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3 誅除諸武,歸政李氏
姚元崇所提供的兵部資訊,雖然並不能夠真實反映兩衙禁軍的兵力配比,但也並非全無借鑒意義。
兵部夏官郎中掌考武官之勛祿品命,即就是絕大多數禁軍將領的資料都能了解到。而對這些將領的影響與控制,便直接關乎大事成敗與否。
李潼在這方面,同樣乏甚優勢,甚至根基較之在政局中還要薄弱得多。
禁軍的將官體系中,關隴勛貴佔據著絕對的優勢。高位者如南衙諸衛大將軍,位低者類似桓彥范這樣的低級武官,充斥於南北兩衙,這是時局中任何一股政治勢力都不具備的優勢。
府兵最為興盛時,天下軍府六百餘,僅僅關中一地就佔了兩百八十餘座。儘管底層的府兵軍戶多有流失,但上層的這些將官,卻仍然被保留在了兩衙軍事體系中。
至於北衙的羽林軍,其前身就是高祖武德時期的元從禁軍,父子相代宿衛,號為父子軍。這些創業元從,本身就有著大量的關隴勛貴。儘管隨著幾番擴建,原本的元從禁軍在北衙體系中已經不能佔據主流,但也還殘留著許多影響。
當然,關隴勛貴並不是一個實體的政治聯盟,僅僅只是一個便與敘述和了解的概念。但他們彼此之間錯綜複雜的聯姻與上下關係,仍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證在大事上不失呼應。
武則天對關隴人家或拉攏或打壓的分而治之,幾乎都是通過兒子們來完成。像李潼他亡父李賢被廢,可以說是李治兩口子與他三叔李顯共同促成的結果。
這其中比較關鍵的就是出身京兆韋氏的韋思謙、韋承慶父子,這父子相繼為沛王與東宮官佐,隨著李賢的倒台,本來應該前程黯淡,但是並沒有。
韋思謙在李賢倒台後仍然擔任宰相,一直活到了永昌年間,至於韋承慶和他的兄弟韋嗣立就更本事了,不獨在武周一朝相繼為相,到了中宗朝更因是韋后同宗而繼續執掌權柄。
至於老三跟老四兩派的鬥爭,這當中的操作那就更細膩了。總之,有這樣一位老母親,這老哥倆兒也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對於關隴勛貴,武則天整體上雖然是打壓態度,但也一直在有所吸收,一直到了武周後期形成脫胎於關隴勛貴的李武韋楊政治聯盟。
神龍五王牛逼不牛逼,功成身退然後不得好死,更深一層的原因就是遭到這個小集團的排斥,而不僅僅只是李顯擔心功高震主,或者武三思的秋後算賬。
李潼眼下無論想達成什麼樣的局面,繞不開關隴勛貴,這也是他一定要將豆盧欽望拉下水的原因之一。豆盧欽望廢是廢,但卻是關隴勛貴如今在檯面上為數不多的代表人物。
姚元崇一通仔細梳理,整理出來的這一份兩衙將官名單,不談那些私下裡跟豆盧欽望有聯繫的,僅僅跟豆盧家有確鑿姻親故舊聯繫的,諸衛單單郎將以上的級別,就有二十多人!
這些人職權各有輕重,分散於南北兩衙之中,一旦整合起來,就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這個數字,絕對不算誇張。
像是李守禮他丈人獨孤氏,供職於兩衙禁軍的子弟並親故,郎將以上都有十數人之多,當然這個數字跟其他人家也都多有重合,畢竟關隴勛貴們內部的關係本就錯綜複雜,很難梳理清楚。
跟獨孤氏相比,豆盧家無論是底蘊、勢位與接觸面,無疑都要超出許多。所以李潼也心知,姚元崇所整理出來的這份名單,較之實際情況只會有保守,但卻並無誇大。
眼看著這份結果,姚元崇不乏憂慮道:「現在只是擔心豆盧相公仍然奉行自保,不敢有奮然之姿。」
「這可由不得他!」
李潼聞言后便冷笑一聲,豆盧家這盤根錯節的關係,於豆盧欽望而言既是一層保障,也是一個負擔。
來俊臣極為擅長羅織攀誣,一旦惡意滿滿的針對豆盧欽望,那麼禍福安危也絕不止於豆盧欽望一身,就算豆盧欽望還想沉默自守,其他跟他有關的人,未必能夠按捺得住,一定會不同程度的躁動起來。
李潼又跟姚元崇仔細商談了一些細節問題,不知不覺便到了後半夜,臨近天亮的時候,才各自歸舍休息。
不過他也並沒有睡太長時間,天亮不久,樂高便匆匆入舍喚醒代王,稟告太平公主來訪。
