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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2 名為主上,實是傀儡

  當大唐使團抵達西康的時候,吐蕃國中也因此產生不小的人事擾動。


  邏娑城紅山宮殿中,近來氛圍頗為緊張。除了人員出入頻繁之外,贊普的情緒也是一日多變,有的時候歡笑不斷,有的時候則暴跳如雷。


  一些王宮之外的人或許不清楚贊普近日情緒如此外露多變,但宮中諸奴役侍員們卻因此而苦不堪言。贊普心情好的時候還倒罷了,大家還可以鬆一口氣,只要安心於自身的事務,不必擔心會不會遭受無妄之災。


  可若贊普心情轉劣,那眾人就要當心了,因為贊普隨時都會爆發遷怒。肆意懲罰、打殺奴婢還只是尋常,特別當國中派往大唐的使者死在長安的消息傳回國中后,贊普更是暴怒得無以復加,甚至就連當日侍寢的一名寵妃因觸怒贊普,都被贊普下令剝除衣衫、逐出宮殿,生生凍死在寒夜之中。


  因此紅山宮殿的這些宮人奴婢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觀察今天、或者說猜測下一刻贊普究竟是喜是怒,若猜對了,這種煎熬的日子或還能繼續下去。可若不幸猜錯,那麼下一刻生命就有可能戛然而止。


  宮人們因為贊普的情緒多變而誠惶誠恐、戰戰兢兢,而贊普本人也並非刻意如此,甚至他自己本人的心情之跌宕起伏較之宮人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今的贊普年在二十八歲,用唐人的話說已經是將要達到三十而立,這樣一個年級,可以稱得上是年富力強,既褪去了年少輕狂的青澀,又初步具有了成年人該有的穩重。特別是對贊普這樣的一國王者而言,正是精力旺盛、將要大展宏圖的年紀。


  而且贊普本就談不上是什麼庸碌無能之人,可以說是受命於危難之際。因為其父壯年早夭,加上國中局勢動蕩不安,以至於嗣子遲遲不能正式繼位,寄養於權臣之手長達數年之久。


  可以說從還是幼童時期,贊普就已經深深領會到世道之艱深兇險,繼位之後在王母的悉心教導之下,無論是才能還是性情都有了長足的長進,就連國中許多大臣都稱讚贊普宏器深蘊、堅韌不拔,大有其曾祖松贊干布的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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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這一類的稱讚,贊普表面上仍是謙和客套,但其實內心裡對自己也深有如此期許,以其曾祖為榜樣,不甘心只做一個守成之主,希望吐蕃國運能在自己的帶領下再創輝煌。


  有了少年堅韌的經歷,本身又樹立起一個宏大的目標,贊普對自己的要求自然也就極高,幾乎從來沒有體會過少年輕狂的恣意,凡所思慮都與國運前程有關,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老成,很少有因為外事而使得心情跌宕、情緒外露的情況。


  但人的性格無論如何堅韌,總會有一個此前不曾被觸及的極限。一旦超越了這個極限,那麼人的性情言行就會變得判若兩人。


  上一次贊普受到破防還是大論欽陵勾結琛氏、突然返回國中,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無疑都在挑戰贊普的極限。無論是琛氏這一王黨家族的背叛,還是大論欽陵那咄咄逼人的姿態,以及王母在未與他溝通之下便肆意插手國事,無疑都是在挑戰他這個贊普的威嚴。


  贊普當時雖然也是怒不可遏,但在意識到這些變故所牽涉的人事仍非他能完全掌控之後,還是快速調整了心態,將心頭所積攢的戾氣全都按捺下來,主動去向王母告罪求和。


  雖然最終各方磨合磋商后所達成的結果已經大悖於他的心意,但起碼大局的穩定還是得以維繫住。接下來在王母的指導下,贊普有選擇的或接見、或訪問國中諸權豪門戶,通過一系列的拉攏分化,再將大論欽陵的勢力排斥於國外,沒有讓過往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


  若情況就此發展下去,就算贊普遺憾與自己的抱負得不到伸張,但也還能忍受,可國外強鄰所發生的驚天巨變卻打破了贊普心情的平靜。


  大唐本就是吐蕃已知境域中最為強大的對手,再加上贊普以其曾祖松贊干布為人生目標,而且大唐還借琛氏叛國一事直接將勢力滲透到吐蕃本土,贊普雖然受限於國中的憂患暫未能給予還擊,但對大唐國中所發生的各種動態也都密切關注著。


  特別是當東域名義上歸屬大唐之後,有關大唐的資訊傳播已經不再只局限於青海一地,來自東域的消息要更加詳盡且及時,讓贊普對這個必將成為其一生之敵的強大國都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過去的一年裡,最初那幾個月贊普都是懷著一種愉悅的心情翻閱有關大唐的各種資訊,諸如突厥入寇、契丹叛亂等各種消息,讓贊普了解到原來不止他們吐蕃深受內憂外患的困擾,原來大唐君王日子過得同樣不太順心。


