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黎明前還有黑暗
“正弘七年,我從江南去京師述職,路過淮安城,拜訪了昱明公。”
李尉回憶道。
“一番深談後,我就有了這份心思。隻是益之你清楚的,我在皇上心裏最大的依仗,除了能辦些實事外,就是孤臣的身份。這個決心,不好下啊。”
說到這裏,李尉笑了,“開封城裏被徐達賢羞辱了一番,我反倒放下芥蒂。我太看重自己了。在別人眼裏,我就是皇上跟前的走狗而已。走狗,總有被主人拋棄的時候。”
岑國璋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李尉的手。
“元邱兄,就我個人而言,非常歡迎你。隻是我們明社有自己的規矩,無論誰入社,都要嚴格按照流程來。還請見諒。”
“先個人申請,審批後成為預備會員,經過一年考察期,才能轉為正式會員。這些規矩和流程,我懂。這是我的申請書。”李尉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張紙。
早就有準備了啊。
岑國璋接過那張紙,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
“歡迎你,元邱兄!”
更夫敲響了兩更聲,院子裏一片寂靜,李尉和沈芊芊已經告辭離去。施華洛和白芙蓉也在臥室裏歇息下來。
岑國璋背著手,在院子裏慢慢地踱著步子。他抬起頭,想看看月亮。剛才還在樹梢上的月兒,這會已經悄悄落到屋脊後麵去了。
“老爺,澹然先生請到了。”常無相在角門外稟告道。
“請到書房去,我馬上就過來。”
岑國璋走進書房,蘇澹有些詫異地站起身來。
“大人,出了什麽事嗎?”
這麽晚還著急忙慌地把他請來,蘇澹自然會聯想到,會不會出了什麽大事。
岑國璋不做聲地把李尉的那份申請書遞了過去。蘇澹接過細細一看,臉色更加詫異。
“李藩台居然也要加入我們明社?”
“是的。”岑國璋把今晚與李尉交談的情況詳細地說了一遍。
“這位李元邱,還真夠謹慎的。前年有了這個心思,去年下了決心,卻一直實地觀察了半年,現在才有所行動。”
“事關未來前途,肯定要謹慎。這個我能理解。他要是沒有這個心計和耐心,就不叫李尉了。”
“益之,你的意見?”
“李尉是一省藩台,位高權重,加入我們明盟,肯定是慎之又慎。不過你是執委之一,按照章程完全有資格召開小組會議討論。英維、孟堂,還有藩司的幾位同仁,對李元邱的情況都很熟悉,可以充分討論。”
“那我知道了。”蘇澹收起那份申請書,“明天我先跟英維開個會,後天再去西安,跟孟堂他們幾個開個小組會,盡快把這事定下來。”
能吸收一位封疆大吏進明社,可是件大事,馬虎不得。
“好。”岑國璋應了一聲,在太師椅上坐下來,同時揮手示意蘇澹也坐下。
“澹然,去西安把事情處理完後,你直接去鬆江府。”
蘇澹愣了一下,“去鬆江?”
隨即他就明白過來,“旦餘琦!”