對此李潼也並不感覺意外,昨夜他惡意表現得那麼明顯,豆盧欽望肯定是要找人從中說和一番,選擇太平公主也是應有之義。
他起床后稍作洗刷,來到中堂時便見到他姑姑太平公主正一臉鬱悶的坐在席中。
「慎之你昨夜究竟是要做什麼?豆盧相公也是親戚門戶中的仁長,素來奉行與人為善,就算哪裡得罪了你,彼此情誼難道不能當面說開,你招引來俊臣這惡徒登第相擾,不覺得有些過分?」
眼見李潼入堂,太平公主便張口說道,神態間隱有幾分不滿。
李潼聞言后也不氣惱,落座后示意樂高比照自己案上果點茗茶給太平公主也奉上一份,輕啜慢飲一盞之後,才抬頭望著太平公主說道:「欽望雖然老邁,足程倒是敏捷。我前腳方走,他後腳便將事情擾到姑母面前。真是恃老賣昏,有什麼仁義可誇?他就算不知因何觸怒了我,但也該明白我若心存緩和的話,何至於讓他將事情言及姑母。」
「這麼說,慎之你真要一意為難豆盧相公?」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臉色先是一沉,片刻后似乎覺得語調有些生硬,才又放緩語調嘆息道:「我知慎之你自有主見,也不是要拿親威來逼迫你。噹噹下時局已經不乏艱難,豆盧相公資望深厚,在朝有定勢之能,你在這個時節為難他,實在是有些……」
「姑母所見世道艱難,何以不見我的艱難?我離都不過短時,近人被兇徒打殺,所作諸事頻遭刁難。歸都之後,人事俱非,不得不忍讓自逐於嶺南,與家人徒眾分隔兩天!
欽望徒居高位,於此中卻無一言助我,他但有一二定勢之能,莫非在他看來,我才是害世的兇徒?」
李潼放下手中的茶杯,神態雖然仍是平淡,可語調已經漸趨冷厲。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臉色也閃過一絲不自然,並不乏懊惱道:「我早勸你,懷義那個賊僧不可久縱,但你偏偏顧念舊情,不肯出手,如今果然受其所害。當時我聞訊后便入宮救急,可你家那娘子……唉,反倒讓我成了一個撩事生非的惡人。
至於放逐嶺南,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怎麼樣的危困局面,能逼你作此謀算?就算外朝有人情刁難,但你若執意不去,世中誰人能逼你遠行?將此獨怨豆盧相公,也是有些沒有道理。」
眼見太平公主如此態度,李潼心知看來他這姑姑跟豆盧家是有了更加深入的默契,這也算是印證了他的一部分猜想。能夠藉助豆盧欽望將他姑姑也拉進這件事情中來,無疑也是有好處的。
李潼自請放逐嶺南,此時知者仍少。這是因為武則天要暗中準備人事調整,來填補李潼退出所留出的空檔,特別在北衙麹崇裕也惡跡纏身的情況下,對武氏諸王的制衡不免要更加認真的考慮。
這件事連武氏諸王都要瞞住,太平公主則是為數不多的知情人,由此可見武則天對這個閨女是真的信任無疑,應該也是有讓太平公主逐步進入時局、一定程度取代李潼的想法。
其實李潼眼下於時局中的位置,本來就該由太平公主擔當。他從西京剛剛返回神都的時候,他奶奶應該也是打算讓他做他姑姑的輔助。
但眼下的太平公主,雖然也有一顆不甘寂寞的心,可權術仍然不夠巧妙,所表現出來的就是主觀能動性不高。
當然這也跟她定位模糊、說不清是李家女還是武家婦有關,再加上作為一個女子,使得在朝時流向她靠攏的熱情並不高。
歸根到底,太平公主仍然沒有迎來她這個身份適合發揮的大環境。
反觀李潼,舔他奶奶是一方面,但在對武氏諸王的態度上,始終站定一個敵對立場,從不期望能夠左右逢源,身邊自然而然聚起一批擁躉,以至於短短大半年的時間裡就喧賓奪主,成為朝局中制衡武氏諸王的主力。
如果更深入的分析,太平公主應該是感情缺失后需要在別的方面尋找存在感,簡而言之,閑得蛋疼,所以要無事生非。
這也算不上是什麼貶義的評價,畢竟李潼也是這樣的人。但他跟他姑姑不同的是,他有一個自己的篤定目標,一切行為也都圍繞這一目標去推動。但他姑姑並沒有,只是不甘寂寞,想要維持自己的存在感。
他抬眼看著這個姑姑,驀地嘆息一聲:「誠如姑母所言,我若執意留都,只要聖眷固在,世中無人能夠逐我。但這般強留,又有什麼意義,無非是讓時局的爭執更喧鬧幾分,於人無益,於國更無益。」
