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四公主
祈蒙山上有一處千里天闕,巍峨聳立在蠻荒茫茫沙漠之中,綠洲細長如雨後天邊斜掛的虹霓,蜿蜒穿過幾片部落。細長的尖角消失在拔地而起的山巒之處,這個山巒便是祈蒙山。祈蒙山綿延千里,滄海桑田的時光磨洗中成了一塊斑駁難堪的巨石,這巨石在百年前突然一夜之間被從中橫劈了一道口子,直直把祈蒙山砍成了兩半,從這口子的下面朝上望去,狹仄的天空只見一條長長的白線,後人稱之為「一線天」。
沙漠自古便是多變叵測之地,稀疏的綠洲在蒼黃的天地里慢慢隨著流沙水泊遷移,逐年變得稀少狹小,越來越多的人順著霓虹河搬遷到祈蒙山上,終是於一個水足的年歲里在一線天的崖壁上鑿了無數個石屋和山洞,這個藏了百餘個石屋的崖壁被喚作「百穀崖」。
百穀崖今日正在張羅一場喜事,族中三年前進京趕考的書生今年在殿試里拔下頭籌,封了狀元,皇上之前曾昭告天下要將盛寵的十四公主嫁給今年的狀元以示皇恩浩蕩,天子與平民一家。彼時京城最負盛名的才子卻不是這個百穀崖壁里出來的書生樹百,而是左丞相家的獨子——司墨染。據說這個狀元本該也是非司墨染莫屬的,然殿試的前一日,司墨染參加了武試,比試中為唐門暗器所傷,發了大燒,導致在隔日的文試中不能發揮正常水平。受天神眷顧的樹百湊巧趕上了這麼個時機,才能獲了狀元。這個傳言從京城生起,比那八百里加急的戰報還要迅捷的火速傳遍了整個淵棲王朝,人人都在交頭接耳,暗暗羨慕樹百的好運氣和司墨染的時運不濟。
樹百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正在他於京城短租的陋舍里接待從皇宮裡溜出來的十四公主。他之所以知道她是十四公主,卻不是因為她擺了那個儀仗,有侍從宣了名號,而是她藕荷色的衣襟中露出了一個金綠色的玉石,晶瑩的雕了「十四」二字,纖細的小篆體入木三分的顯出來,他頓時便辨別了她的身份。然十四畢竟是素衣簡裝瞞著身份來見他一面,他自然也不能拆穿,是以一直裝隨和裝得很是膽戰心驚。然這十四卻以為她瞞的很好,滿心的自得,言語間笑的一派天真,皆是十四年華的深閨女子該有的爛漫,絲毫沒有皇室中人的驕縱和傲慢。她只是想看看父皇給她定的良人是怎樣一位公子。
樹百便是從十四的口中輾轉聽得了這個傳言,他並不覺得生氣,百穀崖里的人都是沙石磨出的性子,什麼的衝擊都能收得住,更何況這區區的言語。
十四低垂著粉頸,卻把眉眼吊的很高,她在窺探——窺探今年的這個狀元是否有一副好脾氣,這樣她才不用擔心日後被他欺負。
然樹百從頭至尾都只是微眯著眼睛,淺淺的笑著。他鼻翼兩側是深深的兩條線痕,凹著。奶娘曾經告訴她那淺痕叫法令紋,有法令紋的人脾性向來都極是隱忍。她在想——這個狀元是真的不氣,還是只在忍耐著憤恨。奶娘在去年寒梅初綻的時候咽下塵世的最後一口氣,所以這個疑問她再也不能得到答案。
樹百已經把茶爐里烘焙的粗茶煮了很久,碧色的葉子從壺嘴中溜出來,帶了蒸汽滴滴答答的落在石桌上,石桌邊角的竹籃里還放著幾把細長的草,有淡紫色的花苞貼在透明的莖稈上,一同晒成了乾癟的枯萎色調——這草就是樹百在煮的茶。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樹飄下三兩敗落的葉子,悠悠轉轉灑了一地,偶有兩片掉在火爐上,樹百會挑指將它們撥走。
十四愣愣的看著他輕柔的動作,注意到了他指腹上十點殷紅的痣:那是什麼?
樹百半晌沒有動靜,十四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然他卻慢慢抬起了頭從黑密的睫尾里將她望了望,表情是堅固如花崗岩的淺笑,十四幾乎認為他生下來便是這副表情了。
他攤開雙手,掌心向上,雜亂的紋路延伸到紅痣,他說:這是及冠的儀式。
十四覺得她沒有明白這個痣的含義,卻還是點了頭,因為她覺得樹百不會再詳細說明這個痣了。她一向是個聰慧的姑娘,從來不會自找沒趣。
她這一趟暗訪,可說對這個駙馬完全沒有得到進一步的了解,反而越來越糊塗了。
她剛回宮衣裳還沒來得及換上,便接到宣召:皇上要見她。
皇帝果然知道她這次秘密出宮的事,她甚至已經妥帖且愧疚的跪在他批閱奏摺的桌案前,等待即將到來的訓誡。
煤油燈里的棉蕊燒到了盡頭,火苗舔舐煤油的滋滋聲幾乎要蓋住兩人的呼吸,可十四還是聽得到胸腔里擂鼓般的迴響,一下一下的,彷彿是寒山寺里最晚的暮鼓。她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從睫尾里小心的看過去,皇上威嚴的儀錶比母親佛堂里供奉的佛像還要叫人不能逼視,她忽然覺得委屈,眼角慢慢的垂下來,咬住了唇。
侍奉的監士輕緩的步過去,擰了一條新的棉蕊替換,布靴踏在木質地面上似沉悶的呼吸。她跪的太久,膝蓋微微酸麻,她不著痕迹的挪了一下。
皇帝突然將手中的奏摺丟置在案頭,蒼白的長指曖昧的摩挲著煤油燈盞也不看她的說:駙馬……你可還滿意……
不是疑問。十四鬆開咬住的唇,輕輕唔了唔。其實她也不知道算不算滿意。
皇帝對她的回答卻很是滿意,她注意到皇帝一直鎖住的眉頭鬆了些許,他說:無痕,把她扶起來吧,姑娘家的身子骨總是嬌柔的,需要好生善待。
監士雙手交疊垂首抵住額頭,行了最恭敬的禮:是。
無痕的手是冰冷且堅硬的,觸到她的皮膚,涼透了一隻手臂。十四往回抽出手,撫上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十四從勤政殿里出來時,夕陽已將半邊天空染上了璀璨的雲霞,片片殷紅似火,她腦中突然浮現樹百的十指——他說那是及冠的儀式,可哪裡的及冠會形成這樣奇怪的痣呢?
雲霞燃燒的另一角蒼穹下,樹百站在陋舍的梧桐樹下,放飛了手中黑色的信鴿,鴿子赭色的腿上縛了一隻輕薄細小的竹筒。漫天的梧桐葉里響起他飄忽的聲音:十四……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