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黃彥章的雅興
京師東城百子胡同,通政司右使黃彥章府邸。
漏鍾剛剛敲響子時的聲音,現任黃夫人,前任黃夫人的通房丫鬟範思思,把躺在床榻上,鼾聲如山響的黃老爺推醒了。
黃彥章睜開朦朧的睡眼,盯著站在床前的範思思,半晌才從睡夢中回過神來。
他打了長長地一個哈欠,足足有京師到津沽那麽長。
“子時了?”
“是的老爺,子時,你是通政司右使,早朝還要你做引導官,得比其他那些大人要早到午門。”範思思興致勃勃地說道。
黃彥章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這個哈欠要短很多,隻有京師到通州這麽長。
“我知道。”黃彥章一臉的惱怒,“早知道這京官不是人做的,我也學益之老弟,死活不肯進京師來,在地方自由自在多舒坦。”
“皇上想召岑大人進京?”
“黔中平定後,覃閣老保舉益之進都察院,好做他的刀把子,幸好被恩師給勸住了。”
範思思把毛巾擰得半幹,遞給黃彥章,看著他搽了一把臉。
“都察院,那是洪閣老的後花園,已經有了一位博瀚公,再把岑大人放進去,那豈不是變成了南市天橋了?”
黃彥章看了她一眼,心裏暗暗嘀咕道,自己的女人確實聰慧,隻是沒有在官場上曆練過,很多埋在深處的東西看不明白也看不透啊。
自己恩師暗地裏抵製覃北鬥對岑益之的保舉,哪有那麽簡單,三言兩句說不清楚的。
範思思指揮兩個丫鬟,端上夜宵。一碗小米粥,裏麵摻有海參、紅參、黨參,以及其它十二味名貴中藥材,補氣益血。專門給熬夜早起的人補用的。
“老爺何必如此牢騷,沈閣揆、洪閣老,哪位年紀不比你大得多,人家政務更比你繁忙。還不是早早就起來,到午門去等候早朝。”
範思思在旁邊準備著黃彥章的衣冠,一邊嘀嘀咕咕地說道。
“我朝沿襲前朝體製,太祖太宗皇帝把很多規矩都改了,偏偏這要人命的玩意,一直都不改。加上當今皇上,比前麵幾位大行皇帝都要勤政,早朝一次都不落下。唉,熬著吧。等我熬到閣老了,就多了份動力。”
黃彥章在範思思等人的伺候下,穿好了赤羅衣,戴好了五梁冠,再把金帶和雲鶴花錦綬一一係上,威儀馬上就出來了。
看著自家老爺一副國家棟梁的模樣,範思思是越看越心喜。隻覺得這些年的謹慎卑微,暗地裏吃過的苦,都沒有白費。
自己終於成了誥命夫人。
可是黃彥章愁眉苦臉的,好像不是去上朝,而是去上墳。
“老爺,你滿臉苦愁的,難道今天早朝有不好的事?”
“昨晚通政司接到江淮八百裏加急,淮東三十七個鹽場,近十萬鹽戶們紛紛斬木為兵,揭竿而起,圍攻司鹽衙門,殺死司鹽大使和鹽丁,搶奪財物,焚燒房屋。”
“什麽?”範思思被嚇得櫻桃小嘴半天合不攏,“這是暴民造反了。”
“差不多。朝廷上下都知道鹽政弊端重重,數十萬鹽戶在鹽官和鹽商的欺壓下,苦不堪言,早晚會出大事。所以才著急忙慌地把昱明公和益之師徒倆調去江淮。可惜不曾想,益之老弟剛在淮東微服私訪了一圈,情況還沒有摸清楚,在有心人的唆使下,鬧出這麽大的事來。”
“有心人唆使,老爺,你意思是說淮東大亂,是有人在幕後搗鬼?”
“首先值得懷疑的是鹽商。鹽商之首林佑輔,收買鹽幫和天香教的人,在東台縣西溪鎮,準備把赴任的兩淮都轉鹽運使許翰林,連同益之老弟一鍋端了。何等的狂妄啊!”
“事情敗落了,為了保命,他們肯定會想盡各種辦法把水攪渾。煽動蠱惑鹽戶作亂,攻擊鹽官,他們做得出來。”
“還有壽王在背後支持的那幾家邪-教,都是聞到腥味就往上撲,糞池子裏也要掏出一個洞的貨色,這裏麵少不了他們的手尾。還有隔江看熱鬧的東南勳貴世家們,肯定不會置身事外。”
範思思聽了一會,突然開口問道:“老爺,那位岑大人在裏麵會不會也有手尾?上回聽你說,他跟東海商會的關係好得不了,一起搭夥做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妾身聽人說起過,東海商會,在兩浙、江南和江淮的勢力,可以用無孔不入來形容。”
黃彥章盯著自己的夫人,像在欣賞最美妙的仕女畫,突然展眉笑了。
“老爺,妾身說錯了嗎?”
