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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8 滿城喧嘩,一家憔悴

  神都城中,近日士情氛圍躁鬧,無論世族還是民家都各自爭作訴求,但也並非所有人都參與其中,終究還是有一些例外。


  神都城北思恭坊,南曲有一大宅,橫闊將近三十畝,佔據半曲之地。這樣的宅邸面積,在整個神都城中都是首屈一指,怕是只有諸宗親勛爵人家才能享有。須知就連坊中北曲的右羽林將軍李多祚這樣的北衙大將,仍不及此宅如此宏大。


  這一座宅邸的主人,身份也的確不俗,乃吐谷渾國君、青海國王慕容忠。雖然如今吐谷渾國已不存,但其全盛時也為西疆一霸,不同於一般的蕃邦胡酋。


  更何況,除了吐谷渾王這一層身份之外,慕容忠還有另一層身份,那就是太宗皇帝的外孫,其母西平大長公主為太宗養女,其妻同樣為李唐宗室的金城縣主。而且其部所居安樂州,仍有領民數萬帳,慕容氏世為安樂州都督,於諸羈縻州府中規模僅次於河曲之間的東突厥遺民幾州並鐵勒諸州。


  所以慕容忠入朝時,當今聖人親遣五品朝士於洛北遠迎,並在大內設宴款待,禮遇甚厚,規格不遜於歸朝諸宗家血親。


  但一時的喧噪之後,很快這位青海國王便陷入了無人問津的情況。畢竟朝情局勢變幻迅速,誰也沒有閑余的精力去長久關注一個勢力不再、落魄入投的蕃邦國君。除了鴻臚寺旬日使人入坊問候、光祿寺偶爾賜派酒水食料之外,幾乎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都中還居住著這樣一位番邦國君。


  旁人或是已經無視,但慕容忠自己顯然不會忘了自己的存在,入朝以來心情都頗感焦灼。


  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他雖然權勢不復,但仇敵卻不容小覷,甚至可以說是強大到令人絕望。


  入朝之後,朝廷原本賜第于歸仁坊,但慕容忠卻自覺歸仁坊遠離大內皇城,兼其坊居周遭多東胡夷眾並閭里豪俠,其中難免就會有刺客之流藏匿? 擔心安全無從保障。所以便將老母西平大長公主寄養賜第,而自己則斥重金在洛北思恭坊置辦大宅。


  洛北諸坊因地傍皇城,多有禁衛將領於此置業? 諸如同居一坊的右羽林李多祚宅。而其左鄰的清化坊? 更有左金吾衛官廨所在? 坊居的安全性自然大有保證。也正是在搬入了思恭坊之後,慕容忠才終於放膽安寢,不再擔心睡夢中就被強人翻牆刺殺。


  但即便如此? 慕容忠等閑也不敢出坊行走於街市? 有什麼事情也只著子弟並心腹外出行走交際,可謂是小心到了極點。


  這一天,慕容忠又在堂內召見兒子慕容宣昌? 訓問道:「昨日大李相公之子於邸中加冠宴客? 你怎麼只是短留片刻即走?」


  如今時局中李唐宗室最顯赫便是宰相李思訓並右監門衛李晉這一對堂兄弟? 因此時流稱李思訓為大李相公? 李晉為小李將軍。而且據說兩人不久之後便要都加殊封王爵? 自然也就更加的炙手可熱。


  慕容忠在繼任青海國王前本就於神都城久為質子? 常參宿衛,對於都畿之內人情往來各種方式並不陌生。如今託命國中,對此自然更加重視。


  李思訓這個宰相如今炙手可熱,慕容忠倒也並不指望其人肯發聲助他對抗來自西京的威脅,但若能長為座上賓客? 時流眼見之後? 在對吐谷渾問題處理方面也能更有體恤? 不至於不留情面。


  慕容宣昌二十歲許? 聞言后便面露忿色,悶聲道:「權門眼高,家門倨傲? 嫌我具禮微薄,竟然將我置在偏廳廂左,留在那裡只是惹人譏笑,索性離開!」


  慕容忠聞言后便怒聲道:「蠢奴!是臉面重要還是性命重要?大李相公勢力驟興,與我家本就沒有長誼,其家人親疏以待也是難免。只要你日常出入積得眼緣,日後還患不能登堂?」


  講到這裡,他又吩咐家人道:「帳中再支一批錢物,一定要優於前禮,加補送去。眼下大李相公還未正授,一旦封王,再要登門,恐怕更難顯見。」


  其家人聞言后,卻一臉苦澀的匍匐在地並說道:「大王,入都以來錢貨強使,如今帳庫所余實在不多了……」


  慕容忠聽到這話,不免一驚,如今他勢力不復,全憑錢財買平安,連忙說道:「取計簿來看!」


  待到家臣將賬簿捧上,慕容忠草草一覽,臉色不免更加難看。他此行入朝,本就知道人事艱難,所以攜貨眾多,身為一國之君尚且見重的財貨必然是海量。但卻沒想到,入都不足一年所攜帶的財貨竟已使用過半,這神都城雖然暫保他的安全,但也是個名副其實的銷金窟啊!


