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笑問誰是人間客·二十二
秦夢瑤對晨鐘暮鼓的生活適應得很快, 她悟性奇高, 進境一日千里,漸漸遠超同輩中人。
洪武二十五年, 太子病故,帝立皇太孫,然帝深患諸王勢大, 為求大明江山長治久安,特召武當高人入宮, 測算社稷國運。
秦夢瑤看到道長換上了從未穿過的莊重道袍, 黑白相間, 蕭然出塵,若絕人世而游渾元。
她突然意識到, 道長再也不回來的那一日,終於來了。
*
純陽子應召入宮,武當地位大漲, 隱隱已有壓過慈航靜齋和凈念禪宗傳達天命、匡扶社稷之勢。
黑白兩道深覺江湖暗潮洶湧,風雨欲來, 各方皆密切關注著純陽子入宮此行一舉一動。
數百年來,兩大聖地雖幾經盛衰,但始終是君權神授的代名詞, 歷代帝王也都十分看重他們擇選之人。而如今朱元璋在挑選繼承人這件事上,竟選擇了問詢純陽子, 個中意味, 頗具深意。
而與此事緊密相關的慈航靜齋和凈念禪宗, 都像是默認了皇帝的行為,完全不出面爭取,令人費解。
這整個局中,只有蕭昊清醒著,他知道他接受了應召之後,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他答應過慈航靜齋不入宮,拖了這麼多年,也算對言靜庵告知他提防鷹緣之恩仁至義盡了。
他這個舉動,就是在告知慈航靜齋,他們雙方的約定已走到了盡頭,朱元璋催得緊,拖不下去了。
事實上,言靜庵對於蕭昊能回絕朱元璋這麼多年,已經充滿感激。
要知道,慫恿朱元璋的背後,還有單玉如一脈的魔門勢力在動作。若非蕭昊始終拒不出現,這深宮中的勢力角逐早就崩盤。
慈航靜齋這次是不會出手,但凈念禪宗,此次勢必會做出反應。
還有魔門……
蕭昊穿著一身馳冥,目若寒星,風姿如鶴,在宮人的帶領下走過巍巍宮城。
從踏入宮城的這一刻起,他的每一步都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他已做好了準備,要借朱元璋之手將一切安排推向頂峰,成敗在此一舉。
這個計劃,是沒有任何後路的,他會將朱元璋徹底激怒。
只是激怒之後,能否順利激活那些埋下的棋子,就要聽一半天意了。
朱元璋已不再年輕,但從他挺拔英偉的身形,隱隱還是能夠看出當年鐵血奪回河山時的意氣風發模樣。
蕭昊恭敬行禮,垂首道:「貧道純陽子,見過陛下。」
朱元璋這些年請了他那麼多次,每一次都被不輕不重地婉拒回來,即便這方外高人真有通天之能,帝王的面子也輕易拂不得,故而他見到蕭昊,面上雖有笑意,卻始終到不了眼底。
「民間皆傳道長是得道真仙,今日一見,果真氣度非凡。」朱元璋轉過了身,卻沒讓蕭昊起來,「道長現下可能算出,朕心中在想什麼?」
蕭昊面不改色,淡淡道:「貧道不敢妄言。」
朱元璋微微笑道:「莫非民間傳言誇大了神通,道長連朕小小的心機都看不破?」
蕭昊低眉斂目,搖了搖頭道:「陛下的答案,能明卻不可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外道。」
朱元璋是在試探他。
天子心中所想,自然是要殺了自己。
他若直說出來,君無戲言,說中了他就得死;若故意說錯誤的答案,便是欺君。
這不僅能看出他是否真有過人之處,也能試出他是否會為了活命,而在之後故意說出朱元璋想聽的話。
朱元璋想要知道的是真實的未來,並非阿諛奉承之輩的一紙空談。
問天命是一個危險的行為,不僅是對高人,對皇帝和江山也是同樣。
朱元璋哈哈大笑,扶起了蕭昊道:「看來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即便是道長這樣的得道高人,也不能脫出生死矛盾。」
蕭昊面色微寒,眸正神清道:「並非貧道貪生怕死,是矛盾並不在貧道心中,而在陛下心中。」
朱元璋側過了頭,眼神暗了幾分,「哦?」
「陛下想聽第一個答案,那麼就聽不到第二個答案;陛下召貧道前來,卻又是為了第二個答案。陛下不若先想想清楚,究竟是哪個更重要,再來向貧道討謎底。」
朱元璋又是一陣大笑,臉色卻更難看了些,「伶牙俐齒。」
蕭昊眼觀鼻鼻觀心,狀若無聞。
「好,朕就網開一面,直接聽你第二個答案罷。」
蕭昊紋絲未動,而是環顧了一圈近侍,閉口不言。
朱元璋冷哼了一聲,道:「他們都是朕貼身護衛之人,今日你與朕所說的話,他們不會泄露半個字,道長可以放心。」
蕭昊又一次搖頭:「未來之事猶如鏡花水月,今日可信,以後卻難說。何況天意難測,知道的人多了,偏差也會變多。」
朱元璋眉頭一皺,沉思起來。
