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風雪
薑采萱坐在燒得火熱的火炕上,一雙素白的柔荑正利落地穿針引線。別在一邊的膝上圍著一床看起來十分溫暖的赤狐裘,燃得正旺的炭火在火爐中發出清脆的“劈啪”聲。
窗外大雪紛飛,呼嘯著的北風夾雜著鋒利的雪礫接二連三地打在行人的臉上,吹得人臉頰生疼。寒冬臘月,正是盛京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嗬氣成冰。雖是將近年關,可被白雪覆蓋的街道上卻鮮有人跡。屋外北風肆虐,漫天飄雪,可屋裏卻溫暖如春,燒得火熱的炭火讓人生了一層薄汗。
一身鮮卑人打扮的紅箋挽起袖口,拿過銅製火鉗又往火爐裏添了幾塊新炭。望著橘紅色的火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小姐,你這又是何必呢,明知道送不出去,還要一直拆了繡,繡了拆。你嫁到鮮卑的這幾個月,別的什麽也沒做,光顧著繡這香囊了。依奴婢看啊,你這繡工都能與宮中的繡娘相比了。早知道你能把女紅練成這樣,你當初的嫁衣就不該讓大小姐和夫人幫你繡。”
“我哪裏是在練女紅,,若是真想練的話,當初在汴梁時,有的是名滿天下的繡娘教我,又何必到這兒來跟著你學呢,”薑采萱放下手中的針線,抬頭衝紅箋微微一笑,“我不過是想找個事做,打發打發時間罷了。從前倒還沒覺得,到了盛京後才發現,原來這日子竟是這般難熬,真是感受到古人所謂的度日如年的感覺了。”
紅箋恨其不爭地白了薑采萱一眼:“小姐,你以為奴婢不知道你在打算什麽嗎,你故意與大王子殿下撕破臉,讓他疏遠於你。不就是想著一個人熬到與太後娘娘約定的日子,到時候你就可以跟太後娘娘說,因為與王子殿下關係僵化,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嗎,”
薑采萱撇撇嘴,歪頭衝黑著臉的紅箋嬌俏一笑:“紅箋,你心思這般玲瓏,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你何必要瞞我,你又何曾想過要瞞我,”紅箋冷哼一聲,“我是斷不會阻止你的,因為不論你怎樣選擇,而選擇之後的結果又如何。到頭來,都是你自己的人生。即便我們再怎麽疼惜你,為你著想,都不能違背你的意願,替你做主。”
“紅箋姐姐,謝謝你。”薑采萱綻開一個大大的微笑,調皮道,“我之前還以為你沒有將我受姑姑威脅之事,告知爹娘與姐姐,是因為我瞞得好呢。可沒想到,你竟然早就知道了。”說著又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哎~姐姐說的不錯,手底下伺候的人確是不應該太過通透。若是奴才太過慧黠,倒顯得主子蠢笨了。”
“值得嗎,”紅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伸手拿過薑采萱隨手放在膝上的針線奩子,望著細竹奩子中滿盛著的各色絲線歎了口氣,“小姐,你如今隻有十六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往後還有好幾十年的大好時光沒有度過。若是就為了一個拓跋覺死了,不覺得可惜嗎,”
“沒有什麽可惜不可惜,也沒有什麽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薑采萱眼珠一轉,黝黑的眸子中閃射著玲瓏地光彩,笑意盈盈地玩笑道,“難道十六歲死去不好嗎,死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紀裏,以後他人再回想起你,記起來的也隻是你最美的樣子。年少早夭也好,倒省去了人老珠黃的煩惱。不然,就衝著拓跋覺那個花花公子的性子,以後等我人老色衰時,難保他不會趕我下堂。”
紅箋滿臉憂愁地歎了口氣:“小姐,你忘了嗎,按著太後娘娘的想法,你和拓跋覺是不能同時活在這世上的,又怎會一起攜手到年老色衰之時呢,”
薑采萱一愣,隨即笑道:“瞧我這記性,倒是忘了姑姑說過我隻有把拓跋覺的腦袋給她拿回去,她才會給我解藥這茬兒了。看來在我內心深處,還總以為能和拓跋覺白頭到老呢。”
薑采萱頓了頓,又接著說道:“紅箋,你知道嗎,開始的時候,我還抱有幻想,想著姑姑是不是在唬著我玩,就像小時候一樣。可是後來日子久了,我才終於明白:原來姑姑是認真的,她是真的要利用我殺死拓跋覺。然後我就開始安慰自己:所有的事,都不過是一場噩夢罷了。夢醒過來,我還是汴梁城中那個無憂無慮的小郡主,被所有人嗬護著,寵愛著,不知時間生死,不知人情冷暖。而姑姑也仍舊是那個疼愛我的姑姑,當我從夢中醒來時,她會溫柔地拭幹我的淚水與汗水,對我慈愛地笑著,問我方才夢到了什麽,竟然驚出了一頭的冷汗……”
薑采萱深吸一口氣,眼中有淚光瀲灩:“紅箋,你說姑姑為何就變了呢,她從前是那麽的疼愛我,怎會忍心利用我,對我下毒呢,”
