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折戟沉沙新埋骨·十一
臨安, 明霞晚照, 歌舞昇平。
蕭昊牽著霸紅塵入京,看慣了巍巍關山、皚皚重雲,如今見這京華中暖風醉人,遠不似關城裡的風颯沓,眼中心頭,徒生感慨。
世味年來薄似紗, 誰令騎馬客京華?[注]
這臨安城中的繁盛, 到底不該屬於他們這些背負著兄弟白骨與國家天下的人。
他一身蒼雲朔雪鐵衣,牽著換了踏炎馬具的霸紅塵,與周圍香車寶馬頗為格格不入。
路人們好奇又畏懼地看著他,這牽著馬的年輕將軍面容冷肅,頗為俊朗,只是渾身透著一股子兇狠的殺氣, 讓人不寒而慄, 只敢遠遠觀之。
腿上突然被個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蕭昊低下頭, 見一團軟軟的小不點兒滾在腳邊,抱著腦袋「哎喲」了幾聲。
小不點兒一抬頭,看到蕭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頓時全身一個激靈, 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邊哭還邊喊:「嗚哇——大大大大大魔王!別吃我……」
「……」蕭昊心情莫名, 想了想, 從包里掏出一隻糖葫蘆,舉到這一團小東西面前。
那小東西愣了愣,淚珠兒還掛在臉上,猶豫地看了看蕭昊面無表情的臉。
蕭昊舉著糖葫蘆紋絲不動,小鬼試探性地抓住顆紅果舔了一口。
噫,好吃。
他眼睛一亮,接過了蕭昊手裡的糖葫蘆,一串兒喊話自動從嘴裡蹦了出來:「蕭昊哥哥對我最好了!」
話一出口,他就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驚惶地左顧右盼,奇怪自己怎麼會突然說話。抬頭又見蕭昊一直盯著他,立刻就慫了,咬著糖葫蘆遠遠朝小夥伴的方向跑去,邊跑還邊回頭看了幾眼。
行人們大約是察覺到這看上去可怕的將軍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嚇人,甚至還有點兒呆木可愛,氣氛頓時又歡快起來。
面前忽然落下些細碎的花瓣,蕭昊微微一愣,抬頭見頭頂小樓之上,幾個女子嬉笑著掩著面嬌羞扭過了臉。
蕭昊:「……」他好像被調戲了。
迎面走來一個宮人打扮的人,看到蕭昊長出了一口氣,連忙迎上來行禮道:
「您便是蕭將軍了罷?可算找著您了,官家得知您入京,已經早早在宮內設下御宴,命百官相迎。您趕緊隨我入宮吧!」
蕭昊怔了一下,賈似道說將他罪狀呈予皇帝,他還以為此次入京免不了一番唇舌開罪,卻沒想到皇帝竟然對他設宴相迎?這是玩兒的哪一出?
他心中疑惑,對那宮人點了點頭,應道:「有勞了。」
趙昀設下的晚宴自是非同一般,能出現在場中的都是大宋高官,賈似道也在其中。蕭昊將他們頭頂名字一個一個看過去,竟然有半數都是紅名,剩下的多是黃名,綠名僅有皇帝趙昀一個。
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他斂眉低目,南宋將士面見天子該是個什麼禮節,他也一點兒不清楚,唯有努力做出誠懇恭敬的樣子,打算跪地行禮。
所幸趙昀見了他很是喜悅,根本不在乎他禮數不周,還沒等他跪下去就已經自己跑到前面扶他起來了。
趙昀上下打量著他,撫掌笑道:「你便是蕭昊?果真是青年才俊!好,好極了!」
蕭昊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綠名,又感受到賈似道那邊有如實質的惡毒目光,心中問號更多了。
趙昀特許他坐在御前,對他以少勝多之事大加讚賞,文武百官紛紛應和稱頌,氣氛竟然很是和睦。
蕭昊本以為這是一場鴻門宴,處處小心,生怕在這紅名堆里被人揪到什麼把柄,但直到御宴結束,都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趙昀莫名的很是欣賞他,當場宣布授予他鄂州觀察史與侍衛馬軍副都指揮使之職,犒緡錢百萬,蕭昊想了想,趁勢提出想要擴充蒼雲軍,趙昀欣然允諾。
這似乎順利得有些讓人懵了,蕭昊在宴會散去之後,還在不知所措中。
趙昀看出了他的緊繃,笑著拍了拍他肩頭,對他道:「御宴散了,將軍不妨同朕去御花園散散步,放鬆一下心情。」
蕭昊心頭微動,從容應是。
趙昀有話要跟他說,他且瞧瞧這些人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葯。
到了御花園,趙昀遣退左右宮人,唯剩下蕭昊與他兩人。宮人們恐有不妥,面面相覷,卻都被趙昀強硬趕了出去。
蕭昊於是靜靜等著這皇帝的下文。
趙昀轉過身來,極為好奇地打量著他,「論年紀,將軍比朕年長,但這外貌卻真真半點瞧不出來,看上去反似壯年,蓬萊真不愧是仙人之所啊。」
蕭昊心中滿是懵逼,面上仍舊綳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趙昀怎麼會知道秀太時候的事情,他離開的時候這人還沒出生吧?
