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遠漠的自負也不盡然是空穴來風。
險喪生在馬蹄之下的楚博,翌日活蹦亂跳地現身在出獵隊伍中,雖然依舊是在華丹的佐護之下,但一個稚齡娃童,在經過那樣的生死一瞬之後,精神迅速複原,還能毫無障礙和馬匹親近,這份迥異於天曆皇朝嬌貴族子弟的蓬勃生命力,讓人絲毫無法置疑這個民族的強悍。
“博兒,到了獵場,珂蘭姑姑把我那匹小白馬借給你,你跟在珂蘭姑姑後麵,保你在這幾天裏能真正學會騎馬。”言者,策馬行在楚博身側,一位修長高挑、健美婀娜的北地佳麗,乃當朝太後的義女珂蘭公主。美人愛英雄,公主傾心於楚遠漠,昨日前來探望楚博,守在病床前一夜,今日陪同出獵。
“我不是不會騎馬!那天是靴子上的銅扣刺痛到了馬腿,才把它驚了。”楚博鼓腮回道,把自己對對方的不喜歡盡坦露在圓圓胖臉之上。莫看他年幼,他可明白,這人對自己的好,是為了取代娘在父王心中的位置。雖然他並沒有見過娘的樣子,但仍擋不住他的不歡喜,他不要生自己的娘被人代替。
被拂了麵子的北地佳人仍笑得爽朗無拘,“珂蘭姑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就能在草原上馳騁著套馬了,你想要被珂蘭姑姑比下去麽?”
“……你像我這般大的時候,曉得孔子、韓非子是誰麽?”
“他們……”她歪首細細想了想,搖頭,“他們是誰?是哪一片草原上的勇士麽?”
楚博得意揚頜,“看罷,我會的,你不會!你會的,我卻一定要會得比你好!”
珂蘭蹙眉,“知道這兩個人,很要緊麽?”
“當然。”楚博一指自己右側之人,“先生說,人生而有涯,學無止境。人就是要什麽都懂,就像先生。先生是天底下第二厲害人!”第一厲害的,當然是父王。
珂蘭眼角睨向一直無聲無息的樊隱嶽。事實上,她早就看到了這個“男子”,一個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的漢人,小王爺的漢學教習先生。在一群剽悍粗礪的北地男人中間,這人的存在就宛若長在黃土沙漠上的一株嬌嫩弱花,過於茬弱,格格不入。
“樊先生也會騎馬麽?”她笑容不改,隻是多多少少摻進了一絲輕蔑。
樊隱嶽回聲:“是。”
“漢人也會學這個?”
“對。”
“樊先生和誰學的呢?漢人裏也有能駕馭馬匹的勇士麽?”
“家中護院。”
“護院也會騎馬?”
“是。”
這言簡意賅的回答,顯然不稱公主殿下之意。兩道刺釘般的眸線地在她麵上停留良久,不再有話,馬鞭輕馬臀,向前去了。
“樊先生。”華丹壓低聲嗓道。“您對珂蘭公主還是恭敬些罷。珂蘭公主是位和善主子,若今兒個來得是珂蓮公主,一定會治您一個不敬之罪,您這苦頭可就大了。您須明白咱們王爺不可能為了樊先生開罪公主,您何必招惹那樣的麻煩上身?”
她抱拳,“受教。”
華丹還想再叮囑三言兩語,陡聽得前方亂潮迫近,人聲馬聲鑼聲震耳欲聾——
“各方小心,千萬小心,有虎出林,請各方加強戒備!”
隊伍最前方的楚遠漠扯韁頓住前行步伐,命屬下上前打探出了何事,過不多時獲報:“稟王爺,今兒個天還未亮,太子進圍場行獵,將一隻花斑虎驚出圍場,此下那畜生正在林子間亂躥,為免各部落猝不及防,汗王的飛**正向各處傳達此訊。”
楚遠漠麵浮厲霾之色,“傳令下去,全隊加強戒備!”
