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葉煒恰摘下了墨鏡,視線淡淡地掃過攝影棚里的年輕女孩。要不是下場有他的戲份, 他也不會待下來看這些浮躁的年輕藝人演戲, 多無聊。
早在這場戲之前, 王平不止一次對他誇過薛纓, 說多麼多麼有靈氣,可落在葉煒恰的眼裡,對薛纓卻只有一個印象——靠著王平的關係進劇組。
這樣的資源戶他是最不屑的, 他從事演藝行業四十多年,從龍套爬起,坎坷非常,在那之前吃泡麵住地下室什麼苦都吃過!直到五年前有幸拍了一部被選入年度鑒賞的大製作, 才從此走入公眾視野,慢慢成為人人誇讚的老戲骨!
可是誰知道他成為影帝之前, 流過的血汗?
而這些新人僅僅靠著導演讚賞,就被安排進這樣一部大型年代戲裡面,成為相當重要的次要角色?平心而論,薛纓的長相的確好看,也和小女主的形象比較符合,可是要演出來一個呆若木雞的小女主,或是瘋瘋癲癲哭笑不分的小女主,那真是沒眼看!
於是葉煒恰僅僅是皺著眉頭掃了一眼, 就沒什麼興趣地閉上了眼睛養神。
姜志峰注意到他的動作, 有點尷尬地說:「煒恰, 你待會兒看完這一場點評點評這兩個後輩的戲, 也提點兩句。」
葉煒恰鼻子里發出哼聲,沒應。
姜志峰也不好再說話,他對薛纓印象好,也記得上次答應要為薛纓牽線搭橋的事情,但既然葉煒恰連睜開眼睛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那麼何必自討沒趣?
這場戲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小女主靈犀惦記著下鄉知青愛人,偷偷將家裡僅剩不多的糧食偷出去,塞給被村民關在地窖里的小男主溫繼仁的片段。她趴在鐵欄杆上,將糧食送進去的時候,就已經被村民發現了,並有村民將她當做偷食的黃鼠狼,用自製的土箭射中了她的腳踝。
可是看見餓了五六天的戀人終於吃上了東西,狼吞虎咽的模樣,她卻死死咬住牙關,連一聲痛叫都沒有發出來。
這個人物無疑是悲劇的,因為她全心全意對待溫繼仁,可是在溫繼仁得到了回到城裡去的機會之後,猶豫掙扎之後,還是拋下了她,甚至不知道她曾經為他做過的一切——!直到多年以後兩人再相見,已經物是人非,當然,那個時候如何破鏡重圓,就是葉煒恰和屠嘉敏的戲份了。
攝影師緩緩將鏡頭拉近,落在了扒拉在鐵欄杆外的薛纓身上。
王平:「Action!」
桂溪坐在搭好的地窖布景里,渾身都塗滿了傷口血跡,他低著頭,醞釀著情緒,努力想象自己現在就是溫繼仁這個人。
溫繼仁蜷縮在地窖里,忽然,聽見外面傳進來輕微的響動,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只見從窗戶那裡探進來一隻小小的柔嫩的手——
居然是靈犀!
溫繼仁瞳孔猛縮,緊接著激動起來,趴到窗戶那邊:「靈犀,靈犀,他們是不是讓你來放我出去?他們到底要關我多久,我已經全都招了,城裡反亂那件事情和我沒關係!你是知道的,我一心只讀書!」
「我知道的。」從地窖外面傳來的聲音有些哽咽,聲線中有著輕微的顫抖。
那隻探進來的髒兮兮的手也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下,將手腕上被爹娘用鞭子抽出來的傷痕掩飾住,碰到了傷口,幾乎是一個哆嗦,卻又努力將一塊小小的窩窩頭往裡送了送。
她聲音細不可聞,喘息中帶著痛苦而愉悅:「繼仁,你肯定餓了,先吃。」
「先吃。」她又重複了一遍,將窩窩頭攥得更緊,努力不碰到欄杆上的鐵鏽。
葉煒恰忽然睜開眼來,擰起眉頭走到王平身邊,看向攝像機。
鏡頭裡面,只出現了薛纓的一隻手腕,兩句輕聲細語的話,薛纓甚至都沒有露出臉來——可是聲音里的細微顫音,手指的細小動作,一下子就成了鏡頭的中心!將人拽入到那一段情緒中。
僅僅是這幾秒鐘的鏡頭,就能讓人想象出來,牆的那邊,女孩究竟是怎樣一副強忍著疼痛,死死咬緊牙關的神情!
