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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1 分權不可,集權應當

  武則天在聽完少王的描述后,果然流露出不小的興緻,一邊沉吟著一邊詢問幾個關鍵的問題,諸如怎樣取信於人、如何開具飛錢匯票、具體的兌現流程等等,可謂涉及到方方面面。


  對於這些問題,李潼也不敢打馬虎眼,俱都如實以告,甚至包括相關的涉事人眾如蜀商楊氏。


  至於郭元振這個人,則就沒有提及,倒不是硬要阻撓這個屬下的前程,實在是這個傢伙節操乏乏,一旦得到面聖的機會,跪舔心切之下或許就要暴露出自己的一些小秘密。


  眼下的李潼正是事業上升的關鍵時期,特別是與他奶奶之間的關係,也要慎重處理。他已經不再滿足於只做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舔狗,而是希望能獲得更大的事權與主動。


  如何讓他奶奶不抵觸、甚至主動的給予他一部分權力,也是需要仔細權衡斟酌。一些不可控的變數,自然越少越好。


  他有後世相對成熟的相關經驗,面對武則天的各種詢問,也都能妥善回答上來。


  祖孫之間一問一答,過了好一會兒,武則天才停止了發問,指著李潼不乏稱許道:「擔心你年少性浮,或因聰慧機敏,長於立謀而拙於用事。現在看來,環環相扣,周全縝密,才器倒是並不止於謀論啊。」


  李潼聽到這話后,也是不乏謙虛的說道:「臣生人至今,不曾困於財計,也的確是偶得奇謀、欠於用實。幸在門下聽用諸人,不乏庶才,框架之內堆磚疊瓦,才讓事情得以鋪設開來。」


  「那蜀商女子,倒是一個奇人,如果真如你所言,區區少齡能獨擋家計。這樣的野中秀女,值得表彰。」


  武則天話鋒一轉,講到那個蜀商楊麗:「此女子眼下歸蜀?記得之後召她入都,引入禁中來見一見。」


  聽到武則天對楊麗流露出不小的興趣,李潼不免會心一笑,並說道:「大凡能突破世道俗規,俱有大智大勇。那女子所弄雖只尋常商事,但才器情懷也實在不弱。臣正有感於這一點,才排除俗情召她入府,並付以通財諸事。她若能得到陛下的賞識,可謂一大福緣。」


  「只是見一見,放心罷,不會奪你自己揀選的才士。」


  武則天又笑語一聲,然後繼續問道:「如今這件事務,所涉人貨多少?」


  「眼下諸事只是新鋪,人還未能染習這一樁便利,所以各類人貨的接洽,都還只是草草搭成。」


  李潼不乏謹慎的回答道,同時又連忙表態道:「蜀道艱難,世道千百年來忍此辛苦,若時人俱能感此便利,那這一樁謀財取利的小計,或能壯成興通地方的大事。屆時便遠非臣府員寥寥幾眾能夠操持,上達天聽,事業畢陳,也是必然之計。」


  武則天聽到這話后則皺起了眉頭,口中喃喃道:「國計之重,哪裡是草野庶計能輕易干擾!你一家謀事,趁便得利也就罷了,無須漫言什麼興通地方的大謀。商賈諸事,裨益國計本就有限,若再以制令分發便利,使人皆趨此,肋下無挾一物,歲盡獲利巨萬,耕織本業又置何處?」


  講到這裡,她又抬眼認真看了看李潼,並繼續說道:「飛錢票取,則財不離境,各地積銅囤絹,則難免財雄勢壯……」


  李潼聞言后,心裡不免一突,然後便覺得他奶奶這警惕性也實在太高了。


  中樞與地方的矛盾可謂是由來已久,源遠流長。自從秦皇一統、結束周世封建,這個問題便一直存在。中樞強則集權,地方強則割據。


  大唐立國以來,奉行的仍是關中本位,不願給予地方太大的權柄。高宗時期為了擺脫關隴權門鉗制而經營河洛,但一直到如今的武周,兩京仍然是帝國絕對的核心。無論是在政令實施還是在人才選舉,也都重兩京而輕地方。


  武則天臨朝以來,兩場規模頗大的叛亂,也都是由地方發起,所以對於事權下放當然要更加警惕。


  中唐之際,飛錢所以產生,一個重要的政治原因就在於中央與地方在財權方面的互不相讓。


  中央不願讓錢流入地方,地方當然也不願將錢輸往中央,於是飛錢便承擔了橋樑作用,既不損害基本的交流往來,各自還能摟住錢不鬆手。


  至於說促進商業的發展、刺激商品的流通,那更多的是一個結果而不是一個原因。在以農為本的古代社會,統治者巴不得生民莊稼一樣紮根鄉土、了此一生,割了一茬還有下一茬。


  至於說單純的為了商賈們行商便利而制定什麼惠民政令,那純熟想多了,哪怕武則天她爸爸本身就是一個商賈出身。不要說這種跨地域、大範圍的商事活動,就算是兩京市井之間,也是規令重重,管制的非常嚴格。