珂蘭美眸圓睜,氣咻咻道:“這個楚翰實在是讓人頭疼,在城內惹事不夠,連冬圍也要惹這麽一樁亂子出來!”
楚遠漠未加應和。有些話,他不可能對一個女人暢所欲言。
楚翰是汗王惟一的兒子,是他的侄子,也是南院大王須竭忠維護的儲君。而以楚翰的德與行,實在枉擔儲君之名,縱使將來登得汗位,也很難震服四方,羲國曆盡艱苦得來的國土必將被鯨吞蠶食。
既然不便言,索性不言,他無意虛飾。
珂蘭注覷著自己傾心愛慕的男人深刻如雕的側顏,“遠漠,楚翰現今十四歲,要管還來得及,太後寵他,汗王疼他,但他最敬畏的人是你,這一次你一定要好生罵罵他。”
“我?”他眉峰一動,不待回話,突聞驚喊聲四起——
“虎!虎來了!虎來了!”
吼——
一聲震天咆叫,一道龐大花影,電閃般奔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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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父馮冠武道:看一家兵馬是否善戰,不單要觀其對敵廝殺時的驍勇與否,還要看在麵對突發事故時,能否作出最迅速又恰當的應對。
事後,樊隱嶽自省,較之於訓練有素的王府兵衛,自己彼時的反應當真是慢了。
那隻花斑虎赫然驚現,未及眨眼,王府兵衛隊形急換,前麵人眾手如一般地取弓搭箭,後麵人各將所需護衛的主子圍在央心,刀生戾,劍生寒,神情肅凜,全無懼意。
危險驟臨之際,她這位得小王爺看重的教習先生畢竟不在兵衛首當其衝的護衛之列。她連人帶馬被擠到了隊伍邊側,成了落單的那個。
她是第一次見到虎。那刹那,她腦際一度空白。雖然這一度短之又短,但足夠猛虎找準下口目標。
虎為獸,獸有本能。僅是須臾的目測,便尋準了經它判斷下最能輕易獲取的一點,遂……惡虎撲食!當真是惡虎撲食,血口咆哮,怒牙昭張,撲來了。
身下乘馬受驚,高揚頸蹄,她就勢摔下。
“先生!”
她聽到了楚博的憂喊,亦再度感覺到了兩道審視掂度的淩銳目光。
這一回,她不可能再拉小王爺陪同,當然也不能再獲南院大王的救助,那麽,在這許多雙眼睛之下,要如何……
“樊先生,身子快向左邊翻下去!”華丹揚喝。
來不及了。猛虎已到。
但暗外那雙審視掂度的眼睛,不會比猛虎少了眈眈血氣。
她暗咬牙關,雙目駭閉——唯今計,一賭。目不視物,弓弦震鳴聲宛若近在耳畔,但猛虎攫來的銳利氣浪更能迫人心魂,她不知自己能否堅持到最後一刻……
錚!先是鐵鏃入骨之聲,繼爾虎咆聲驟激驟哀。她睜眸看時,正見華丹由馬上躍下,扯起她一隻手臂跳出丈外。
“樊先生,您還好麽?”
她向一手持弓一手扶己的他微揖,驚魂甫定地道:“……多謝……多謝華兄救命之恩。”
“樊先生莫擔心,那畜生必死無疑了。”
“死?”她驚覦地上花斑虎,不過是額心中箭而已,便能死了?
可不是麽,適才還在地上翻滾咆哮的猛物,此下已現癱軟,碩大長軀隻剩了微弱抽搐。
一箭要了一隻龐然的**性命,使其毫無反撲可能……這一箭勢必要穿透虎的天靈骨,直沒虎腦,方能湊效。南院大王**出來的人,都要如此出類拔萃麽?
“先生,你被那隻大虎給嚇著了,是不是?”楚博小臉上竟掛著滿滿興奮。自己心目中博學多才的先生若能害怕一隻虎,他總比先生多了一項本事不是?
