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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著市中心繞一圈, 最終又繞了回來。
隱在熱鬧街市中的四合院,就在巷子盡頭,車進不去, 只能走路過去。
司機知趣下車,將車鑰匙遞給易麗。
車內就只剩兩個人, 安靜得很, 女孩子的呼吸幾不可聞。易麗伸手遞過去, 在年輕女孩子鼻下探了探, 女孩子猛地睜開眼, 圓圓的大眼睛,睫毛又長又卷。
柔軟似孩童。
從醫院到青橋衚衕,整整兩個小時, 歲歲沒和她說過半句話。
易麗收回手, 笑意里透著四十歲女人的風韻猶存:「歲歲, 別害怕, 易姨不會害你。」
歲歲不曾回應。
她盯著自己的手, 修長白瘦的指尖, 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血漬。
過去兩個小時錯亂的情緒一掃而空。
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她還活著。
真真切切地活著。
易麗生怕她反悔, 湊近握住她的手, 語氣半是威脅半是誘導:「歲歲, 易姨只問一句, 你到底想不想要這條生路?」
生路。
歲歲毫不猶豫點頭:「我想要。」
易麗滿意地笑了笑, 自動忽視女孩子的陌生眼神:「那就乖乖聽易姨的話。」
今天的歲歲和平時不太一樣。
剛從屋子裡將人接出來的時候,女孩子滿頭大汗,捂著胸口渾身顫抖,神情跟見了鬼似的,彷彿剛經過一場生死。
易麗沒有多問,直接將人拽上車,讓司機往青橋衚衕開。
起初女孩子驚慌失措,後來不知怎地,漸漸平靜下來,縮在角落裡,眼睛緊緊閉著,不敢睜開。
怕是夢。
一碰就碎。
歲歲深呼吸一口氣,怯生生地看向易麗:「我會聽話的,是你救了我,對不對?」
她嘴裡的「救」,和易麗理解的「救」,顯然不是同一件事。
易麗微愣數秒,而後打開車門笑道:「歲歲,你別裝神弄鬼。」
她繞到另一邊,請歲歲下車,保養得當的身材凹凸有致,半倚在車門上,含笑指了指巷子盡頭,「要真有人救你,那也是在那裡面,易姨我可沒那麼大本事,能『救』你。」
歲歲迷惘地看過去。
光線透不進的弄堂,深不見底,黑暗像是巨獸,正等著吞噬獵物。
青橋衚衕,別有天地。
從巷子盡頭的小門拐進去,是座四合院。
現代都市裡藏著的朱門高牆,古典雅緻,院子里的雕塑仍是明代舊物。北城大,事多,洗牌期間,圈子裡的年輕人被父輩三令五申,稍微敏感點的地方都不敢去,青橋衚衕是個例外。
歲歲跟在易麗身後,每一步踏出去,都像是飄在雲霧間。
地上濕漉漉,檐廊仍余雨水,站上青石階梯,視野開闊,院子里紫藤垂地,風涼涼地撲在臉上,霧汽氤氳。
歲歲睫毛上沾了水珠,是從檐廊和風裡簇起的雨點。
易麗讓她在院子里等著,歲歲點頭,習慣性地用乖巧外表掩飾自己。
她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她也不想知道,她只要知道,她沒有死,她要長長久久地活下來。
和她搭話的陌生女人,似乎也不是特別陌生。
腦海里有其他的東西慢慢湧上來,並不屬於她的記憶,一點點自身體深處釋放,緩緩從血液蔓延。
或許,她並沒有死裡逃生。
她多多少少也意識到了什麼,不敢多做猜想,捂著臉哭起來。哭了一會,她便不哭了。
她一向愛笑,不愛掉淚,但凡掉淚,定要有觀眾,且每次掉淚,皆是價值千金。
被寵壞的毛病,眨一滴淚,都是天大的事。
歲歲重新坐下來,打量四周。
沒什麼好看的。
南城的四合院,比這氣派百倍,連夏生送她的禮物里,這一個最不討她歡心,逛了一圈便再無興趣。
想起舊事,歲歲鼻頭一酸,恨恨地垂下腦袋,雙手絞在一起。
她定是要報仇的。歲歲使勁地將眼淚眨回去,心酸地安慰自己,至於怎麼才能報仇,以後再說。
總歸現在不能讓人看出異樣。
屋內的窗戶忽地打開一條縫。
歲歲不用看也懂得屋裡那些人的驚艷目光。
有易姨,有其他人,大多是年輕男人。
對於男人的眷戀眼神,歲歲早已習以為常,她平淡無奇地回望一眼,興緻缺缺。
無聊又無趣。
屋裡,易麗將故意打開的窗戶關上,笑道:「外面那是我家小侄女,命苦得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年輕陌生的姑娘往青橋衚衕來,不是第一次。反正玩玩而已,大家你情我願,無傷大雅。
只要籌碼合適,一切好說。
易麗剛說完,有人拿了遙控板,重新將窗戶打開。
是許家的小兒子,一雙濃眉大眼,目光濃烈,盯向窗外。
有人打趣:「許諾,瞧上了?」