  聽到武則天言語里對此計有些不以為然,甚至隱隱警惕,李潼也擔心會由這件事上升到對他這個人的看法,懷疑他借蜀中環山閉塞的地理環境聚錢囤貨。


  於是他連忙解釋道:「飛錢往來,看似兩地俱財不出境,實則還是有不同。蜀中人事所需遠不及兩京之量,商賈貪此貨利,不辭艱險勞遠輸貨於外,往年無有飛錢之便,輸貨是一苦,入錢又是一苦。如今錢物不需再勞遠輸送,只以貨出,商行自然加倍……」


  道理講起來很簡單,蜀中雖然以富庶而稱,但講到市場需求量和貨品流通速度,是遠遠比不上兩京這樣的天下中樞。即便是沒有飛錢,蜀中物貨的輸出也要遠遠大於流入。


  現在有了飛錢,蜀商們已經不需要再將外地交易所得的錢財辛苦運回蜀中,直接拿著飛錢匯票在當地支取錢財,然後再採買貨品,行商的效率有所提高,貨品的輸出自然也會有所增加。


  武則天淺望表意,擔心這樣會讓錢利截留於地方,這其實是多慮了,這樣不獨讓蜀中貨幣湧入量減少,還能刺激蜀商熱情,讓蜀中物貨的輸出增加。


  「可是這樣一來,商賈獲利增多,地方入錢反而減少,如此能作長久維持?」


  武家雖然舊為商賈門庭,但到了武則天出生的時候,其父早已經貴為大唐開國元從的國公,自然不會再作賤業。而她自己又是十幾歲便入宮,雖然前半生也是起起伏伏,但基本上與市井庶事絕緣。


  及后雖然執掌國事,但除了宮斗權斗之外,所面對也都是宏大的概念問題,對於具體的商事乃至於財政問題,其實都沒有什麼深入的了解。


  畢竟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而如今又沒有後世那麼發達與便捷的資訊獲取途徑。認知有所偏頗,也是正常。


  「蜀商家境底細如何,臣未有親見,不敢妄斷,唯以所知諸事引論。」


  李潼講到這裡便頓了一頓,決定再賣一把武攸宜,於是繼續說道:「建安王邸財托我,臣此生未見如此巨財,當時查德,心意惶恐。寒家用度捻絲數,豪室儲銅論石埋。街頭不乏餓死鬼,閑園邸舍撐破倉!如此驚人財利,人不能享其便,唯積塵空耗而已。」


  武則天聽到這話,也忍不住皺起眉頭低聲道:「如此貪婪,能不取禍自傷?」


  「建安王留任西京,不過短年。蜀商世代操持販業,積錢必定也豐。錢者,通行才能得利,得其量物之准,得其市易之能,久囤實在無益。」


  李潼又繼續說道:「一地一隅,短時之內,人有恆員,物有定產,抽其浮錢,沉積之財自能盪起。蜀地長年久積之財力,若能盡數流通市上,哪能物力輕易破之。」


  貨幣本身只是一種交易媒介,並不能代表生產力的高低,蜀地這些年積攢下來具有貨幣屬性的財貨,遠遠不是短時之內的抽取就能跌破市場需求量。


  而且通過飛錢業務抽取錢財,當積累到一定規模之後,正可以開展一個新的業務那就是放貸,如此便具有了銀行的雛形。


  但這樣一來,無疑是將政府的財政權力進行剝離。武則天對於事權下放已經這樣敏感,李潼索性也就不提。想要發展到那一階段,不是短年能成,到時候他奶奶還在不在位都兩說。


  武則天聽完少王的講述便沉默起來,顯然是在消化這些。如此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點頭說道:「此事的確大有可為啊,若只用蜀中一地,還是有些量小。你既然想到了這一節,有沒有放大去做的方略?」


  「臣是小有計略,但畢竟浸事不深,不敢誇稱良謀。」


  李潼見他奶奶已經有些意動,便繼續加把勁說道:「朝廷公廨本錢,本意是為在京百司謀取福利。但事態積演,到如今已經廣散於地方。任事者才有高低,技有優劣,雖設本錢,卻未必能長有收利。與其任由諸州各理其事,為何不由朝廷專設監署,直理各方本錢?」


  武則天對於分權當然是滿懷警惕,可是聽到將各州公廨本錢進行集中管理,頓時來了精神:「該要如何專理專營,有什麼想法,儘管道來。不要擔心計淺,也只是殿中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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