李潼這番憂嘆,太平公主並不能體會,她甚至覺得這個侄子不戰而退,有些辜負了她的期待。
沉默片刻后,她才又開口道:「舊年前往西京也是如此,你自己主意料定,不管旁人看法,說走便走。但這既然是你自己的決定,何苦又要遷怒別人?須知豆盧相公一身的安危,可不止於他一人,若他被來某逼迫加害,皇嗣恐將更危。」
「這一點,姑母能見,我亦能見,唯獨欽望不見!我所厭他,正在於此。畿內局勢板蕩,譬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連我,都不得不作自逐嶺南之想。但豆盧欽望竊據高位,諸事無為,這樣的人,能指望他拱護皇嗣?」
李潼正色說道:「與姑母論事,我也不必妄自菲薄,一身去留,牽涉實多。不過短離神都幾月,魏王等已經彈冠相慶,各自營張勢力,若知我長去嶺南,世道誰人能夠再給他們施以制衡?」
「慎之你的意思是?」
太平公主聽到這裡,臉上的不滿頓時有所收斂,眸光也閃爍起來。
「豆盧相公出身名門,平流進取甲子有餘,如今也已經是身在人臣之極的高位。這樣的人物,早已經有了成計在懷,旁人縱作良言勸善,他怕也積重難改。我之所以要強使來俊臣去加以刁難,就是為了讓他知驚知恐,哪怕為了自保,也要奮起於時,擔當起他該要擔當的責任。」
李潼一副語重心長、完全為了豆盧欽望好的表情,又指著太平公主嘆息道:「但我還是高看了他,他受此威逼,所謂的自救竟然還只是指使姑母來問責於我。我如果真的有意害他,又何必惡意如此彰然?今日在我面前,姑母你能救他,只需一言,我即刻傳書來某。可日後呢?這樣的大而無當之人,究竟是助力、還是拖累?」
「慎之,我、我真是誤會你了,原諒你姑母一時狹計,原來你背後還有這樣的考量。」
太平公主聽到這裡,已經是一臉的羞慚之色。
李潼聞言后則搖了搖頭:「談不上誤會,我既然立志將要遠行,臨行前肯定要有所布置。今次所以刁難豆盧相公,既是鞭策,也不乏除他的想法。
世道中能夠骨氣迎見魏王、梁王者,唯我與政事堂李相公而已,如今二者都不在朝,朝局必將妖氛更熾。豆盧相公若連我的刁難都應付不了,不如此際當斷則斷,無謂再露醜人間!」
「這、這,還是有折中之法。既然慎之你已經將心事吐露,那我也不妨將心裡的盤算訴你。本來今次豆盧相公訴苦於我,我是不打算回應他,無謂為了他折損我姑侄情義。但是想到慎之你將要遠行,魏王等確有失控之憂,所以才決定來見你……卻不想慎之你已經有了這樣的深計。」
李潼聞言后又嘆息一聲:「這種話本來不該在姑母面前說,但我離都之後,唐家血脈並故情能仰者,唯姑母而已。這或許有些為難了姑母,但姑母若不能領銜於情勢,皇嗣則必更危,而我怕也要長久蹉跎嶺南,望鄉難歸!」
豆盧欽望這個老狐狸,正如姚元崇所擔心的那樣,就算面對來俊臣的威脅,也未必就敢橫下心來搞事情。所以還要給他施加一層壓力,那就是太平公主。
「可我、我現在也實在沒有定計,陡然當此大任,我真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好……慎之你有什麼計略,不妨講出來一起參詳。」
聽到李潼這麼說,太平公主是既有激動,又不乏忐忑。
話講到這一步,李潼也就不再遮遮掩掩,開始跟太平公主仔細分析如何通過豆盧欽望介入到時局中去。豆盧欽望這個老狐狸,潛力是有,但卻吝於動用,總想用最小的代價去解決問題,比如這一次請求太平公主來見李潼。
李潼的計策也很簡單,拋開細節,主旨只有一個,那就是姑侄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通過來俊臣將老狐狸的潛能逐步壓榨出來,將這一部分人事力量過渡到太平公主手中。
太平公主來時還是冷著臉,離開的時候渾身都洋溢著一股興奮。如果不是李潼一再暗示他稍後還有重要事情,太平公主只怕還要拉著他討論更多細節。至於此前的目的,則就是絕口不提。
李潼將太平公主送出門外,回想他姑姑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榨乾豆盧欽望的自信神情,不免在心裡暗嘆一聲。人生幾大錯覺有一個叫做『我也能做到』,他這個姑姑無疑就中毒很深,在作死的道路上一路高歌猛進。