許諾沒搭理,壞笑著往椅子一歪,單手撐著下巴,手指一搭,指著窗外的歲歲問易麗:「她多大了?」
易麗:「剛滿十八。」
許諾舔了舔嘴角,玩世不恭地模仿台上唱崑曲的正旦,扯著鴨嗓哼了句:「十八的姑娘一枝花,瞧得我心神意亂身酥麻。」
大家鬨笑。
對於即將到來的交易,歲歲毫不知情。她往屋裡猛瞧了兩眼,而後轉了身子,背對著窗子,掰著手指算時間。
她有點餓了。
她一餓,就忍不住地想自己死前吃的最後一餐。
是連夏生親自下廚,一口一口,喂到她嘴邊,溫柔備至。
歲歲將頭埋得更低。
逐漸黑下來的夜幕中,沉穩的腳步聲自風中飄來。
對於周圍的事物,歲歲並不關心,此刻她只關心她自己。
歲歲告訴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能享福一世,自然也能享福第二世。
資臨邁進院子的時候,走廊已亮起燈,燈光融下來,他漫不經心一瞥。
四合院外的石凳上坐了個年輕女孩子,手搭在膝蓋,小口小口呼吸,像只迷路的幼崽,腦袋低低埋下去。
屋裡有人喊了聲「歲歲」,她抬頭回應,聲音透著剛哭過的沙啞軟糯:「我在。」
他將視線沉下去。
她有張好模樣,漂亮稚氣,雪白鮮嫩,擋不住的靈氣與純真。越是簡單純粹的東西,就越有讓人璀璨破壞的衝動。
歲歲一邊揉眼睛一邊站起來,沒來得及遮擋,眸中的盈盈淚光與嘴角的微笑同時暴露在他眼底。
緊張害怕的恐懼以及劫後餘生的喜悅。
她走到屋邊,想了想最終還是沒能跨進去,重新坐回石凳上,略微有些不安。
擦肩而過的瞬間,資臨沒有停下腳步,他只是快速又看了眼,冷漠疏離,而後繼續前行。
四人上桌,搓麻打牌。
牌局開場半小時,眾人討論得熱火朝天。
除了女人,無關其他,而今天到場的女人,就只有外面那個。
「雖然不是親侄女,但是我敢打包票,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資臨不動聲色地摸了張五魁,手從圓潤的麻將邊緣摩挲而過,鮮紅印雪白,像少女含羞咬唇。
他的手,太久沒有撫過女人的肌膚。
而屋外的那個年輕女孩子,剛好有一張Q彈細嫩的好皮相。
資臨緩緩問:「易姨,你怎麼光問許諾不問我們?」
易麗一愣,繼而賠笑道:「你有興趣?」
其他人還好,在北城待了這麼久,她也算是名利雙收,對上圈子裡這些個紈絝子弟,底氣倒也還足。唯獨眼前這一位,不敢輕易得罪。
許諾笑著湊過臉:「他不玩女人,他只對古玩有興趣,我喊他過來的,正好替我瞅一瞅。」
易麗鬆口氣。
資臨看向許諾。
眼神似冰,威士忌里嘶嘶作響的冰塊,又烈又冷。
資臨生得高瘦,西裝三件套搭上身,一絲不苟,清癯英俊的面容在燈下略顯蒼白。他有雙乾淨的眉眼,倨傲與冷淡隱在其中,恰到好處的優雅。
許諾嘻嘻一笑,勾肩搭背的毛病到了資臨跟前,全都收斂藏好,他故作神秘地悄聲說:「我什麼都玩過,就是沒玩過一見鍾情,今天也許能試試。」頓了頓,問:「瞧見外面那姑娘沒?好看嗎?」
資臨淡淡地回道:「還行。」
許諾激動得腰肢一扭,就差沒坐上牌桌,想起什麼,故作姿態,問:「易姨,我這邊拒絕了,你帶人往哪裡去?」
易麗愣住。
這她倒是沒想過。
許諾擺出正經樣,嘖嘖揶揄人:「她年紀小不懂事,你這麼大歲數了,難道也不懂得糟蹋這兩個字怎麼寫?」
易麗咬緊牙關。
小兔崽子。
數秒,她笑得花枝招展:「配你們,不叫糟蹋,叫三生有幸。」
許諾憋了一秒,而後爆笑。
屋裡的人也都笑起來。
又說了好一會。
條件也清楚了。
將牢里的醫生請出來看病,雖然有點難度,但也不是不可能。
許家就能做到。
許諾捻了煙頭,痞聲痞氣地沖易麗笑道:「反正是給我的,你跟其他人說什麼勁,她的事,我來辦,一切好說。」
這話拋下,事情差不多也就定了。
資臨看向窗外。
女孩子細長白皙的脖頸,一掐就碎。
她剛好轉過頭往屋裡望,四目相對的瞬間,女孩子被飢餓鞭撻,咽了咽口水,迫切想吃點東西。
烏髮雪肌,一抹朱紅唇。
資臨收回視線。
他也有點餓了。
許諾抬腿往屋外走的時候,牌桌上一聲響。
大家嚇一跳,看過去,沉默寡言的資臨打出一張「鳥」,無情無緒地說了句:「我要了。」
眾人怔住。
資臨抬眼,聲音平淡,彷彿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牌和人,都要。」
司機知趣下車,將車鑰匙遞給易麗。
車內就只剩兩個人,安靜得很,女孩子的呼吸幾不可聞。易麗伸手遞過去,在年輕女孩子鼻下探了探,女孩子猛地睜開眼,圓圓的大眼睛,睫毛又長又卷。
柔軟似孩童。
從醫院到青橋衚衕,整整兩個小時,歲歲沒和她說過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