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剛下過一場雨,車窗蒙一層霧氣,視線投出去,隱約能看見窗外道路的青磚紅瓦。


  圍著市中心繞一圈,最終又繞了回來。


  隱在熱鬧街市中的四合院,就在巷子盡頭,車進不去,只能走路過去。


  司機知趣下車,將車鑰匙遞給易麗。


  車內就只剩兩個人,安靜得很,女孩子的呼吸幾不可聞。易麗伸手遞過去,在年輕女孩子鼻下探了探,女孩子猛地睜開眼,圓圓的大眼睛,睫毛又長又卷。


  柔軟似孩童。


  從醫院到青橋衚衕,整整兩個小時,歲歲沒和她說過半句話。


  易麗收回手,笑意里透著四十歲女人的風韻猶存:「歲歲,別害怕,易姨不會害你。」


  歲歲不曾回應。


  她盯著自己的手,修長白瘦的指尖,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血漬。


  過去兩個小時錯亂的情緒一掃而空。


  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她還活著。


  真真切切地活著。


  易麗生怕她反悔,湊近握住她的手,語氣半是威脅半是誘導:「歲歲,易姨只問一句,你到底想不想要這條生路?」


  生路。


  歲歲毫不猶豫點頭:「我想要。」


  易麗滿意地笑了笑,自動忽視女孩子的陌生眼神:「那就乖乖聽易姨的話。」


  今天的歲歲和平時不太一樣。


  剛從屋子裡將人接出來的時候,女孩子滿頭大汗,捂著胸口渾身顫抖,神情跟見了鬼似的,彷彿剛經過一場生死。


  易麗沒有多問,直接將人拽上車,讓司機往青橋衚衕開。


  起初女孩子驚慌失措,後來不知怎地,漸漸平靜下來,縮在角落裡,眼睛緊緊閉著,不敢睜開。


  怕是夢。


  一碰就碎。


  歲歲深呼吸一口氣,怯生生地看向易麗:「我會聽話的,是你救了我,對不對?」


  她嘴裡的「救」,和易麗理解的「救」,顯然不是同一件事。


  易麗微愣數秒,而後打開車門笑道:「歲歲,你別裝神弄鬼。」


  她繞到另一邊,請歲歲下車,保養得當的身材凹凸有致,半倚在車門上,含笑指了指巷子盡頭,「要真有人救你,那也是在那裡面,易姨我可沒那麼大本事,能『救』你。」


  歲歲迷惘地看過去。


  光線透不進的弄堂,深不見底,黑暗像是巨獸,正等著吞噬獵物。


  青橋衚衕,別有天地。


  從巷子盡頭的小門拐進去,是座四合院。


  現代都市裡藏著的朱門高牆,古典雅緻,院子里的雕塑仍是明代舊物。北城大,事多,洗牌期間,圈子裡的年輕人被父輩三令五申,稍微敏感點的地方都不敢去,青橋衚衕是個例外。


  歲歲跟在易麗身後,每一步踏出去,都像是飄在雲霧間。


  地上濕漉漉,檐廊仍余雨水,站上青石階梯,視野開闊,院子里紫藤垂地,風涼涼地撲在臉上,霧汽氤氳。


  歲歲睫毛上沾了水珠,是從檐廊和風裡簇起的雨點。


  易麗讓她在院子里等著,歲歲點頭,習慣性地用乖巧外表掩飾自己。


  她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她也不想知道,她只要知道,她沒有死,她要長長久久地活下來。


  和她搭話的陌生女人,似乎也不是特別陌生。


  腦海里有其他的東西慢慢湧上來,並不屬於她的記憶,一點點自身體深處釋放,緩緩從血液蔓延。


  或許,她並沒有死裡逃生。


  她多多少少也意識到了什麼,不敢多做猜想,捂著臉哭起來。哭了一會,她便不哭了。


  她一向愛笑,不愛掉淚,但凡掉淚,定要有觀眾,且每次掉淚,皆是價值千金。


  被寵壞的毛病,眨一滴淚,都是天大的事。


  歲歲重新坐下來,打量四周。


  沒什麼好看的。


  南城的四合院,比這氣派百倍,連夏生送她的禮物里,這一個最不討她歡心,逛了一圈便再無興趣。


  想起舊事,歲歲鼻頭一酸,恨恨地垂下腦袋,雙手絞在一起。


  她定是要報仇的。歲歲使勁地將眼淚眨回去,心酸地安慰自己,至於怎麼才能報仇,以後再說。


  總歸現在不能讓人看出異樣。


  屋內的窗戶忽地打開一條縫。


  歲歲不用看也懂得屋裡那些人的驚艷目光。


  有易姨,有其他人,大多是年輕男人。


  對於男人的眷戀眼神,歲歲早已習以為常,她平淡無奇地回望一眼,興緻缺缺。


  無聊又無趣。


  屋裡,易麗將故意打開的窗戶關上,笑道:「外面那是我家小侄女,命苦得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年輕陌生的姑娘往青橋衚衕來,不是第一次。反正玩玩而已,大家你情我願,無傷大雅。