“我的夫人果真是冰雪聰明啊!”黃彥章隻是哈哈一笑,沒有正麵回答。
範思思臉色一驚,“老爺,妾身胡亂猜對了?”
黃彥章哈哈一笑,撩起官袍前襟,正要邁步出去。範思思快步走到他跟前,伸手幫他捋了捋歪了的腰帶和綬結,然後站在跟前,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
看著這張欲說還休的俏臉,黃彥章咳嗽一聲,抬頭看了看天,“嗯,天色還早哦。那我就給夫人解說下。”
“謝謝老爺!”範思思臉上笑開了花,款款行了一禮,那雙眼睛仿佛春水泛濫的深潭,看得黃彥章心頭亂跳,凝神沉氣,穩住心神,緩緩說道。
“益之老弟被調去江淮之前,上書要求把在荊楚編練,在黔中打過仗的楚勇調一萬過去。再在江淮和荊楚各招募一萬員楚勇和淮勇。他直言道,運河三十萬漕丁,還有淮東數十萬鹽戶,困窘已久,隨時都可能發生民變。”
“一旦有變會蔓延兩淮諸地,數十萬青壯鼓噪而起。益之說,沒有三萬精兵,他沒有把握彈壓得住。內閣和五軍府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準備應允。偏偏李浩為首的詞臣翰林們,上躥下跳地反對。一會說兵乃凶器,用之不吉;一會又說,我朝以仁義澤被天下,對於這些困苦亂民當以安撫為上,少動幹戈為妙;一會又說益之老弟不用兩淮數萬精兵雄將,隻想著招募私軍,有擁兵自重,不臣之心。”
“這夥子清流過足了嘴癮,皇上不吱聲,內閣和五軍府不敢點頭了,昱明公和益之師徒卻坐蠟了。隻調了原來的一萬兵,擴編的事情隻完成了一小部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益之老弟再能打,光靠這點兵僅僅隻能自保。”
“老爺,江淮一向是我朝出悍兵猛將的地方,聽說有好幾萬兵,岑大人為何不用?”
“那些地方守備兵,包括運河押運兵,鹽丁,緝私巡檢兵,早就爛到骨頭裏去了。裏麵不知道多少人被各方勢力給收買了。換誰去做主將,都不敢用。”
“哦,原來如此。”
“現在出了鹽戶殺官亂法之事。你看著吧,今兒早朝,喊打喊殺最凶的那夥人,肯定是天天喊著上天有好生之德,當以仁義治天下,時時疾呼百姓之苦痛哉的那夥人。還有,淮東這回殺官亂法,誰也不知道裏麵哪股風,哪捆柴是岑益之摻和其中。”
範思思眨巴著眼睛,似乎聽明白了,可好像裏麵根本的原因還是沒有摸透。
黃彥章摸了摸她嫩滑的臉蛋,哈哈一笑,徑直上朝去了。
寅時一到,在午門等候上朝的官吏們按照各自衙門排好隊。按照規矩,七品以上京官都有資格上朝,不來者還必須請假。
黃彥章帶著幾位通政司的舍人,在人群裏來回走動,開始收奏本。
按道理,這種十天一次的大朝會,與會人員都有資格上奏章。但四品以上官員,都有各自的渠道給內閣和內廷上折子,不必擠到這個時候。
所以現在這大朝會,成了四品以下的京官上奏章的機會。不過大朝會時間緊迫,皇上不可能傻坐在那裏等你們一個個奏章,通政司先收走,由他們酌情處理。
收了十幾本,黃彥章抽空匆匆翻了幾頁,多半是展示各自青詞功夫的折子,水分太多,十有八九要漂沒了。
午門城樓的鼓聲響起,京官們排好隊。都察院的殿中禦史們一邊分開,按各衙門開始點名,一邊分在各處看著諸位同僚,就像是站在旁邊的禿鷲。
誰要是有咳嗽、吐痰、行走不正等不端行為,都被這些禦史們記下,然後由都察院出文懲戒。
鍾聲響起,午門吱呀一聲,晃晃悠悠地被人推開。
“宣眾臣上朝!”
隨著宦官們一聲接著一聲清脆的呼聲,最先走進去的是內閣閣老,接著是六部部堂、侍郎、都察院大佬……
一群群顏色各異的京官們,臉上滿是麻木的神情,隨著大流,邁著腳步,就像成群結隊遷徙的螃蟹,不急不緩地向裏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