“是的。我和李尉一致判定,大亂就在這一兩年,再拖下去,不僅他等不得,其餘的人也等不得。根據白石、南宮他們從江浙發過來的消息,確實迫在眉睫了。明州有觀瀾師兄,四海公會在那裏又經營了二十多年,還背靠著他們的大本營-定海島,我不擔心。”
“但是鬆江府,吳雪村在那裏做知府。此人雖然精明識時務,但守城打仗,我信不過他。你在幾份軍功保案裏都名列前麵,做個鬆江府同知,綽綽有餘。我會聯絡洪首輔和汪公子,運作一番。”
蘇澹聽完岑國璋的話,知道自己職責重大。
“益之的交代我明白。鬆江府現在有棉紗廠、煉鋼廠、絲繭廠、絲綢廠,又有通江達海的港口,全是會下金蛋的母雞。旦餘琦一旦席卷兩浙,肯定會兵指鬆江。我會好好守住明盟的這份重要家業。”
“吳雪村靠不住,但還有盧雨亭在。他很有本事,打仗有一套,但由於降將的身份,現在很尷尬。五軍都督府的人看不起他,覃北鬥、徐達賢等人又不想搭理他。也就如海公器重他,依為臂助。此外,你上任後,我會暗地再安排兩位軍官過去,安插進鬆江守備營裏。”
“我記住了。盧雨亭,他的駐地就鬆江劉家港,我會好好籠絡他。”
看著岑國璋憂心忡忡的樣子,蘇澹安慰道,“有如海公坐鎮江南,不用太擔心。”
“澹然,這才是我最擔心的。東南三條鐵鏈隻剩下如海公一人,旦餘琦在起事前會千方百計除掉他。白石的情報顯示,丹餘琦跟那位長林侯,暗中打得火熱。如海公可以讓天理教的人近不了身,可很難防得住同為江南世家鼎甲的長林侯。”
“長林侯陸成繁。”蘇澹嘴角露出幾絲譏笑,“益之提到此人,倒是讓我想起軍情局西北組最新的報告,經過眾多情報信息的歸總和分析,慫恿石中裕叛亂的那位範先生,八成就是陸成繁。”
“我就知道有高人指點石中裕。”
“撫帥,我通過內班司的眼線,搞到一份關於陸成繁的訪單。”蘇澹繼續說道。
內班司在明,軍情局在暗,這些年一直在暗暗滲透,頗有成效。
“他確實來過西安、鹹陽等地,說是尋跡吊古。足足盤桓了三個多月,最遠還去了平涼城外的崆峒山,踏尋黃帝問道廣成子的遺跡。訪單裏記載的行蹤很模糊,完全有可能悄悄去一趟靈武。”
岑國璋一拍手掌,“這就說得通了。我一直納悶,石中裕怎麽會想出走延保、渡黃河、過宣大、奔襲京師的險招。他要是有這智謀,何至於在靈武躊躇了這麽多年。如果是陸成繁給他出了這麽一個主意,那就對了。”
蘇澹冷笑幾聲,“這位長林侯,一會東南,一會西北,一會京師,孜孜不倦地給皇上添亂,他到底跟皇上有什麽深仇大恨?”
“誰知道呢。”岑國璋也搖了搖頭,表示真想不明白,“不過我現在擔心的是,陸成繁,還有那個洗塵公子,隋黎檀。現在在江寧城裏呼風喚雨,怕沒有什麽好事。”
“金陵留後去年不是換成了四德先生嗎?這一位看著迂腐呆板,實際上心機深著呢!當年我在洪州給廢樂王當謀士時,無意間跟他交過兩次手,厲害!”
岑國璋也樂了,“澹然沒有看錯!這個劉穆然確實是位厲害角色。”
他把李尉說的那些機密細說了一遍,蘇澹越聽越駭然,“這是真正的國士啊!有他在江寧城,陸成繁和隋黎檀占不到便宜。”
“指望不上,李尉說,劉穆然上了密折,自請去越秀,給老師做副手和屬下。”
“什麽?!”蘇澹愣住了,可是細細想過後,卻發現劉穆然很有可能會被調離。
“皇上極可能同意他去越秀。益之你在陝甘,有李尉在西安看著。昱明公去了兩廣,皇上十有八九也想安排一位心腹去看著。現在四德先生毛遂自薦,正中下懷。”
說到這裏蘇澹啞然失笑,“聰明人都看透了東南這盤局,隻有那些利欲熏心的人,還像飛蛾一樣往裏撲。”
“是啊,大家各懷心思,偏偏能達成默契,隻是不知道這盤棋下到最後,誰是贏家,誰是輸家。”說到這裏,岑國璋有些意興索然,他抬頭看著因為月落變得黑漆漆的夜空,喟然道:“大家都決心在東南架起八卦爐,想練出能讓他們羽化飛升的九轉金丹來。卻不知道,那爐子裏燒得,可是東南數百萬百姓啊。”
蘇澹的臉色也變得凝重,帶著幾分寂寥。
“益之,還記得淮東民亂時,紅蓮教眾們唱的悲歌嗎?”
“記得,‘小民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
蘇澹歎息了幾聲,也抬頭看著夜空,“這天真黑,什麽時候才亮啊。”
“還早著呢,最黑暗的時刻還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