成裴氏的人質。」她說來也是委屈,她一肚子委屈呢。
裴溯聞言回視溪光,沉默半晌點頭。「原來……」
「……?」溪光眼巴巴的等他說下來的話,那知道她剛說了這兩個字便猝然住了口,只留下意味深長。她到底是忍不住的性子,決定刨根問底。「原來什麼?」
裴溯從容道:「原來,央央的怨氣是在拜了堂卻沒做旁的事。」
溪光還是頭一次聽他喚自己小名,不過再等聽到了後頭的話,臉色一下就垮了下來。「我沒有。」她聲明的時候,格外的一本正經,彷彿覺得尚且不夠,又繼續強調了道:「我真沒有!」
可對面那人卻不回應,卻只是低沉的笑,就好像是這樣的否認根本不足為信。溪光有些氣急,鼓著腮剛想要再分辨,忽然就醒過了神,頓時換了一幅神色:「裴溯,你故意的!」
可不就是故意的,裴溯撫了下溪光柔軟的髮絲,褪卻剛才的笑意,聲音凝重了道:「你在宮中,恐怕還要呆上幾日。」
溪光旋即反問:「你要出征了?」
裴溯入了宮后就一直在皇帝那與之同另外幾個朝中將軍討論西北面的戰事,從眼下看來淮州不得不出兵。「若無意外,明日就要有明旨了。」
戰事緊要,既然下了明旨,那出京也就是不日的事情了。溪光想到既然皇帝已然有了要扣她為人質的念頭,又豈會這麼容易放人,因此這時聽裴溯口中的「呆上幾日」這樣的說辭,也就並不十分相信了。
裴溯皺了皺眉頭,已然是猜測到了溪光的心思。「我總有法子,勿要擔心這個。」
溪光搖頭,其實她心中是在擔憂另外一樁事:「皇帝就真有把握我有分量做好這個『人質』?」
的確不怪溪光自己都詫異這個,按理她不過同才嫁入裴府不過半日,何至於讓人認定有了她就能牽制住裴溯乃至整個淮州裴氏了?
「前些日子的確皇上跟我提過尚公主。」裴溯點了一句前情。這世間,並不是人人都能推拒皇帝的聖意,更何況是尚公主。不過,他又接著道:「可這樁事,更有許貴妃和四皇子的推波助瀾在裡頭。」看著懷中女子迷糊模樣,心說何止能,甚至……
溪光沉思,顯然心思早就不知不覺被他帶著從那件事上偏離了。許貴妃的如意算盤,溪光倒還能揣測一兩分,可這四皇子……「蕭烆在其中能獲什麼利?」
裴溯看她這般問,便知道她對當年宮中發生的那樁秘事不甚清楚了。蕭烆是知道了皇帝當年對那女子的痴迷,因此想借著寧溪光極為肖似的容貌討取皇帝的歡心以期重獲聖心。寧裴二府的親事無可逆轉,他就討了口諭讓二人拜了堂就立即入宮,可見其用心險惡遠勝許貴妃。
早兩日裴溯便打探到了先前許貴妃向皇帝獻策,獻的就是若淮州裴氏出兵西北則以溪光為人質暫扣宮中。她此舉是為女兒報私仇,也是為因前程往事而遷怒。倒不是蕭烆這般無恥,他是真打了注意要想送寧溪光去皇帝面前的。
「蕭烆身邊有個姓崔的太監,知曉當年那樁秘事。」
裴溯並非不知蕭烆此人表面不一,只是他今日是驟然行動,先前不露半點痕迹。然而他既然生出了這般算計溪光的心思……裴溯眸光閃現殺意,整個人都肅然一冷。
溪光自然也察覺到了面前這人身上的寒意,跟著自己心中也顫了兩下,「……他要做什麼?」她是有不好的念頭,才會有此一問。何況,溪光也是知道那四皇子道貌岸然,根本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的。
「你留在重華宮暫時安全。」蕭烆所想正是許貴妃絕不允許再次發生的事,所以她必然會千方百計的阻止,就好比今日趕去宸天殿先去截了人。裴溯心中暗道,有這兩人相爭,倒是解決了許多繁瑣。
若非時間倉促,不能安排周全,否則裴溯又怎麼忍心將她一人留在這。到底心生愧疚,他望著溪光,眸光直直堅定道:「溪光,我裴溯發誓——一定會回來接你離開。」
溪光被他的鄭重嚇了一跳,隨後立即點頭。「我知道是情勢所逼,這時候的確不是時機。」既然她是人質,許貴妃肯定不敢在這時候留對她動手。溪光尋思這恐怕是眼下她不得以被當成人質最大的優勢了,不由苦笑。
「重華宮內有個叫如意的宮女,你可信任。」裴溯尊遵囑咐,以防萬一還是另做了安排。
溪光睜著大大杏仁眼,一下領會了裴溯的意思,頓時驚嘆,裴溯手眼通天的能力。又眨了眨,緊盯著他瞧看,這人是走五步算十步的人,恐怕替自己早早就安排好了的,心底湧出無名安穩。
「正事說完了,咱們還是再說回私事。」裴溯忽然道。
溪光怔愣,「什麼私——」話音未落,那舌便卷著清薄涼意來勢洶洶,像是要將她拆吃入腹一般,於黑暗中,喘息聲漸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