蕭昊知道朱元璋絕不敢同他獨處,所以一定會讓信得過的高手貼身保護;但他要說的話,朱元璋聽罷之後,也一定會將聽過的人全部滅口,哪怕是他可信的人也一樣。
所以不如讓朱元璋直接認為他們未來可能背叛,同時,他這話一出來,在場的人心裡也必定會埋下種子,日後無法對朱元璋一片忠誠了。
朱元璋權衡片刻,到底還是摒退了眾人,只留下蕭昊在此。
蕭昊誠心誇讚道:「陛下膽識過人。」
他可是聞名在外的大宗師境界的高手,朱元璋敢同他獨處,即便是抱著宮城之中蕭昊若對他不利絕不能全身而退的念頭,也足夠有膽色了。
「說吧。」
蕭昊淡淡一笑,問道:「陛下想聽好言還是惡語?」
「好言如何,惡語又如何?」
蕭昊道:「好言中聽,但陛下定不願遭受蒙蔽;忠言逆耳,但可趨污名避人禍。」
朱元璋眼睛眯了起來。蕭昊讓他摒退眾人的時候起,他就隱約猜到,未來可能並不那麼順心。
他堅定道:「講。」
蕭昊於是長拜:「請陛下立燕王為儲。」
朱元璋先是大怒,隨即又忍住了,強笑了幾聲,背過身良久才沉聲道:「這便是道長口中的『避人禍』?」
蕭昊道:「太子以德服人,可惜命中福薄;皇太孫仁厚孝順,陛下想在鐵蹄之後安排一位仁德之君,本無可厚非。」
朱元璋聽他字字句句戳中自己心中所想,遂忍住了怒氣,冷靜道:「說下去。」
蕭昊斟酌了一番,才接道:「陛下要聽好言,那貧道只好告知,日後皇太孫無法同燕王匹敵,屆時唯有擁兵奪位、生靈塗炭一條路。」
朱元璋消化著聽到的東西,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方接道:「忠言呢?」
蕭昊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著朱元璋:「忠言陛下心中有數,一旦敗露,便是真的『青史留名』了。」[注]
朱元璋全身一震,突然怒不可遏。
這純陽子當真是什麼都知道!
無論如何,此人不能活著走出宮城!
他深吸了幾口氣,正欲開口,蕭昊已經搶在他前面道:「陛下還有不足六載壽數,至於大明江山,統有十二世兩百七十餘年。乾坤不可逆,即便陛下精心謀算,也逃不了兵戈定數,是免除禍亂,順水推舟國泰民安;還是強改命格,犧牲千秋萬代,陛下可以自行決斷!」
「六載……?!」朱元璋全身都抖動起來,好半晌才平靜心情。他冷冷看著蕭昊道:「朕竟中了你的圈套!」
蕭昊不置可否。
純陽子獨處時都沒對皇帝下手,一定是說出了皇帝不想聽的話,才會被滅口。
為了不背這黑鍋,朱元璋非但不能殺他,還要好好護送他回去。
他不是不能自殘嫁禍純陽子,但他毫不懷疑,他一旦動手,純陽子會立刻殺了他,然後替他頒布「遺詔」。
蕭昊看向了大門,目光平靜:「陛下其實不必太過憂慮,貧道在告訴陛下這些事的時候,也已經很清楚我該做什麼了。」
「貧道的存在本身,就極易被有心人利用。我等修行之人,修道是獨善其身之道,然令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才是真正福澤萬民、穩固社稷之大道。打江山容易,守成難,該來的總會來,只望那一天到來之時,能不必見兵戈四起,百姓流離。」
他認真看著朱元璋,拜道:「陛下想要延世三百年,還是二世而亡?」
朱元璋沉默良久,負手而立道:「道長所言朕聽進去了。但域外,又當如何?」
蕭昊勸慰道:「江湖恩怨有江湖的解決辦法,貧道已做好安排。不過,貧道恐怕要為陛下清理掉一些變數,還望陛下不要阻攔。」
朱元璋頗為疲憊,遂長嘆了一聲,吩咐下去:「好生護送純陽真人回武當,不得有任何差池!」
蕭昊聽著系統提示,半點沒有舒心的感覺,「貧道謝過陛下厚愛。」
他邁出殿門,外面列好了長長兩排相迎的侍衛,乾坤朗朗,日光照人。
「道長這一踏出去,就再沒有回頭路了。告訴朕,你肯放棄一己之仙道,成全大局,究竟所圖為何?」
他背後傳來朱元璋的聲音。
蕭昊默了默道:「宇內和平,天下大同。」
他跟著護送的隊伍大步離開,頭也不回。
離開宮門后,才是真正的戰場。
一個錯誤因他而起,持續了七百餘年,如今也該由他來了結一切,收回那些本不該領受的榮耀了。
他目標列表裡多了很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
了盡、了無、單玉如、年憐丹、水月大宗……
一道泰山壓頂般的精神力落了下來,蕭昊腳步一頓,落下的腳印在石板地面印出一個深坑。
朱元璋的護衛只是個樣子罷了,皇帝只是借江湖之手讓秘密永不見天日。
這場圍剿避無可避。
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