  這種歡愉持續到大唐國中統治核心的神都洛陽爆發叛亂、就連葉阿黎所委身的那位唐國宗王都率兵東行奪權,贊普幸災樂禍的心情也達到了極致。


  那段時間裡,他頻頻召見各方茹本、東岱等國中地方上的實力派,並趁機舉行了一次盛大的議盟,宣揚自己的王威、統合國中的力量,為接下來的事態發展而做出各種準備。


  那時候的他,心裡甚至都為接下來的事態走向梳理出了一個最理想的脈絡。大唐國中爭權亂斗,國力損耗嚴重,就算勉強爭出一個結果,也將沒有足夠的力量應對來自北方的兵禍侵擾,自然也就更加沒有力量去關照東域。


  這對贊普而言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先出兵東域奪回這片本就屬於吐蕃的領土,然後再將唐國投入在東域土地上的人事物資瓜分給國中權貴,既樹立了自己的威嚴,又統合了國中的情勢。


  接下來就是強令督促大論欽陵出兵唐國本土,若大論出兵則青海空虛,若是不出兵,也有足夠的理由對大論欽陵進行討伐清算。


  那時候的贊普欣喜之餘,對王母的怨情也消散許多,甚至心裡對王母變得更加敬佩,果然王母經驗老到,只要維持基本的穩定耐心等待下去,果然機會就自己到來!


  正當贊普滿懷雄心壯志,準備趁此良機將過往的忍耐盡數發泄出來的時候,情緒卻在最飽滿的時刻陡然急轉直下。


  他所設想中的情況並沒有發生,反而是發生了對他而言最惡劣的情況,唐國的內亂快速得到平定,勝出的還是那位他最不希望的陝西宗王,在對外抗擊平叛的過程中又是捷報頻傳。


  至此,贊普維持了好幾個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而更讓贊普感到頭疼的是,他這一系列的預判操作雖然沒有等來一個合適的發動時機,但卻引起了大論欽陵的警惕。


  欽陵不只驅逐了青海地區立場偏向於吐蕃贊普的一些吐谷渾舊臣,甚至還派遣其弟贊婆率領一支軍隊翻過積石山,抵達了東域北境並駐紮下來,雖然給國中的解釋是為了防備大唐在隴南的駐軍,但大家都清楚,欽陵這麼做無非是不希望贊普出兵東域從而直接威脅其後路。


  如果說欽陵的警惕自保行為還在贊普的預估中,那東域權貴們的態度則就不免讓人憂心忡忡了。贊普精心挑選出來,準備針對乃至於取代噶爾家的韋氏居然在唐國情況逐漸明朗的情況下、力諫贊普遣使祝賀並趁機修好。


  贊普對此自然深感不滿,唐國連番動蕩結果卻不如預期,已經讓他空歡喜一場,他是打心底里不願意違心祝賀。但當王母也持此看法時,贊普就不得不認真考慮這提議並最終派出了使員。


  若相關事情僅止於此,贊普還不至於如此失控,這一次雖然空歡喜一場,但起碼國中情勢也沒有因此變得更加惡劣。他過往二十多年就是這麼過來的,調整心態繼續等待就是了。


  但這一次,贊普的心態實在是不好調整平復下來,特別一想到唐國那個年輕宗王遠比自己小得多的年紀,竟然在短短几年時間裡便一路奮進逆取,並成為整個國家的至尊主上,贊普心裡便妒火炙熱,幾乎難以忍耐。


  人在逆境之中能夠不失希望、堅持奮鬥,那是因為堅信自己的努力與堅持是有價值的,無論當下再怎麼煎熬,終究會品嘗到甘甜的果實。


  可是現在,贊普自己還沒有拔攏到那勝利的果實究竟長在哪根枝椏上,卻有比他更年輕、更優秀的人已經先一步品嘗到勝利的果實。這不免讓他心態大崩,乃至於懷疑自己這一番堅韌究竟價值何在、能不能達成他想要的那種結果?


  「忍辱負重二十多年,名為主上、實是傀儡!國中大奸難除,新禍又生,那些勸我苦忍的,究竟是何心腸?王母誤我,臣員誤我!她們不願與加布小兒開戰,只是擔心自己的富貴不能長久,有幾人真心為國運考量!」


  念及此節,贊普更是怒不可遏,大感自己受到了矇騙欺侮:「大權從無垂手而得,那些勸阻我的人,又怎麼會甘心扶助一個能夠主宰他們生死的強悍主君!可笑我被矇騙了二十多年,才由敵國少主教我該要如何為君!若我能早有如此明悟,國運也不會久病不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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