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歸鄉
崇平九年,歲在丁酉。
九月二十九日,眼看十月將至,天氣日益見涼,百木凋零、寒鴉淒切。
不知為何,相比以往時候,近些年來天氣是格外的冷。這才不到十月,卻已然是一番初冬景象。
天氣雖寒,今日的楚城縣江源鎮卻顯得分外熱鬧。
鎮上占地最大的林氏府邸前人頭湧動,本地鄉紳富戶紛至遝來,道賀之聲不斷。
更有州縣官吏親至道賀或遣人送來賀禮,林家主人親自在門前迎接,眉宇間的喜悅之情怎麽也遮掩不住。
至於宅邸外更是圍滿了看熱鬧的街坊近鄰,也都紛紛前來賀喜。
遠親不如近鄰,更何況這些人大多都與林氏有著這樣那樣的關係,他們送來的也都是一些自家產的物什,雖不值什麽錢,也有其情誼在其中。
故此林宅裏的管家仆役也是來者不拒,盡皆收下,並一一做好登記,以便來日進行回禮。
街道上,一些稚齡孩童亦在人群中嬉戲,呼朋引伴,玩耍的不亦樂乎。至於宅邸裏的仆役下人也早就預備好了一些吃食,分發給這些孩童,人皆有份,引得孩子們歡聲笑語不斷,更為府裏多添幾分熱鬧喜氣。
江源鎮今日之所以如此熱鬧,是因為林家的少爺在今年的秋闈中得中了桂榜,名列第六名亞元。
而且林少爺不僅名列前茅,更是此次鄉試與試者中年紀最幼者。尚未及冠便已中了乙榜,可以說是少年得誌,前途不可限量。
早在月餘之前,就有人前來報喜,林家少爺中榜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江源鎮。
而就在前幾日,小少爺遣人送來書信。信上說他們已在返鄉途中,不日歸家,特先來報個平安,使家中高堂勿要擔憂。
依照路程時日來算,林少爺大致就在今日午間歸來。所以府中早已發了請柬,特邀四方賓朋故舊相聚,一是為了慶祝,同時也是為了給小舉人接風洗塵。
林家的名頭在這裏擺著,因此也有不少的官紳雖未收到請柬,但亦不請自來,遣使來賀,方有了今日的這番熱鬧景象。
然而在不知不覺中,時間竟已過了午時,但遠處隻見秋風蕭瑟,塵土飛揚,卻還依然不見人影。派去前方官路觀望的小廝也尚未回來報信,林家小少爺還未歸來。
時間久了,眾人難免有些議論紛紛,氣氛有些凝重。
這時,林家主人出言講到:“各位鄉親父老,一直以來承蒙諸位錯愛,照應我林家上下,方有我林家之今日。今日又勞煩大家為了小兒之事來回奔波操勞,實在是令在下深感慚愧惶恐,我林汝賢在這裏先行謝過大家厚愛了!”
“現午時已過,犬子遲遲未歸,定然是有事情在路上耽擱了。在下與犬子何德何能,竟有勞大家苦等,我在這裏向大家陪個不是。如今想必大家也已經累了,就不必在這苦候了,大家先入席,邊吃邊等如何?”
一旁的陸家主事人也出來打了個圓場,他先是安慰林家主人說道,“汝賢不必擔心,賢侄定然是遇到了要緊的事要處理,這才會耽擱了路程。”
繼而又轉向眾人言到:“各位,既然林賢侄至今未歸,大家遠道而來也已勞累了半日,不如依汝賢之言,大家先行飲宴,邊吃邊等吧!”
既然兩人都這樣說了,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好回應:“如此就依兩位之言!”
