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後。
府前廣場高搭戲台,連唱十天大戲。府門長街廣開五日流水席,以饗四方平民。舉府披紅掛綠,慶祝王爺又得男丁。烏達開連夜派人趕往前方軍中,向主子傳報這天大的喜訊。
府內呢?
當孩子離開自己身體的瞬間,樊隱嶽未因生產的巨痛昏暈,反而無與倫比的清醒,一雙幽深大眼內,有什麽正欲破土而出。
又一月過去。
“隱嶽,你還沒有抱過這個孩子,奶娘剛喂完了奶,我給抱過來了,你抱抱他罷。”珂蘭進來,懷抱滿月小兒。
樊隱嶽半臥床上,回眸淡覷,“我兩臂無力,抱不動。”
珂蘭一急,“我已經要他們加緊給你補身子了,下人們敢犯懶了麽?”
“沒有,補身的東西我都喝了,無奈積重難返。”
“你看,這個孩子長得像……”
“我累了,想睡一下。”她闔攏雙眼。
“……好,你睡。”珂蘭憂心忡忡,走出內室,抬首見楚博推開半扇外室門戶,向裏探望。“博兒?”
楚博躡足踱入,“先生還好麽?”
“還好。”
“我……可以抱抱弟弟麽?”他麵露靦腆。
珂蘭嫣然,“當然。”
初為人兄的楚博按她所示,小心翼翼托住小小軀體,“弟弟怎麽這麽瘦小?”
“你初生下時應該也和他差不多大小。”
“不會,父親說我生下的時候比一般的孩子要大得多,弟弟已經滿月,會不會太小了?”
“這……”珂蘭微窒,複笑道。“也許罷,你多疼疼他,他也許會快些長大。”
“我會,我一定會!”楚博重聲。
“這是……”男人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遲疑響起。
兩人回身。
“父王?”
“遠漠。”
男人滿麵征塵未去,兩眼直直盯著他們胸前的繈褓。
“父王,這是弟弟!”楚博將滿月小兒舉到父王眼前,難掩歡欣。
“他……”楚遠漠顫指欲撫上那張小臉,又迅速收回。
楚博不解,“父王,你不抱抱弟弟麽?”
這個男人的內心激澎,珂蘭一目了然,道:“你父王他還帶著沙場上的血腥,要漱洗過後才能抱弟弟。”
“……她怎麽樣?”楚遠漠板聲問。
“睡下了。”珂蘭道。
他輕步到了內室簾前,掀開那道看似單薄卻實實成了隔閡的障物,望見了床上玉像般沉寂清冷的女子,足足一刻鍾,他方回身。
“我去漱洗,過後把太醫叫到書房,我有話問。”
太醫在書房內,受了半個時辰的細盤詳詰。話題無外圍繞產婦產後身子的調養以小公子諸況。待將滿月小兒抱在胸前,剛岩般的胸臆霎時柔軟,楚遠漠緊繃了許多時日的臉上,終有一絲歡顏。
但,當夜夜半的一聲啼哭,使得歡顏全無。
“怎麽會這樣?怎麽回事?你們不是說小公子雖有些先天偏弱,卻並無大疾麽?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王府主子的咆吼之聲駭震全府上下,一眾太醫圍著榻上啼哭不止的小公子,群情如焚,束手無策。
珂蘭慰勸幾近失控的男人,“遠漠,你這樣,太醫越發沒了主張,你暫且避到一邊,讓太醫安安靜靜給小公子診治。”
“……他們已看了半天,什麽也看不出來!木太醫,你不是專攻幼兒的麽?你快告訴本王,小公子哪裏不對?”
被點到名字的太醫惶恐跪地,“稟王爺,小公子脈相毫無異樣,微臣不才,實在不知小公子這是何症狀!”
楚遠漠目眥欲裂,“羲國養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來人……”
“父王!”楚博忙不迭道。“請先生過來罷,先生的醫術高過這些人,是不是?”
“快去請王妃!”
王妃?候在外麵的烏達開愣了愣,遂親自撒開了腿,去迎接王府未來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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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想醫好他麽?”
幾盞宮燈,半室內照得亮若白晝。榻上的小公子已止了啼哭,太醫們盡退到廊下。王府二公子的房內,除楚遠漠、楚博、珂蘭,還有樊隱嶽。而她到來之後,舉身上下不見絲毫為人母者應有的心疼焦慮,僅掃了榻上一眼,所問的話,使人更生困惑疑慮。
“你這是什麽話?他是你生的,難道你不想醫好他?”楚遠漠擰眉,沉聲問。
“你隻告訴我,你想不想醫好他?你疼不疼他?愛不愛他?”
“他是本王的親骨肉,本王當然疼他愛他!”
“如此甚好。”她突然向男人行近一步。
冷香氣鑽營入腑,楚遠漠不禁呆住,他以為她會避自己如蛇蠍。
她狀似親密,低低耳語,“王爺,這個孩子以一月為周期,每到夜半,將受此毒痛折磨,伴隨終生。”
“什麽?你說什麽?”