“是呢,先生被嚇到了……”
“能被嚇到就好,本王還以為博兒的樊先生銅筋鐵骨,無所不能。”楚遠漠策馬而至,由高俯下。“前方圍場內處處皆是猛獸凶禽,樊先生還有力氣隨同前往麽?”
楚博小胸脯一挺,“父王,博兒會保護先生!”
“你有這個勇氣當然很好,但你不能替你的先生說話。也許,你的先生想打道回營帳了?”他尾音上挑,鄙夷味濃。
“……先生?”
迎著楚博眼中亮閃閃的期盼,她搖首:“既然走到這裏了,我不會半路回去。”
楚博歡顏大樂,“博兒就知道先生是最有勇氣和膽量的人!”
楚遠漠眸內詫光微現,撥轉馬頭,長臂勁揮。
南院大王府的行伍,仿佛未經任何騷亂打擾,依然按先前行進速度,整齊開步,浩蕩前行。不同的是,四名兵衛肩頭,多了一具花斑虎的屍體——
在沒格族的男人眼中,獵到虎這類叢林之王的猛獸,屬無上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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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前方的楚遠漠,心海波瀾輕漾。
邀樊隱嶽同行這趟冬圍,他有意為之。
烏達開將一個嬌弱的女先生列入刺客懷疑名單,他不作肯否,任烏達開暗作窺察。而他對於這個女子的興趣,來自於那日探望母妃時佇立窗前所目睹的嬌媚風情。令他稱奇的是,撇開了那個戲中人,她素常淡矜內斂,儼然是另一個人,一個為了謀生為了遮掩不俗姿色易釵而弁的普通女子,充其量,是有點才情有些學識的普通女子。
帶上她,是想為自己心中的那點興趣推波助瀾。
可接連兩次,她讓他另開眼界。
一次,她麵向疾馳中的馬迎身而上,雖然在他看來,未免有些愚勇,但明知不可敵猶未棄逃的氣勢,縱使在沒格族女子中,也屬罕見。
二次,她險遭虎噬,蒼白著麵顏,抑製著顫栗,強自鎮定地向人示謝。在這場對任何一個女人甚至男人來講也為大駭之事的劫難中,她連一聲刺耳的尖叫也未發出。
這個女子,縱然不是在戲中,也已經有一點不普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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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沒有破綻罷?
樊隱嶽亦在心裏厘整自己言行。
第一次,她以地上石礫為因跌倒,拉楚博作陪,逼楚遠漠出手施救。
第二次,她冒萬一之險,閉目待戮,按捺著不讓袖中短劍出鞘,直至華丹出箭,她猶以驚悸狀示人……實則,也不是完全的佯裝,虎口下脫生,如何能泰然處之?
這般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是為了天衣無縫。
楚遠漠是一個用兵之人,兵不厭詐,用術皆求詭道。習性養成,若她的表現過於圓滿無缺,反而更惹疑竇。
但不知接下來,楚遠漠又安排怎樣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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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隨行護衛嚴密護持下的珂蘭,以一雙精明美眸旁觀多時,若有所思。
她較楚遠漠年幼七歲,兩人很難說什麽青梅竹馬,但自己追著他的背影長大卻是事實。當年,他在三個南院大王正妃人選中選了閨友嬌娜,她的夜晚與淚水相伴……對他,她稱得上少許了解。
楚遠漠與那位教習先生說話時的語氣,有些怪異。
含著那麽一絲譏誚,那麽一絲揶揄,那麽一絲玩謔……
這不是遠漠待人的態度。遠漠身上,有男人的自負,貴族的狂睨,但那些,從來被隱藏得極為妥當。示於人前的南院大王,果斷而不失沉穩,睿利而不乏剛毅,廣聞博記,言談風趣,豪情天縱,壯誌淩雲……
如此的遠漠,為何會在一位教習先生麵前流露出了些微“本性”?
如此的遠漠,為何吝於為她轉過背影?
如此的遠漠,還要讓她追趕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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