王平盯著鏡頭,簡直滿意到想拍大腿!
薛纓選擇的這個切入點無疑是非常好的,一隻痛苦的手,兩句隱晦不露的話,深刻的留白意味深遠,甚至無形中為劇本中的這段戲添加了更多的藝術色彩!在拍這段戲之前,他根本沒有想過,讓演員只先露一隻手!
桂溪也愣了一下,因為那聲音中的情緒實在是太複雜,太飽滿,那聲音根本就不是薛纓方才說話時那無波無瀾的聲音,而彷彿蘊含了所有的情感去。可以說比得上專業配音演員也不為過了!
演戲本來就講究氣場壓制。
他這麼一愣神,頓時佔了下風,氣場已經隱隱被薛纓壓了一頭。
桂溪額頭上滲出冷汗來,連忙調整,盯著薛纓遞過來的那半塊饅頭,欣喜若狂地撲過去:「吃的!靈犀,你真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要是你不來,我肯定要死在這裡了,等我出去,娶你回我們城裡好不好?」
「你要娶我?」那隻探進來的手用儘力氣撐在了欄杆上,薛纓艱難地踮起腳,將腦袋夠上地窖的那個小小窗口,眼中光亮頓時璀璨無比,彷彿一汪水波,裡面蘊含著的全都是驚喜和期待,「你真的要娶我?」
她又喃喃地問了一遍。
可溫繼仁卻太餓了,光顧著吃去了,將窩窩頭攥在手裡狼吞虎咽起來,哪裡顧得上牆外的女孩正眼巴巴地看著他呢。
靈犀腳踝上還源源不斷流出鮮血,她低下頭去看了眼,那表情雖然痛苦,卻帶著救了心上人的愉悅。
她不知道,包括葉煒恰和舒之楊在內的所有人,視線都被集中在了鏡頭上的她身上。她身上每一個細節,都蘊含著深刻而複雜的情感,那讓人覺得,靈犀柔弱而堅韌,令人憐憫卻又無法小覷。
可在她久久沒有等待溫繼仁的回答時,她臉上的表情慢慢暗淡了下來。
「你慢點吃,還有的,繼仁。」靈犀小聲說,這回語氣卻稍稍低了些,甚至帶了幾分強顏歡笑。她垂下眼,安靜憂傷的眼眸中光亮消失了,變成了濃濃的悲傷與自卑。
她輕薄的身子掛在牆外的欄杆上,被風一吹,搖搖欲墜,讓人覺得彷彿下一秒她就要消失在空氣中。
她原本挨了那麼多的打,背負了那麼多的謾罵,一腔孤勇只為過來給他遞進去一個窩窩頭,她什麼也不怕,甚至是腳踝上流血多痛,都不怕。可是現在,得不到他的肯定回答之後,她竟然失去了力氣,一瞬間差點要從高牆上掉下來。
靈犀默默看著溫繼仁吃完,還是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眼神從憂傷又逐漸變得平靜,嘴角甚至溢起一絲複雜的笑容。本來,喜歡就是不求回報的。
而桂溪被這樣濃烈的視線注視著,居然覺得壓迫感非常之強!這幕戲本來應該是他的主場,他的戲份和鏡頭遠遠比薛纓多多了,可是在薛纓的從容氣場壓迫之下,他竟然有好大一部分戲都沒表現出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還應該用眼神表達對靈犀的感激和超過男女之間的愛情的!可是他完全沒有表現出來。
他試著抬起頭看向薛纓一眼時,就立刻被那眼神中的濃烈感情給淹沒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就在桂溪渾渾噩噩演完這一場戲,挫敗無比時,現場一片寂靜,王平終於喊了「咔!」
非常短暫的一場戲,總共時常三分鐘,其中拍攝到薛纓的鏡頭只有五十三秒,可是在場的所有人看完了這一幕戲,哪裡會把桂溪當做主角?主場完全被薛纓搶走了好么?她沒有露臉的時候,光是一隻髒兮兮的顫抖的手,和沙啞的嗓音,就將所有注意力吸引到了她身上去,更何況露臉以後——
對桂溪完全是碾壓式的!
