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去處

  冬去春來,柳條剛剛抽芽的時候,宣明太子舉行了登基大典,正式成為了一國之君。


  國君登位,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這股喜慶勁兒也從京城蔓延到吳灘邊城。


  含霜身上破布襤褸,懷裡揣著個雜糧饅頭,如同魚兒般靈巧地穿梭在大街小巷。


  因新帝登基,官府發了足足五天的粥糧,若沒有這些,她和小姐兩人怕是要餓死在這荒城了。


  含霜腳程快,成功護著最後一個饅頭回到了兩人寄身的破廟裡。


  走到吳灘邊城,含霜的心也放下一大半。


  這裡是大端的極北之地,外面便是一望無盡的沙漠,隔絕了北夷與大端兩國,追兵好似搜尋了前兩個供給城后就放棄了,並沒有追到這裡來。


  官府們也拿不準主意,不知道這顏小姐是否還在人世。


  他們連續戒嚴了好幾個城鎮,搜尋不到任何消息,也沒人見過大冬天還在外面遊盪的五六歲女童,於是他們也就放棄了。


  「小姐,你快吃吧,奴婢跑回來的,這饅頭還是熱的呢。」含霜將手中的饅頭遞出去,蠟黃的小臉上透出紅暈來。


  妙常接過後,並沒有狼吞虎咽地將饅頭塞入嘴裡,反而遲疑的看向含霜。


  含霜不期然間撞上了妙常隱含期翼的漆黑眼眸,鼻頭一酸。


  天子之喜,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赦了罪大惡極的犯人,赦了賦稅徭役,寬宥萬民,可這份名單里……沒有顏家。


  顏家被人有意無意的遺忘了。


  妙常從含霜欲言又止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緩緩低下了頭去,一口一口的吃著饅頭。


  妙常沒有流淚,她已經很少哭了。


  含霜俯身坐在妙常旁邊,將她摟進自己的懷裡,無聲安慰著。


  妙常用枯瘦的手指緊緊握住胸前的玉竹,似能從中汲取力量,這塊安山玉所雕琢的小小玉竹,是她過往生活的唯一證明。


  君子如竹,虛懷若谷。


  這是大端高祖皇帝對顏家先祖的評價。


  顏家先祖顏成徽是高祖皇帝身邊最重要的文人謀士,據傳兩人自幼相識,能一桌飲酒,醉談詩文,同塌而眠。


  後來高祖成事,將安山玉盡數賜予顏家,安山玉玉質通透為世上之最,產量極少,世人趨之若鶩,卻只屬於顏家。


  顏家世代都將安山玉雕成各式玉竹,隨身攜帶,衣袍袖口處也經常用二三竹葉點綴,以示榮寵與尊貴,也是不忘本心的警醒。


  顏家如今滿族盡屠,世上便再也沒有安山玉竹和顏家風骨。


  妙常自小最熟悉的味道是墨香。


  那墨香縈繞鼻端,往往伴隨著墨香的就是祖父、父親和幾位哥哥的懷抱,她被那種味道包圍著,是滿滿的安全感。


  她會好奇地抓住哥哥們故意在她眼前晃著的衣袖,在雪白綉金線的衣服上留下帶有汗漬的小手印,小手印就印在那幾片竹葉旁,在哥哥們詳怒的臉色下咯咯偷笑,笑得小身子挺來挺去,像一尾抓不住的小魚。


  如果是祖父和父親,她是不敢這樣淘氣的。


  欺君與大不敬的罪名,顏家倒的何其冤枉。


  妙常縮手縮腳地躲進含霜的懷裡,漸漸進入了夢鄉。


  當第二日的陽光透過窗棱的縫隙照在妙常通紅的小臉上時,妙常正嘴角擒著笑意,睡得香甜。


  含霜輕手輕腳地把旁邊的妙常抱起,想要放在避風處,讓她再睡一會兒、


  含霜抱起她剛勉強從地上站起,臉上的笑意卻僵住了。


  懷裡的人實在是太熱了,那熱度透過薄薄的布料,燙著含霜的皮膚,卻冷透了她的心。


  含霜輕晃妙常的身子並不斷叫著她,可妙常沒有絲毫醒過來的跡象,兀自睡得香甜。


  含霜一下就腿軟了。


  這個時候,她們怎麼可能生得起病啊?

  怎麼辦?

  對了,去求求大夫!


  含霜剛放下妙常,跑出去的步伐卻頓住了。


  小姐失去意識,她不能把小姐一個人放在這裡。


  怎麼辦?怎麼辦?

  含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眼淚也在眼眶中打轉。


  她終是下了一個決定!

