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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折戟沉沙新埋骨·十九

  每一個蒼雲軍都不會忘記那天的情形。


  蕭昊從地上一個接一個撿起同袍的玄甲和刀盾, 沒有人敢靠近他。


  蒙軍撤退的時候也不忘向這邊射著飛箭, 有的未免蕭昊靠的太近,將手中的武器什麼也不顧地朝他擲過去,只求能止住他前進的腳步。


  但那些東西大多還未近身,就被蕭昊的劍氣給絞成了碎片。少數突破他防禦的,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也會飛快地隨著升騰的劍氣一起消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劍氣與漫天飛舞的大盾之間, 有許多向上飄飛的細碎光點, 蕭昊的頭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縷一縷褪去黑色,褪去的顏色像是煙塵一樣和這團風暴攪在一起,和他消失的傷口中逸散出的星塵雜揉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七十八……七十九……」


  蕭昊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敵人,但清楚的記得自己撿起的每一套玄甲。


  殘陽如血,他目中的東西好像也全是紅色的, 辨不明自己身在何處。什麼也顧不得, 唯有殺盡眼前所有的紅名, 為戰死的蒼雲們雪恨。


  蒙軍們經常說, 南蠻懦弱無用,貪生怕死,逃命的功夫最是一流,但自見蒼雲軍后, 方才覺得, 其實宋兵絲毫不弱於蒙古精銳。


  忽必烈想起數年前撤離三關時, 蕭昊對他說的話:

  「我在地獄深淵中, 靜候君來——」


  這個人,大約真的是從地獄深淵中走出來的吧。


  他渴望和蕭昊一戰,但並不是這種方式。他兵馬甚眾不假,卻不是用來給這柄出鞘的利刃開鋒的。


  忽必烈果斷下令,全軍後撤。


  暮色漸沉,戰場重歸寂靜,眼前再也沒有活著的紅名,四處都是浸著血色的、橫七豎八斜插在土地里的殘刀與箭矢。


  蕭昊抱著陌刀,坐在平靖關山丘之上,夕陽從他坐著的地方落下,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蒼雲們面面相覷,想要靠近他,卻發現蕭昊周圍的劍氣鋒利極了,切金斷玉不在話下,他們根本接近不了他周身二十尺。


  他們有很多問題想問,陸無懼他們去哪兒了,將軍到底是誰,他們該怎麼做。


  但看到蕭昊靜坐在那裡的背影,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又一次,他們被這個背影救了。


  他的白髮和腦後長長的白色盔纓混在一起,一眼望去,彷彿霜雪落了滿頭。有一種沉重的悲意從他挺直的脊樑中散發出來,蒼雲們能夠明白這種情感從何而來。


  黃泉作酒酬兄弟,戰盡狂沙血未乾。


  山風乍起,揚起他們的盔纓,在重重關山之中,嘯響不止,凄如悲哭。


  陸無懼剛入軍營的時候,曾好奇問過,為什麼別的軍隊都是紅纓,烈烈如火,他們卻是風雪縞素一般的白色。


  當時將軍沒有回答。


  蒼雲不是一支能庇佑自己的軍隊,他們註定終究要陪兄弟們埋入巍巍關山之中,身化疆土,踏著同伴的血肉前行。


  石之軒趕到的時候,看到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他為抵擋九里關的蒙軍消耗了不少真元,頗有些力竭,身上也全是劃破的衣衫和凌亂的血色,好在九里關的蒼雲軍雖不少負傷的,但性命無虞。


  他運氣內勁護在周身,試圖靠近蕭昊。


  蕭昊像完全沒看到他似的,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只牢牢抱住懷中盾刀,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石之軒費力走近他,蹲下身來,覺得心頭像被什麼刺了個洞似的又冷又疼,「阿昊?」


  「兩百二十六……」


  「什麼?」石之軒微微一愣,沒聽清蕭昊說了什麼。


  他伸出手,修長善畫的手指頃刻就被罡風割破,但還是穩穩地落在了蕭昊頭頂。


  瀘州一別,青絲華髮。


  石之軒嘆了口氣,對他道:「阿昊,是我。」


  蕭昊沒有任何反應,石之軒皺眉看了他一會兒,想了想,拉過了他的手。蕭昊沒有反抗,但也沒有知覺。


  他太清楚這種狀態了。


  秋水長天戒從指上撤下,他認真把指環套在了蕭昊的手上。


  「阿昊,蒙軍退了。」


  靈台終於顯出一縷清明,蕭昊如夢初醒,目光仍沒有落處,面上卻飛快劃下兩道水痕。


  石之軒不顧蕭昊周圍那些不分敵我的劍氣,將他攬進懷中,在他耳邊又說了一遍:

  「阿昊,蒙軍退了。襄樊沒有破,三關也沒有破。」


  「……」


  蕭昊慢慢地終於有了反應,發出一聲長長的、撕心裂肺的喊聲:


  「啊————」


  罡風停下了,鐵甲還是冰冷得硌手,石之軒怎麼安撫他,都覺得暖不到重重鎧甲下這顆剛硬卻柔軟的心。


  身後的蒼雲們圍了過來,一個接一個。


  蕭昊喃喃道:「是我錯了……」


  石之軒遙遙看著天空,拍著他的背脊道:「你只是一個人太久了,總覺得自己能撐起整個天下,卻忘記了你只是一個人。」


  「阿昊,偶爾也依靠一下我們吧。」


  眾蒼雲齊齊點頭,鐵甲隨著他們的動作發出鐵片的碰撞聲。


  蕭昊環顧四周,每一張臉都無比熟悉,他慢慢站了起來,身邊開始冒出那些消失了的身影。


  陸無懼他們進去時是日光暗淡,如今出來幫會領地,眼前已是明月高懸。


  他看到蕭昊的白髮,淚水忽然就盛滿了眼眶。


  蕭昊從他旁邊走過,手掌在他頭頂輕柔摸了摸,看著平靖關高高在上的關城道:「不哭。」


  「是!」陸無懼昂首立在原地,少年英姿挺拔。


  真男兒,同生共死,馬革裹屍,不當哭。


  蕭昊走在前面,石之軒先是一愣,隨即追了上去,並肩同他走到一起。


  不管在任何時候,阿昊的背脊都是挺直的,正因如此,才一直支撐著所有人。


  這個人的溫柔是無與倫比的,他不會說出口,但卻用自己的方式一直在努力為身後的人擋下風霜和困苦。


  宦海沉浮,權謀勾斗,現如今,他終於也願意把後背交託給他們了。


  他可以溫潤如玉,也可以堅冷如山,但他對別人好的時候,總是這麼寂靜悄然,潤物無聲。


  越是了解更深一分,越是更加不可抑制地喜歡這個人。


  在石之軒度過萬花谷中孤獨的三十年打磨之後,他一直追逐的人,終於也成長起來,不再做個孤膽英雄,開始接納可以成為他後盾的存在了。


  「自今日起,蒼雲軍不再聽從任何人調度指揮。因私慾叛國、背信、不義、害民者,殺無赦!侵我疆土者,殺無赦!傷我同袍者,殺無赦!欺我蒼雲者,殺無赦!!」


  山風獵獵,颯沓如歌。


  蕭昊閉上眼睛,一字一句道:「兩百二十六條性命,我們一個一個問那些尸位素餐的人討回來。」


  *

  宋蒙大戰全線爆發,襄樊一帶重兵壓城,關城之地來了很多的江湖人。


  蒼雲經平靖關一役損失慘重,不少人都負了傷,他們只是普通人,沒有蕭昊這般逆天的恢復能力,蒼雲軍中擅長治療的只有不到一個小隊的人而已。


  正在蕭昊為此發愁的時候,郭襄帶著憶盈樓數千姐妹來了。


  憶盈樓有劍鋒如雪的冰心女子,也有妙手丹心的雲裳佳人。


  她們對於救死扶傷之事早已十分熟練,不需任何人指揮就能自發分配好任務,將那些賣乖逞強的玄甲蒼雲們治得服服帖帖。


  蒼雲們有了軍醫,恢復的速度極快,沒幾天就生龍活虎起來。


  緊接著,又一批人到了這裡。一燈大師與座下漁樵耕讀幾位,全真四百精英弟子,丐幫數萬幫眾……


  未及興奮,又傳來蒙古大軍大火燒營、兵馬嘶亂的消息。原來蒙軍此次是有備而來,為攻下襄樊準備了大量的火.葯火器,黃藥師不知從何處得知了這個消息,帶著程英一夜將他們的火.葯庫燒了個乾淨。


  冢子坡前,蕭昊和陸無懼看著這些靜默的石碑,將祭酒盡數傾入黃土中。


  以往看守這裡是陸無懼的工作,他年紀太小,蕭昊不放心他上戰場。如今陸無懼雖仍舊年輕,但已足可以獨當一面了。


  臨安城裡跑來了個小不點,死皮賴臉要加入蒼雲軍,蕭昊認出了這個從臨安府一路獨行追到武勝關的小鬼,遂把原來陸無懼的任務交給了他來完成。


  陸無懼不再在這裡守著了,這裡總還有人守。


  若日後身化黃土,也總還有陪著他們的人,不會孤單。


  陸無懼覺得將軍同以前不太一樣了,這種不同很難描述得出,他不再一個人一馬當先的沖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而是終於像個運籌帷幄的大將,從容調度,最大程度地給在戰場上拼殺的他們一種無上的安心。


  他不是一個能藏住疑問的人,於是把什麼直截了當的問出來。


  蕭昊淡淡笑了笑,摸著這個江湖徒弟的腦袋,對他道:「從前,我一直放蕩不羈,無拘無束,別人對我好,便總想用什麼辦法償還回去,兩不相欠。殊不知真正以心交託的人,並不在乎我那點兒償還,他們在乎的是我這個人。」


  他看著無盡的蒼穹,腦中想過很多事,很多人,還有系統,「我曾經認為,獨行天地才是自由洒脫,卻不明白這種洒脫,其實是踏在親朋的負擔之上的。我試著開始放下,接受收束,接受這種說不清楚的責任感……」


  「當你突然有一天,覺得自己不任性了,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獨自衝鋒、不顧安危,大概就算成長了罷。」他摸著手上的秋水長天戒,這東西心法不合適,並不能給他帶來加成,但它存在在那裡,就是一種溫暖。


  從今往後,似乎應當更愛惜自己一點才是。


  「我們背後有那麼多人,自己並不光屬於自己。想要成為他人的依靠,也要學著讓他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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