眾人依次就坐,酒菜如流水一般逐漸上來,大家開始飲宴。
酒過數巡之後,有了幾杯酒下肚,眾人便不再像最初那般拘謹,場麵熱烈起來。
林氏以書香傳家,往來少有白丁。因此座中人以文人雅士居多,高
談闊論,盡皆引經據典。
席間又有人以詩詞相和,精妙之處引得眾人喝彩連連,讚歎之聲不絕於耳,仿佛已然將今日主角未歸之事拋卻到腦後。
隻是縱然在酒酣耳熱之際,眾人依然不經意間把眼神掃向大門口,觀察動靜。
可惜直到酒宴即將結束的時候,也無人前來稟報,門口更是一絲動靜也無。
不知不覺間,酒宴已漸至尾聲,眾人酒足飯飽。至於餘下的一片杯盤狼藉,自有仆役下人進行收拾,不必多言。
此刻時辰已到後半晌,日已偏西,林家小主人卻還是尚無消息傳來。
大家便有些麵色怪異,如今世道不太平,他們總不會是遇到了什麽麻煩了吧?
哪怕眾人在心底狐疑,卻也不會有誰當眾說出口,隻能在私底下議論幾句,免得平白無故的得罪了在江州樹大根深的林氏。
各色賓朋見主人麵帶憂色,自是上前開解,口言先生勿憂,說一些安慰的話。
他們亦知林宅憂慮,眼下恐無心應酬,便依次上前告辭,言稱叨擾,不必相送。
話雖如此,林府還是讓管家將客人一一送到門前,以盡禮數。
一時間賓客盡散,看熱鬧得眾人也早已散去,門前一下子冷清了下來。隻剩下林家眾人以及陸家主事人及其一雙兒女。
大門前,陸家主人向林汝賢開解到:“汝賢,你不要太過憂慮,凡兒的本事你還不清楚嗎?再說了不是還有安寧在嘛,那兩個小子湊在一塊兒,不欺負別人就燒高香了!出不了事的,放心吧!”
林汝賢及其夫人臉上憂色稍解,林汝賢說到:“今日之事有勞大哥了!出了這檔子事,若非大哥照應,今天也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
陸家主人陸文昭道:“你我兄弟,還說這些幹什麽!我可是把凡兒當做半個兒子看的!現在他這麽年輕就中了舉,這可是大大的給我長臉了,就是再忙我也高興!”
林夫人顧氏帶著憂慮之色:“文昭大哥,凡兒他當真不會有事嗎?”
陸文昭笑道:“弟妹放心,這麽多年了,你還信不過大哥嗎?不會有事的。”
林汝賢嗬斥道:“夫人,你說這些幹什麽,不要為難大哥了。凡兒不會有事的,定然是他貪玩誤了日程。”
然後又咬牙切齒道:“這個小兔崽子,難道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一定都不讓人省心,都怪你平常寵溺的太過厲害。等他回來,我非好好收拾他一頓,讓這小子長長記性不可!”
顧氏聞言怒氣衝衝:“你敢?”
陸文昭哈哈笑道:“哈哈哈!汝賢,你消消氣,有了凡兒你就滿足吧!你再看看我家少甫,他要是能有凡兒一半讓人放心,我就燒高香了。”
他指著身後的一名看上去十八九歲的少年,怒其不爭的說道:“你看他們幾個一塊兒長大,也是一個先生教的。凡兒肯用功,天賦又好,打小就受到先生喜愛,如今更是年紀輕輕就中了舉。少甫呢,我也想讓他好好讀書,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但是這小子整日裏就知道舞槍弄棒,一讓他看書就頭疼。從小也沒少收拾,就是不管用,關鍵是這小王八蛋連拳腳都比不過凡兒,真是讓我都感覺到丟人!”