看著薑采萱哀戚無助的樣子,紅箋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她,可是張張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隻是拍了拍薑采萱的肩膀,徒然地歎了口氣。
薑采萱歪歪頭,倚在紅箋的懷裏,抓著紅箋的衣襟,終於落下了淚:“紅箋,我的心很疼,真的很疼。是不是人長大了,心都會疼,,若是這樣,我倒寧願我永遠都不要長大。”
紅箋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薑采萱的後背,聲音溫柔而恬淡:“小姐,是人總會長大的。而長大了以後,心就難免不會疼。莽莽紅塵之中,沒有誰可以躲得過去。”
薑采萱呆呆地倚在紅箋懷裏,淚水源源不斷地從她那雙生得極像太後娘娘的眸子裏流出:“紅箋,那你說,等我死了以後,拓跋覺會把我忘了嗎,”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紅箋別過頭去,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她眼中滑落,“小姐,奴婢不知道他會不會將你忘記。可奴婢知道的是,即便是世人都將你忘了,奴婢也絕不會將你遺忘。”
“紅箋啊,你知道嗎,我不怕被所有人遺忘,我隻怕他會忘了我。忘了在他這拈花帶葉的一生中,還曾愛過一個少年早夭的薄命女子。忘了他曾將心掏出來獻給她,可那女子卻不領情地傷透了他的心。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得已的。我這樣對他是有自己的苦衷的,雖然這苦衷,他可能一生都不會知曉……紅箋,我真的很愛他。很愛,很愛。”
紅箋動作輕柔地拍拍薑采萱的頭,深吸一口氣:“奴婢知道你很愛他,很愛很愛,愛到甘願為他背井離鄉,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
“紅箋,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薑采萱抬起一張哭的梨花帶雨的臉,“我為何要讓他記得一個死人呢,逝者長已矣,活著的人該好好兒活著才是啊。”
“小姐,沒有人不自私。你已經對他很慷慨了,慷慨到能夠為他付出自己的性命。”
薑采萱微微一笑,淚水卻隨著她的動作而更加洶湧,“紅箋,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想和他好好兒地攜手一生,看著他從青絲到白發,一路上花開花落,起起跌跌。可是,這都不能實現了。我將作古,君當長存。”
“小姐,既然你這麽想和拓跋覺共度一生,那咱們要不要將此事告訴大小姐,她心思機敏,總會想出辦法的。”
“不行的,姑姑說過,若是讓姐姐知道了,她就會殺了姐姐滅口,如今姐姐獨身一人寄住在深宮之中,本就自身難保,我又怎能去勞煩她呢,”薑采萱歎了口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緊緊抓住紅箋的手,滿臉希冀道:“紅箋,你能不能答應我三件事,”
“何事,”紅箋眉頭緊鎖,一臉嚴肅,“隻要是奴婢力所能及之事,即便是赴湯蹈火,也一定會幫小姐達成心願的,”
薑采萱搖搖頭:“不用你赴湯蹈火,你一定能做到的,”說著薑采萱閉上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第一件,不要將我去世的真正原因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爹娘和姐姐,還有拓跋覺;第二件,我死以後,請把我燒了,找一個刮東風的日子,把我的骨灰隨風散了吧,我想乘著這風,再回去看一眼汴梁城,看一眼咱們欽國侯府;第三件……”
薑采萱深吸一口氣,淚水從她光潔的臉上滑落:“第三件,我要你在我死後嫁給拓跋覺,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些強人所難,可是我真的不放心讓別人嫁給他,而且若是別人嫁給他,我會嫉妒的,紅箋,你自幼同我一起長大,我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染指我的東西,可是你不一樣,在我心裏,你與我姐姐並無不同,隻有你嫁給他,我才會放心,我才不會嫉妒,紅箋,你答應我好不好,不是以一個婢女對待主子一樣答應,而是以姐姐的身份,答應妹妹,”
紅箋痛苦地閉上眼睛,用力地拭幹臉上的淚水:“好,我答應你,在你死後,嚴守秘密;燒你成灰,隨東風散去;嫁給拓跋覺,替你好好兒地照顧他,還他夫妻情分,一生兒孫繞膝,得享齊人之福,”
得到了紅箋的同意後,薑采萱舒心地輕輕一笑,剛想回話,便聽見門外有人在敲門,那聲音聽去十分急切,力道也像是要將門砸開一般:“開門,開門,王子妃娘娘,奴才知道您在裏麵,快開門,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