“聽不明白麽?”她嫣然一笑。“他承襲了我身體中的所有毒素,隻不過,我所服下的一些用以調和平抑的藥起了作用,讓他不必每日半夜皆受毒苦。每一月,像這樣的痛苦,他都要經受一次,每次半個時辰。毒發時就如適才那般,全身紫脹,眉間青黑,體內萬蟻鑽心,痛不欲生。而且,這種痛苦,身體越是強壯,越會劇烈,他此時還是嬰孩,所以疼痛尚算輕緩。而這種輕緩,王爺便受不得了,是麽?”
他瞪著她,瞪著這張清豔絕倫的臉,瞪著這雙幽深如潭的眸,“你——”
“楚遠漠,我祈禱你長命百歲,你活得越久,看著他毒發的時候越多,他每一次毒發,你都須感同身受,就如你剛才那般的狂亂。每一次,你都恨不能替而代之,恨不能割了自己身上的肉,剔了自己身上的骨,但求能換他無恙。楚遠漠,你將一生受此之苦,你將一生不得翻身,你將一生活在目睹親生骨肉劇毒攻身卻無能為力的地獄中。若有一日,痛苦累積到積致,割己之肉能讓你好過,那便割罷,讓你的至親之血緩和親生骨肉的汲骨之痛,割罷……”
明明,他有話要說,喉嚨卻似被一手巨手所扼,動彈不得。
“楚遠漠,他所有的苦,都是你一手成就,你欠他的,而且一生都無法償還。”
“隱嶽!”珂蘭驀地拉開了她。“你做了什麽?你竟然……”
有些遺憾呢。本來,這個人的意誌世所罕見,方才趁其為焦痛與困愕所擾,趁虛而入,有機可用。被珂蘭這一下,未能施到最後,想來效果會大打折扣了,還好,暗示已種,未來可期。
“你……你這個女人,你是個什麽樣的女人?你……”楚遠漠如夢方醒,驚疑不定。“虎毒不食子……”
“我不是虎,我是樊隱嶽。”
“原來,你百般的隱忍,是為了這一日!”
樊隱嶽纖指慢撫雲鬢,“如果那一日你沒有**我,永遠不會有這一日。”
“救我的兒子,救他!”
“我若不救呢?”
楚遠漠目內浮過血光,“本王會殺了你!”
“我不會讓你殺了我。”
“由不得你!”他探臂攫去,卻被她輕巧避過,身似流雲。他眙目,“你恢複了武功?”
“我說了,他承襲了我體內所有的毒素,包括你下在我體內的軟筋蝕骨散。那藥應是來自暹羅的密藥,我解不了,惟能另用一些藥將它轉移。所以,您的小公子待身體強壯一些,還需要服用這味藥的解藥,否則將永遠不能下地行走,但身體強壯了,毒藥的效力又會加劇,您好為難罷?”她笑得豔若春花。“後會有期了,王爺。”
似流雲,若輕風,穿堂而過,芳蹤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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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有密林遮覆,深壑護囿的無山穀內,氣候與穀外仿若兩個世界。無數的鳥兒遷徙飛來,讓穀內的冬日變得分外喧嘩。
“這些鳥又來這邊過冬了,這下,石爺我又有比試輕功的對手了!”一個吸著長煙袋的黃衣老者仰望空中飛鳥,眉飛色舞。
他身後一年歲相近的灰衣老者嗤之以鼻,“你怎麽還有心思看這些飛鳥?他們已離穀恁久,一點消息也沒有捎回來,你不擔心?”
“擔心什麽?那些人是親王**出來的,如果隻知逞一時意氣,也枉跟了親王恁多年!如果石爺我猜得沒錯,他們此時應該潛隱在楚遠漠的軍中各處,精精細細的鑽營著。你還是仔細著你們家那口子,別讓她出穀壞事。”
“我蒯家的人怎麽可能壞事?”
“你忘了,你家那位蒯家嫂子的前身是血羅刹麽?”
“她嫁給了我老蒯,便與那名號不沾邊了,她比你明白事理,比你掂得出輕重緩急,就像這會兒,她正將穀中器物登錄造冊,好拿出去變賣為以後大事籌備。哪像你,隻知盯著那些鳥流口水……”
“那些鳥腿上綁了什麽?”黃衣老者一口煙未吐完,倏然眯起了精利小眼。
“瞧瞧,你有一個‘萬裏飛鵬’的名號,就真當自己是隻大鳥了麽?那些鳥兒幹 你底事……”
突地,黃衣老者拔地高起,當真如一隻大鵬般加入鳥群中,待落回地麵,兩手各握一隻雪色飛鳥。
“你趕緊給我滾過來看一眼,這些鳥腿上到底綁了些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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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中有一,百萬中有一,千萬中有一……但有一線,便是生機。
當深秋來臨,關峙又度目送那些飛鳥振翅離去,如是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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