  只要籌碼合適,一切好說。


  易麗剛說完,有人拿了遙控板,重新將窗戶打開。


  是許家的小兒子,一雙濃眉大眼,目光濃烈,盯向窗外。


  有人打趣:「許諾,瞧上了?」


  許諾沒搭理,壞笑著往椅子一歪,單手撐著下巴,手指一搭,指著窗外的歲歲問易麗:「她多大了?」


  易麗:「剛滿十八。」


  許諾舔了舔嘴角,玩世不恭地模仿台上唱崑曲的正旦,扯著鴨嗓哼了句:「十八的姑娘一枝花,瞧得我心神意亂身酥麻。」


  大家鬨笑。


  對於即將到來的交易,歲歲毫不知情。她往屋裡猛瞧了兩眼,而後轉了身子,背對著窗子,掰著手指算時間。


  她有點餓了。


  她一餓,就忍不住地想自己死前吃的最後一餐。


  是連夏生親自下廚,一口一口,喂到她嘴邊,溫柔備至。


  歲歲將頭埋得更低。


  逐漸黑下來的夜幕中,沉穩的腳步聲自風中飄來。


  對於周圍的事物,歲歲並不關心,此刻她只關心她自己。


  歲歲告訴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能享福一世,自然也能享福第二世。


  資臨邁進院子的時候,走廊已亮起燈,燈光融下來,他漫不經心一瞥。


  四合院外的石凳上坐了個年輕女孩子,手搭在膝蓋,小口小口呼吸,像只迷路的幼崽,腦袋低低埋下去。


  屋裡有人喊了聲「歲歲」,她抬頭回應,聲音透著剛哭過的沙啞軟糯:「我在。」


  他將視線沉下去。


  她有張好模樣,漂亮稚氣,雪白鮮嫩,擋不住的靈氣與純真。越是簡單純粹的東西,就越有讓人璀璨破壞的衝動。


  歲歲一邊揉眼睛一邊站起來,沒來得及遮擋,眸中的盈盈淚光與嘴角的微笑同時暴露在他眼底。


  緊張害怕的恐懼以及劫後餘生的喜悅。


  她走到屋邊,想了想最終還是沒能跨進去,重新坐回石凳上,略微有些不安。


  擦肩而過的瞬間,資臨沒有停下腳步,他只是快速又看了眼,冷漠疏離,而後繼續前行。


  四人上桌,搓麻打牌。


  牌局開場半小時,眾人討論得熱火朝天。


  除了女人,無關其他,而今天到場的女人,就只有外面那個。


  「雖然不是親侄女,但是我敢打包票,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資臨不動聲色地摸了張五魁,手從圓潤的麻將邊緣摩挲而過,鮮紅印雪白,像少女含羞咬唇。


  他的手,太久沒有撫過女人的肌膚。


  而屋外的那個年輕女孩子,剛好有一張Q彈細嫩的好皮相。


  資臨緩緩問:「易姨,你怎麼光問許諾不問我們?」


  易麗一愣,繼而賠笑道:「你有興趣?」


  其他人還好,在北城待了這麼久,她也算是名利雙收,對上圈子裡這些個紈絝子弟,底氣倒也還足。唯獨眼前這一位,不敢輕易得罪。


  許諾笑著湊過臉:「他不玩女人,他只對古玩有興趣,我喊他過來的,正好替我瞅一瞅。」


  易麗鬆口氣。


  資臨看向許諾。


  眼神似冰,威士忌里嘶嘶作響的冰塊,又烈又冷。


  資臨生得高瘦,西裝三件套搭上身,一絲不苟,清癯英俊的面容在燈下略顯蒼白。他有雙乾淨的眉眼,倨傲與冷淡隱在其中,恰到好處的優雅。


  許諾嘻嘻一笑,勾肩搭背的毛病到了資臨跟前,全都收斂藏好,他故作神秘地悄聲說:「我什麼都玩過,就是沒玩過一見鍾情,今天也許能試試。」頓了頓,問:「瞧見外面那姑娘沒?好看嗎?」


  資臨淡淡地回道:「還行。」


  許諾激動得腰肢一扭,就差沒坐上牌桌,想起什麼,故作姿態,問:「易姨,我這邊拒絕了,你帶人往哪裡去?」


  易麗愣住。


  這她倒是沒想過。


  許諾擺出正經樣,嘖嘖揶揄人:「她年紀小不懂事,你這麼大歲數了,難道也不懂得糟蹋這兩個字怎麼寫?」


  易麗咬緊牙關。


  小兔崽子。


  數秒,她笑得花枝招展:「配你們,不叫糟蹋,叫三生有幸。」


  許諾憋了一秒,而後爆笑。


  屋裡的人也都笑起來。


  又說了好一會。


  條件也清楚了。


  將牢里的醫生請出來看病,雖然有點難度,但也不是不可能。


  許家就能做到。


  許諾捻了煙頭,痞聲痞氣地沖易麗笑道:「反正是給我的,你跟其他人說什麼勁,她的事,我來辦,一切好說。」


  這話拋下,事情差不多也就定了。


  資臨看向窗外。


  女孩子細長白皙的脖頸,一掐就碎。


  她剛好轉過頭往屋裡望,四目相對的瞬間,女孩子被飢餓鞭撻,咽了咽口水,迫切想吃點東西。


  烏髮雪肌,一抹朱紅唇。


  資臨收回視線。


  他也有點餓了。


  許諾抬腿往屋外走的時候,牌桌上一聲響。


  大家嚇一跳,看過去,沉默寡言的資臨打出一張「鳥」,無情無緒地說了句:「我要了。」


  眾人怔住。


  資臨抬眼,聲音平淡,彷彿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牌和人,都要。」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