名叫陸少甫的少年覺得有些委屈:“爹,這次是小凡那家夥貪玩,誤了時間,關我什麽事兒啊?再說了,誰說我打不過他,那是我看他小讓著他呢,要不然非打他個滿地找牙不可。”
遭受了池魚之災的陸少甫雖然嘴裏說的硬氣,但是看他的神色,怎麽著都透著一股子心虛。
其妹陸清雅見到這一幕,在一旁捂嘴輕笑,眉目之間盡顯俏皮之色
。
有了陸少甫的插科打諢,林氏夫婦憂鬱之色減輕了不少。林汝賢調笑道:“大哥,你就不要再說少甫了!你難道忘了咱們年輕的時候了,陸伯伯為了讓你多讀點書,可沒少收拾你,不也是一樣沒用。”
陸少甫一臉好奇的湊上來:“我說林叔,還有這回事兒呢?我爹怎麽從來沒有跟我講過?快跟我講講這都是怎麽回事兒,以後我爹如果再打我,我就拿爺爺這事兒壓他。”
話音未落,陸少甫就被他爹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陸文昭沒好氣道:“小王八蛋,反了天了,給我滾一邊兒去!”
把兒子攆到一邊,陸少甫又向轉向林汝賢無奈說道:“我說汝賢,當著孩子們的麵說這些幹什麽,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麵子,你這樣讓我以後怎麽管教孩子啊!”
陸文昭的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眾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打發著時間,用來掩蓋心底隱隱的擔心。
黃昏將至,太陽西斜。殘陽的餘暉將道路兩側的樹影拉長,光影隨著秋風不住搖晃,枯黃的落葉不停的飛舞,更添幾分蕭瑟寒意。
到此時還在等候的就隻剩林氏夫婦,陸家三人以及林家的老管事安誌了。
安誌是小少爺伴讀安寧的父親,這次也是安寧同小少爺一同赴試,因此也被林汝賢留在這裏等消息。
而其他仆從等在這裏也沒什麽用,老管事已經安排他們也各忙其事去了。
就在這時,遠遠看見早先派去官路上等候的小廝飛快的跑了回來,引得塵土飛揚,邊跑邊喊:“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聽聞此言,眾人心裏總算是把心給放回了肚子裏,顧氏更是喜極而泣,快步跑下門前石階,向著遠處觀望。
林汝賢此時亦是眉間陰鬱之色盡去,展露笑顏,片刻間卻又收起,努力做出一副不苟言笑,莊重威嚴的樣子,其他人亦是下石階等候。
此時隻見遠處道路上一行人影由遠及近,漸漸顯露,人數大概在三十人左右。
門前眾人舉目望去,為首者白袍騎馬而行,雖然衣服上沾染了不少的塵土,但仍是遮掩不住馬上那人的英氣。此人正是林宅小少爺,此次秋闈小舉人林凡。
馬下一清秀少年的青衣在一側隨行,是伴讀安寧。
而餘下者盡皆衣衫襤褸,麵色枯黃。想必應該是逃難的難民,在路上被林凡碰到,咱們這位小少爺就起了惻隱之心,特意帶回來安置。
這時候,小少爺在馬上也看到了門前等候的眾人,馳馬而來,翻身下馬行禮:“父親,母親,孩兒回來了。”
林夫人顧不得這些虛禮,快步上前拉住林凡的手,將他拉起來。口中不住念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林汝賢則是平淡的嗯了一聲,說了句:“回來了!”
然後就不再多說,背負雙手,轉身踱步向府裏而去了。
但從背後其不斷顫抖的雙手不難看出,他的心境並沒有看上去那樣平靜,隻不過是盡力在兒子麵前保持威嚴,故作姿態而已。
林凡亦向其餘眾人一一見禮,“陸伯伯好,安叔好!”
“哎呦,少甫,一段時間不見又長高了啊,改天咱們再比試比試,清雅妹妹也越發的漂亮了。”惹得陸少甫臉色發苦,也惹得陸清雅朝他輕啐了一聲。
這時陸文昭向林凡說道“凡兒,不要埋怨你爹,你爹雖然平日對你嚴厲,但其實他是最關心你的,隻不過你爹把這些都放在心裏,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而已。”
“陸伯伯請放心,侄兒都省得的”林凡望著自己父親逐漸淡出視線的背影,那身影好像在輕微顫抖,這讓他有些出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