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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歌吹.前奏

  八月十五,在京都最奢華的上闋樓有一場賽詩會,詩會聚集了此番進京趕考的所有文士,皇帝已下了皇榜宣曰:詩會中連勝十四環者將擢為宰輔,輔佐左右丞相參知政事。屆時皇帝亦會親臨。這場盛況定會惹得萬人空巷。近幾日街頭巷尾的人們茶餘飯後聚在一起的談資莫不如是。


  八月十四,天氣晴好,朗朗紅日,皎皎雲團,連風都是溫柔慵懶的。女蘿捧著綉綳正在藤椅上綉一株梅花,偶爾與十四講一些外面轟動一時的故事,這賽詩會自然沒落下。十四提了一把鐵鍬蹲在花壇中移植一株桃樹,有一搭沒一搭的附和兩句,偶爾對那故事提出一兩個疑問,倒是不怎麼關心。這園子什麼花都有,就是沒有果樹,每逢秋實,別人的院子總有一兩顆果樹掛了沉甸甸的果實,看起來極其誘人,所以她也想種兩顆,等待下年或者更久遠之後,她就能和女蘿在桃樹下架一條長椅,捧著鮮艷欲滴的碩果躺在長椅上閑適的看著天邊的雲朵捲成一摞一摞的白色菊花——那時,也許她的母后已經取的父皇的原諒,他們一起悠閑度完下半個人世。她很難有深刻的願望,好不容易起了這個念想,就總想為它做點什麼。


  她一株桃枝剛剛埋好,無痕已著人搬了三個大銅箱進殿來。一箱詩詞集,一箱男衣,一箱記載了參加科舉考試的各個文士背景關係的支譜。無痕的聲音和他的手一樣冰冷,他指著那三箱子的物什說:「皇帝命你拿下詩會的宰輔資格。」


  院子里華貴的牡丹違時盛綻,馥郁的香氣叫十四一陣恍惚,她把沾滿污泥的手指藏在袖中,唇舌翕合不由自主道:「是。」


  人人都道十四公主是皇帝最寵溺的小公主。她獨居一殿,院里四季如春,百花不歇,以珍珠為燈,以綾羅為帳,以玉石為徑,吃穿用度皆是皇帝都無可比擬的奢華。然只有十四和皇帝身邊的人才知道何為真實,何為虛假。


  無痕走後,十四在藤蔓下站了很久,夜落,群花斂蕊,十四恍惚迷幻的聲音入耳:「女蘿,明天挑兩盆最好的牡丹帶去罷。」


  女蘿愣愣的看著她近乎透明的側顏,嘴巴動了動,終究無聲。她早已知道皇帝的諭令無人能左其右,十四的宿命依附其上,它斷則十四亡。十四公主怕是比她還要明白這些,所以從不曾有過異聲。然她袖子里握著的雙手卻還是滴落了幾珠血。女蘿不禁嘆了口氣,霓裳的悲劇又要上演,不知玄武石上的那具白骨可會覺得悲傷。金鑾大殿從來放不下兒女私情,他殺伐決斷之間對自己的骨血可曾有過半點憐惜或不舍?

  四處人跡離離,十四公主又在寢殿里跳起了羽衣舞,七彩羽衣蹁躚如振翅蝴蝶。歌喉婉轉,比京都最好的伶人還要動聽。可惜了音中杜鵑啼血的哀戚,真真人未老,心已蒼。


  棲雲殿內無人不知十四公主有夜遊症,夜晚的十四公主不是皇帝么女,而是死者霓裳的亡靈——皇帝親手殺死的寵后——舞者霓裳——罪名:妖物降世,禍臨淵棲。霓裳死後,她的屍體被吊在城門上暴晒了七天,直到有人發現她的肚腹里有異動。醫士剖開她的肚皮取出了一個兩歲大的嬰兒,這就是十四公主。


  沒人知道嬰孩為甚能在母體內蟄伏兩年,即使是天下聞名的醫聖也沒弄明白。十四雖為妖魔之子,本該千刀刮死,然其畢竟也是皇帝的血脈。她被留了下來,以正皇帝滅后的殘暴之聲名。