  「這每月過千緡的開支,流向何處了?」


  將賬冊細作檢閱,慕容忠指著其中一筆錢財流向開口問道。


  家臣入前細覽,然後便回答道:「是支給了坊中街鋪,若不使錢,武侯們便不巡視南曲……」


  「坊人姦猾!區區街面小鬼,竟然也敢辱我!」


  慕容忠聽到這話,臉色已是大變,拍案怒罵道。


  「阿耶,咱們這一番入都,究竟是對是錯?如今世道之內交際之眾,都知雍王記恨我家,凡所往來,無不恃此強求。他們也不是真心要保我家安全,只是假借雍王的凶威來作敲詐,等到把我家榨乾,會是什麼樣的面目,實在堪憂!」


  見父親神情怒極,慕容宣昌也忍不住說道:「早知入都會是此狀,當時不如就留河曲。阿耶乃朝廷所封命,契苾明就算仗勢雍王再如何囂張,難道真敢謀害我家?」


  「雍王使權虐人,他召我回返隴邊,本就是打算將我父子性命去消磨吐蕃凶焰。況雍王狂悖不法,已經遭到朝廷猜忌,我如果舉部投效,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若再被朝廷遷怒褫奪封命,更加謀生不能!」


  慕容忠少年入質,人生大半生涯都是生活在兩京,對於所謂故國故部本就沒有太大的情感。垂拱年間父死歸部領掌其職,還覺得安樂州風土遠遜兩京,更加不想前往隴邊去與吐蕃決鬥生死。


  當時被契苾明狂言逼迫,心中本就不忿不服,再加上朝廷使員相召,乾脆棄部歸國。但就算是他也沒有想到入都之後處境這麼艱難,特別雍王幾勝隴邊,行台分設后權勢更壯,竟連朝廷都漸有難制之狀。他這一把將雍王得罪挺狠,心中更是憂懼有加。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慕容忠心裡也隱隱有些後悔,明白兒子所言才是事實。雍王勢大,朝廷連陝西之土都要割授。慕容忠雖然歸國,但其部屬仍留安樂州,若被行台加以消化,朝廷意識到他這個青海國王只是個樣子貨,更加不會力保。


  更何況眼下神都城中局勢變化迅速,今日煊赫者不知明日還會否掌權,他就算拿錢買命,但只要雍王不倒,這就是一個無底洞。一旦積儲耗盡,可能轉頭就會被人拋出,平息雍王怒火。


  「勢力不存,才會為人看輕!北曲李多祚,靺鞨賤種而已,但因其部屬聚合,即便早前因阻雍王收攏代北軍卒而入刑獄,但如今卻又掌北衙禁軍,無人敢辱……」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我違背了雍王使命,他斷然不會放過我。明日再招南市賈人入邸,變賣一些器貨,趁神都近日情勢躁鬧,努力謀一宿衛實職……」


  慕容忠還在算計著,突然家人來報有貴客登門來訪,及見投帖,他便皺眉道:「郁林王?我家與他並無往來,他突然登門……郁林王方從西京使回,是不是受了雍王什麼指令?」


  他對雍王的忌憚已經深入骨髓,凡事都忍不住要往這方面去想,心裡下意識就不敢去見。但郁林王李千里終究也是宗家近親,即便勢力不壯,如今主動登門,他也不敢將人拒之門外,只能硬著頭皮出迎。


  慕容忠所料不差,李千里正為雍王使命而來。他以少府監出都為使,歸都后便被奪職,神都城目下的躁鬧,跟他也沒有太大關係。


  他在武周一朝所作所為,人盡皆知,非但沒有什麼冤情可作申訴,反而有一筐的爛底子恐被追責,自然對雍王的交代更加上心。唯有託庇雍王,才是保全自身的良計。更何況前來訪問慕容忠,本就是狐假虎威,敲詐發財的愉快事情。


  一位宗王來訪,青海王家人不敢怠慢,先將郁林王請入前堂,然後才入內通報。


  李千里負手踱步,觀察著這氣派王邸,口中嘖嘖有聲,自是羨慕得很。他堂堂大唐宗王,講到起居用度,居然還完全比不上這樣一個苟延殘喘的亡國之君,也實在是讓人不爽。


  「未知郁林大王尊駕入邸,有失遠迎,實在失禮!」


  很快,慕容忠父子便從宅中匆匆行入前堂,遠遠的慕容忠便抱拳致歉,態度可謂熱情至極。


  至於李千里,反應則就冷淡的多,只是負手而立,及至慕容忠行至身前不遠,才緩緩點頭,但開口所言卻讓人毛骨悚然:「今日來訪,無問禮數,只有一事要問青海王,王欲生、欲死?若欲死,那就無復多言,我即刻出邸。若欲生,那咱們就可以仔細聊一聊,青海王這一命,於你心中價值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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