  與其這樣說,不如說她早就有所盤算。


  她們兩人無家可歸的女孩實在是太危險了。


  小姐現在還小,可等到身量漸長,樣貌長開,必會招來是非。


  她們不能一輩子活在泥里。


  含霜三步並做兩步出了廟門,叫來前面一個滿臉疤癩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見著含霜叉著腳,擰著腰的凶樣,笑嘻嘻的蹭了過來。


  他可不敢惹這個凶婆娘。


  「你去,把前大街的陳娘叫過來,就說我答應她的要求,不過要她親自來請,人來了,這兩文錢就是你的。」


  那疤癩臉聽見卻不動,還死盯著含霜手中的錢。


  含霜提起一口氣,飛起一腳就將那小疤癩踹出兩個跟頭來,中氣十足的吼道:「還不快給我去。」


  而後,含霜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小乞丐看見不著人了,立馬從地上蹦起來,啐了一口,揉著屁股就跑了。


  話說那陳娘,年輕時候可是這吳灘邊城數一數二的風流人兒,端的是眼中情,眉間意,滿身的妖嬈嫵媚。


  她是一等一的歌姬,只賣藝不賣身。


  紅衣酥手黃藤酒,達官貴人爭相留,清歌一曲櫻唇起,雪起風飛清涼日。


  陳娘自稱唱法獨成一家,取名為三日繞樑腔,可知她有多驕傲,有人說她聲如脆鈴,叮鈴叮鈴遊盪滿屋,三日繞樑名副其實。


  可她完了,突然唱不了了。


  三日繞樑的聲名沒傳出來多久,陳娘的嗓子突然倒了,她這朵花似是被抽取所有水分和顏色,敗了。


  三日繞樑腔也成了一個笑話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是這世上最最令人悲痛的事。


  美人年輕時候獨領風騷,得罪了不少人,銀錢又被一個薄情人做生意賠光了,后不知怎麼的,有位官夫人對她始終意難平,竟將她趕出了吳灘邊城。


  這一走,就是十幾年。


  前些日子,她剛回來,就住在前大街,離她們這個破廟不遠,就曉得她混的不如意。


  含霜兩人碰上她實屬偶然,她和小姐從前大街回來,迎面就撞上了這個女人。


  陳娘歡場里泡得久了,一打眼就直勾勾地盯著小姐,含霜張嘴就罵了幾句,那陳娘也不動氣,反而私下裡找了含霜。


  她想從含霜手裡把妙常要下來。


  對外,妙常與含霜都是姐妹相稱,陳娘認為含霜是可以拿主意的人。


  陳娘甫一見到妙常,便是眼前一亮,她年輕自持美貌才華,待到牆倒眾人推時才發現獨木難支的窘迫,但她卻陷入了很尷尬的一種境地。


  像她們這種女孩子,大多是從牙婆手裡買下來的,但凡條件好些的,銀錢都要趕上普通農家快一年的花銷。


  可就是這樣條件好的,陳娘也不一定能看不上,她心裡始終憋著口氣,一定要教導出個頂拔尖的人來,把其他人全部踩在腳下。


  陳娘對於自己的傳承者是不肯有絲毫將就的。


  陳娘一眼就看出妙常隱藏在灰泥底下的,那張極清麗絕塵的臉。


  養這麼個小女孩,給口吃的就好,她還能伺候人……加上這張臉,絕對是不虧本的買賣。


  陳娘心裡是不想要含霜的,一是含霜大了,主意正,二要是含霜在,妙常肯不肯親近她就是兩回事了。


  『吱呀』一聲,陳娘推開了破廟的門。


  含霜這才鬆了口氣。


  要是陳娘不來,只怕她與小姐註定分離了。


  「哎喲,這是怎麼回事?」


  陳娘一進來,就看到妙常臉上不正常的紅暈。


  她柳眉豎立,急忙關門近前,「得趕緊看大夫,一會兒孩子燒壞了。」


  陳娘伸手便要去摟。


  含霜用手緊緊扣住妙常的身體,陳娘使了些力氣,竟抵不過她。


  陳娘詫異地看向含霜,含霜眸中含淚,表情堅毅果決,像是要狠狠咬她一口的小獸一般。


  陳娘被她驚到了,倏地一下縮回了手。


  「……你這是幹什麼?」


  含霜抱著妙常,乾脆利落地跪在了地上,不發一言。


  不知有意或無意,因含霜跪地的動作,本是埋在她懷中的妙常側出了半個身子來,此時妙常的小臉是乾淨的。


  因她高熱,含霜便打濕自己衣服,給她擦臉降溫。


  這破廟的光線暗極,妙常的臉色卻是白得透亮,顯得那燒紅甚是觸目驚心,她臉上掛著笑模樣,上唇輕翹,隱約露出幾粒小米牙來。


  無端的便惹人疼。


  只可惜,那眼睛是閉上的,要是張開雙眼,不曉得是如何靈動。


  含霜察言觀色,悲愴道:「求您收下我們姐妹吧。」


  陳娘語塞,半響后回道:「先別說這個,帶你妹妹看病要緊。」


  「我們姐妹命苦,活著也艱難,如果再分離,便是死也不願。」含霜低頭,暗啞著嗓子說道。


  誰都不能從她手裡帶走小姐。


  「妙常不像我這種沒心肝的東西,她從小不在娘身邊,您對她好,她定會真心孝敬您的。」


  陳娘明顯是猶豫了。


  她這時候算是看出來了,要想帶走妙常,這含霜是必須跟的。


  可是放棄的話……陳娘看著妙常的小臉,實在是不甘心。


  比起尋常女子,陳娘更加註重女子形容,要是妙常這麼養在外面,定是全毀了,這麼想想,她竟有些心疼起來。


  反正養一個也是養,養兩個也是養,那寒霜大了幾歲,現在正是得用的時候,長得也算可人,儘早嫁出去,還能得份聘禮。


  這樣想著,陳娘便做好打算。


  「看你們姐妹可憐,快起來吧,要是真病出個好歹來,老娘可就不要了。」


  含霜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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