  十四從五歲那年就已清楚的明白,她將成為淵棲王朝古往今來最受寵的公主,享受至高至尊的待遇,直到她作為傀儡被她的父皇丟進敵營。


  現在時機已經成熟。鬼節的祭祀大典后,十四每夜都會在寢殿內跳舞——


  環佩叮噹,腳踝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擊響,髮髻上珠滴支支墜落,砸到玉石砌築的牆壁,砸到黃金雕琢的桌椅,砸到精緻的琉璃瓷瓶——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十四的舞越跳越急,衣袂旋轉,纏繞成一朵巨大的斑斕牡丹,金絲線綉制的華美綢衣耀著刺目的顏彩,十四雙手高舉,**的手臂青筋突起,白皙的皮膚隨著高速旋轉的動作劃出一圈圈的白光,那一條條的青筋似是活了一般,在她白皙的皮膚下遊動,長發如針,撕開她細弱的身體,血如泉水噴涌而出,潮濕的液體從洞開的雙眼中汩汩流下,很快染紅了檀香木鋪就的地板,血霧濺上窗欞,窗紙倏地潤濕剝落……


  女蘿端著一盆清水嘴巴極快的翕動:「快點……快點……快點……快點……」


  十多個人穿著清一色的暗紅衣衫運來石塊和木材摞在屋子周圍,看樣子是要將房間堵實一般。人人臉上都是面無表情的,只有那一雙雙眼睛在皎潔月色的映照下發出幽幽的紅光,喉嚨上上下下不停的吞咽,細密的汗水從額頭和裸露的脖頸上滲出,一點一點蔓延了整個面部,搬抬石塊的雙臂鼓起,經脈突突的跳動著……


  女蘿靜靜看著窗戶上越來越濃的血色,輕慢的道:快點……要來不及了……


  眾人的臉上掠過一抹強烈的恐懼,紛紛咬住了下唇,搬抬的動作更快了些——似乎要把畢生的力氣都要用磬一般。


  十四的寢殿四周的石塊終於壘到了一米多高,女蘿一揮手示停,那些人一刻也不猶豫的拔腿就跑,跌跌撞撞的沖向大殿門口,凌亂的腳步從花壇上碾過,踩塌了十四將將種起的三株桃枝,罈子里牡丹的花液將黃色的泥土染成一點一點的淡紅。


  又是紅色。


  女蘿皺起了眉,彎身將銅盆擱在寢殿門口,又從井中打出更多的水盛在銅盆里端到屋門口,霧狀的血還沒有停,細瘦的身影從糊成一片的窗戶中投出來,有癲狂的舞姿妖嬈鬼魅。女蘿擰濕了手帕伏在牆壁上慢慢擦拭血污,墨黑的發尾顯露點滴的海藍。


  ………………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


  寢殿之內已成阿鼻地獄,嗚嗚的鬼泣和桀桀怪笑混著玉石破碎的聲響在呼呼的風中成了詭異的哀嚎,十四的歌吟斷斷續續,女蘿擦拭的血染紅了十個銅盆,她從爛掉的一角窗紙望進去,白骨骷髏架以一種奇異的姿態挺立在琉璃渣片中央,雙臂上舉,兩腳墊起,頭高高的仰著,嘴巴大張,有蒼白的一塊皮肉無力的耷拉下來,濃稠的血污幾乎染紅了白骨,刺繡裙袍鬆鬆垮垮的掛在單薄的白骨上,黑洞洞的眼睛靜默的望著屋頂,有暗紅的血珠子零零落落的滴下,啪嗒落到碎石上——分崩離析。


  舞姿漸漸緩下來……


  幽篁封印在水牢里的玉棺崩碎了,霓裳入了十四的身體——只為借她之身,殺了帝皇!女蘿絞緊手帕,靠著牆壁滑落下來,雙手捂著臉,蜷縮成一團,把臉埋進了盛著井水的銅盆。


  噹啷噹啷的輕響一下又一下,女蘿把頭抬起時,銅盆里已經滿滿的都是碧綠色的珠子,她仰頭看著瑩瑩滿月,空茫的臉上是水洗過的清冽,她將這滿盆的琉璃珠子投進井裡,又換了十盆乾淨的水,繼續擦拭著牆壁。


  啪嗒啪嗒……骨骼碎裂聲撞擊著牆壁,屋外的石塊和木材劇烈的晃動著,屋內投影綽約,繚亂的斑暈在壁石上晃動閃爍,嗚咽聲沉悶的響起,一下又一下叫聞著者斷腸……


  夜……漫長的叫人想立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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