趙昀並未看出他的震驚,邊閑庭漫步邊道:「先帝在朕幼時,就常暗中提及你的事情,百般叮囑若有朝一日你從仙山歸來,要竭力助你,將軍果真未讓先帝和朕失望。」
蕭昊至此方才明白這綠名是怎麼來的,腦中浮現起趙擴那張老狐狸似的臉,默默在心底「呵呵」了兩聲。
他恭敬低下頭,行禮道:「臣惶恐,不知陛下在說什麼。」
趙昀平淡瞥了他一眼,搖頭笑道:「朕知你為什麼不想承認。你放心,朕雖然也嚮往長生不老,但對朕來說,還是仙姿美女更能令朕心悅。朕知道自己荒疏朝政已經很多年了,這爛攤子一時半會兒收拾不完,不如剩下的時日就好好享樂,免得活得太久,總因此事被那些頑固不化的老臣們戳脊梁骨。」
蕭昊眉頭微皺,這皇帝……該說他胸無大志好,還是該說他真有自知之明?
縱情荒淫還能這麼恬不知恥的明說出來……蕭昊十分一言難盡。
趙昀接著道:「朕知你有大才,但你自蓬萊而歸之事,不可讓第三個人知曉,這是朕同你的秘密。你若能守口如瓶,這大宋的江山,可以任你施展。朕聽聞你座下有兩百餘蒼雲軍,驍勇無匹,未嘗一敗,如今蒙古退兵,大宋至少可得數年休養生息,這段時間,練兵之事,還請將軍多加上心。」
蕭昊邊應邊不贊成道:「陛下怎可置江山於不顧,只圖自己安逸!」
趙昀無所謂地笑了笑,「今夜只你我二人,朕不怕同你說。這朝堂中的事又有幾人拎得清楚?我深愛婉容,卻也知道她和董宋臣等人勾結亂政,沆瀣一氣;賈似道同他們明爭暗鬥,為人雖然好大喜功了些,但留他在朝中同他們互相牽制,亦是一種制衡。」
「朕年輕氣盛時,也是和權相鬥智斗勇才得來親政的權利,但朝中真正可信任之人,到底如鳳毛麟角。若朕雷霆手段,做個自修頗高的明君,朕推出什麼,座下群臣集體反對,又如何能掌控實權?小人雖惡,卻有可利用之處,他們黨羽相爭,反能為朕做些實事,好過朕與整個朝堂為敵。」
「但你是真令朕頭痛。」趙昀苦笑著看著蕭昊,「你這麼憑空冒出來,在朝中沒有根基,朕想為你做蔭庇,需要設計方方面面。這次賈似道吃了你的大功,朕默認了他的功績,只嘉獎了你的悍勇,你心中不要對朕生出怨懟才是。」
蕭昊垂著頭,趙昀對局勢倒是看得分明,他有些能夠理解趙昀的做法,但對他毫無自修之操的事,依然不能苟同。
「朕若此次賜你高官厚祿,這臨安城中不知有多少貴胄會盯上你,觀察史一個正五品的虛銜,無職掌無定員,不至於引來太多嫉恨。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不要那麼引人注目。朕也不打算留你在臨安,你且回義陽安心練兵去,不在漩渦深處,日子一長他們自會忘了你。」
蕭昊有了幾分感動,這皇帝雖然好色,又放任奸臣當道,頭腦卻是清醒的,也一門心思在保全自己這個素未謀面的卒子。僅因先帝一句囑託,能偏護他至此,已經很是不易了。
他誠懇躬身謝道:「承蒙陛下厚愛,臣銘記在心。」
趙昀神色微整,難得正經嚴肅道:「朕有幾件事要交託與你。」
蕭昊立刻豎起耳朵,恭敬單膝跪地。
「其一,朕不想看到忠臣良將折在權利鬥爭中,但朕能做的畢竟有限,你必須學會收斂自己,這是在幫朕,也是在幫你自己。你現在鋒芒太露,雖為明珠,卻易蒙塵。」
「其二,朕不是一個明君,擺脫不了宮闈牽制,可你不同。你是高飛的自由雄鷹,離了這朝堂,可以替朕施展。朕要你守住疆土,驅逐蒙軍……」他頓了頓,目光深沉道:「如有機會,徐圖北地。」
蕭昊心中嘆了口氣,趙昀胸無大志,卻把報負統統委託給他,這擔子……真重啊。
「其三……」趙昀轉過身去,頓了頓道:「你隨我來。」
蕭昊疑惑跟上,一路到了御書房,趙昀從架上取下一對頗為眼熟的雙劍,蕭昊看到那對90幫貢武器,臉色就是一黑。
「早年先帝觀你劍舞印象頗深,命人依樣打造了這對雙劍。今日起,朕將它賜予你,上至宗親貴胄,下至奸佞權臣,可以先斬後奏。」
「……」蕭昊內心十分拒絕,這娘娘腔的雙劍跟他高冷蒼爹的形象一點兒都不符合!
這兩任皇帝是故意的吧,惡趣味都是會遺傳的嗎!
趙昀臉上也有幾分忍笑的樣子,清咳了一聲正色道:「它的意義不需我言說,雖有免咎之能,卻實為不到萬不得已不可擅動之物,將軍慎用。」
蕭昊接過那對雙劍,他暗暗決定,這劍還是收進背包里,能不掏出來就不掏出來!
「朕身在臨安,享樂之姿麻痹世人,你就是朕的遠飛關外的心。朕飛不出這囚籠,望將軍能一飛衝天,扶搖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