他此前一番話,只是為了將他姑姑也牽連進這件事情中來,至於說通過太平公主去壓榨侵奪豆盧欽望的政治潛力,如果有他奶奶這個大號帶上一段時間,或許真能做到。
但若只憑太平公主,其實很難,李潼也沒有那個時間等。眼下讓他姑姑加入進來,只是為了將局面攪渾,從而掩飾李潼的真實意圖。
畢竟,或許他姑姑閱歷不深、武家諸王也不能明見秋毫,但他奶奶不傻。
他的一些操作跟他將要前往嶺南的說法是互相矛盾的,這時候就需要他姑姑作為一個擋箭牌,他是為了給他姑姑鋪路,所以才作一些人事調配。
總之,有了他姑姑的敦促,豆盧家一些人事關係肯定會在極短時間內付出水面,讓時局的動蕩變得更加混亂莫測。
與太平公主商討一番,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李潼在王邸中吃了一點午飯,便應他二兄李守禮之邀,前往洛南道德坊欣賞馬球比賽。
前往道德坊的途中,又經過了魏王武承嗣家居的道術坊。李潼特意讓隊伍放滿了腳步,自己也下了馬沿洛南的魏王堤徐徐而行。
新造的魏王邸,佔了整個道術坊,雖然細節處仍在營建,但整體框架已經搭起來。較之原本積善坊王邸,那是氣派了數倍有餘。單單府邸北側連接著洛水的園池,就要比李潼原本的履信坊王邸闊大倍余。
通過這座府邸的規模,李潼也能遙想貞觀時期的魏王李泰是多麼得寵。眼下魏王邸只是佔了道術坊一坊之地,已經如此氣派,但也僅僅只是原魏王李泰的府邸一半規模。
代王儀仗停留在王邸北側河堤上,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魏王邸中。不多久,王府眾親事護衛們已經在園池對面聚集起來,隱隱可見刀劍光芒,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眼見這一幕,李潼不免又是一樂,倒也沒有再於此繼續停留,翻身上馬,直往道德坊的馬球場而去。
道德坊的馬球場,如今已經是畿內名勝之一,人氣之高並不遜於城西洛水上游的太平戲場。李潼一行還未入場,一股熱鬧的氛圍已經撲面而來。
一行人循雍王邸後院進入馬球場,抬眼便見到李守禮正與其一眾朋友們在球場搏殺。眼見代王入場,有人策馬下場,想要退下來讓代王替補入場。
李潼也不拘泥,換上了秋衣、提起球杖,策馬入場。周遭那些觀席上看客們視線捕捉到代王身影,紛紛報以熱烈的喝彩聲,以至於球場上的鼓令信號都被淹沒。
看席一個角落裡,有帳幕圍設起的廂席,帳幕中深坐一人,赫然是剛剛從被貶途中折返回神都的李昭德。
李昭德身穿一件灰色的圓領袍,頭上則戴了一頂風帽,遮住了左右的臉龐,整個人看起來很是平平無奇,任誰也猜不到這個不起眼的看客竟會是此前聞名朝野的強硬宰相。
「久居都邑,竟不知市井之間尚有如此戲樂。」
看著球場上少王縱橫往來的英姿,耳邊則充斥著看席上一浪高過一浪的喝彩聲,受此熱烈氣氛感染,李昭德臉上也不免流露出久違的笑容。
不知不覺,球場上半場球戲已經結束,李昭德竟有幾分意猶未盡之感。但這時候,負責引他歸都的蘇三友已經入前低聲道:「貴人已知相公歸都,於別處置席為相公洗塵。」
李昭德聞言后便點點頭,自帳幕中退出,彎腰在蘇三友等人的保護下離開了球場,並登上了一架素帳的馬車。
他潛回神都,本來不宜露面在這樣喧鬧的場合,但代王卻讓人安排他走上這麼一遭,大概是為了彰示一些有恃無恐的底蘊。
但這在李昭德看來,實在大可不必,他此番肯返回神都,就已經存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想法,不成功便成仁,哪還有臨事彷徨的道理。
想到這裡,李昭德又從懷中掏出代王讓人傳遞給他的密信,信函的其他內容已經被他撕碎焚盡,只是留下了四個字「誅除諸武」。
與此同時,位於洛北立德坊一處園業中的小閣中,司賓少卿狄仁傑安坐在席,同樣低頭看著手中一份便箋,便箋上同樣有四個字「歸政李氏」。
所不同的是,這四個字是由他寫給代王,又被代王用作今日邀他來見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