王平沒想到薛纓這次發揮仍然讓人這麼驚艷,他匆匆走過去數鏡頭,叫葉煒恰過來看:「你覺得怎麼樣?薛纓這孩子的戲份總共就五十三秒,但你看看她不著痕迹地切換了多少種眼神,多少種情緒,偏偏還每種情緒都傳達到鏡頭這麼徹底!」
葉煒恰也半晌沒說出話來。這種功底,即便是他,也要在狀態比較好的時候才能比較從容地做出來,可是這女孩不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還是個從未踏入過演藝界的新人!難不成王平先前說的不是胡亂誇下海口?而是這女孩真的非常有天賦靈氣?
他又抬頭看向薛纓,只覺得,若是讓屠嘉敏和這女孩同台演同一個角色,屠嘉敏這演了十幾年戲的前輩,還未必有這女孩演得好。
僅僅是這樣一比,就已經足夠讓他們這些前輩丟人現眼了。
「還行。」葉煒恰勉強開口道,聲音艱澀。
他在業內是出了名的挑剔,雞蛋里也能挑出骨頭來,居然還會夸人?!站在葉煒恰身邊的姜志峰和屠嘉敏俱是驚訝地朝他看去。
姜志峰有些為薛纓驕傲,好歹挑中她,自己也有一半功勞,見她拍完這場戲之後,身邊也沒有個助理什麼的,於是笑著拿起冰塊和毛巾水壺,走過去打趣她。
屠嘉敏則臉色半晌陰晴不定。周圍人的反應她自然看在眼裡,先前這女孩還沒有演第一場戲之前,網上就不停有人說「女主的少女時代更好看,不如讓小女主演完整部戲?」現在這女孩演了這麼一幕戲,當著全劇組人的面,居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成了諸人的焦點?
雖然這場戲她沒有參與,但她卻覺得周圍小聲說話的人,彷彿嘴裡議論的都是自己,於是如坐針氈:「給我倒杯水來。」
喊了助理半天沒應。
屠嘉敏怒了,擰了一下年輕助理的手:「你幹嘛呢?站著發獃?」
助理這才從盯著薛纓和桂溪那邊失神的狀態中反應過來,匆匆走到水壺那邊,卻很快返回來,心驚膽戰地對屠嘉敏說:「屠姐,水壺被製作人拿走了,去那邊了,喏,給薛纓倒水呢。」
姜志峰什麼時候也和薛纓認識了?
屠嘉敏朝那邊看了眼,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一場能用嗎?導演。」薛纓走過來問。
王平檢查著鏡頭,雖然對桂溪的那部分略微有些不滿意,但是考慮到先前已經拍過桂溪的幾場戲,這可能已經是桂溪能夠發揮出來的最強實力了,要是重來一場,可能效果還沒有這麼好,於是擺擺手:「不用了,這一場完美過!」
薛纓抿著嘴唇,微微笑了笑:「那就好,要繼續拍下一場嗎?」
王平盯著鏡頭琢磨了下,說:「要不,你先和桂溪去旁邊認識下,我見你們也不是很熟,可能還是缺少那種默契。」頓了頓,他又道:「主要是需要他配合你的默契。」
薛纓已經夠好了,王平拍戲的準則就是,絕不會為了拖後腿的人,將前面的人拽得倒退!
桂溪在旁邊聽了這話,臉色頓時有點微妙,一方面是不想承認自己技不如人,尤其是出道兩年,輸給葉煒恰這樣的前輩就算了,居然氣場還全面被薛纓這樣的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給壓制住了,說出去豈不是笑話?
但另一方面,他盯著薛纓,卻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世界上真的存在這樣有天賦的新人嗎?
「走吧,到角落裡去找找感覺。」桂溪有點不情不願地對薛纓說道,隨即和薛纓一起離開。
走出十來米之後,他忽然感覺到背後有道存在感非常強的視線,令他如芒在背,不得不轉過身去。
正好對上舒之楊墨鏡下凌厲的視線。
桂溪頓時一愣,隨即順著舒之楊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對方盯著的並非他,而是身邊的薛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