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變數(二)
膽壯亂須白,金瘡蠹百骸。
旌旗猶入夢,歌舞不開懷。
燕雀來鷹架,塵埃滿箭靫。
自誇勳業重,開府是官階。
有的人年輕,卻已經老了;有的人老了,卻依然年輕。愛新覺羅·巴布泰六十了,可是卻孔武有力,能砍人。
他本來可以躲在鎮國公府養老,“燕雀來鷹架,塵埃滿箭靫”,可是卻被多爾袞忽悠著來到了湖廣。沒法子,隻要心中有執念,就容易被人差使。
巴布泰的執念就是封王。那濟爾哈朗不過是太祖從子,都能封親王。吾乃太祖親子,憑什麽不能封王?
封建王朝講出身。巴布泰吃虧吃在母親地位低,生母是庶妃,因此,雖是太祖努爾哈赤第九子,到現在也隻是個鎮國公,位於宗室第五等。親王、郡王比不了,地位還在固山貝子之下。
不服!
想封王,便隻有打仗。因此一大把年紀了,多爾袞一句“封王”的畫餅,就屁顛顛地來到了湖廣。王還沒封成,多爾袞卻薨了。
仗一打起來,巴布泰叫苦不迭,後悔從京城來這裏趟渾水。自己手中的兵力少,而且襄陽的尚可喜還不怎麽聽調令。明軍先後攻下了大半個湖廣,把他壓縮在黃州、德安一帶。
不過,巴布泰畢竟是打了四十多年仗的滿洲老將,臨危不懼。
武昌失守後,他一邊令水師總兵梁標相沿長江日夜巡視;一邊和湖廣總督羅繡錦、覺羅郎球諸將死守黃州、德安;又令長子噶布喇和總兵鄭四維,清剿薪黃四十八寨義軍。
一番布置,滴水不漏,居然被他以幾萬殘兵,守住了江北。
“國公,羅督憲求見”,巴布泰正想著心事,戈什哈來報。
羅繡錦來找吾,必是和吾想法一樣,看到了戰機啊!
是的,戰機!明、清雙方在江西大戰,從湖廣抽調了不少精兵去江西。此誠反攻湖廣的良機也!
“讓他進來”。
一見巴布泰,羅繡錦興奮得大叫,“國公,敬謹親王已克九江,湖廣明軍必然要援江西,正是吾等反攻湖廣的良機!”
巴布泰笑了笑,“羅督憲和本國公想到一起去了。隻是我軍兵少,需要會合尚可喜的軍力。我已下令停發了尚可喜的軍餉,他若不出兵與我會合,一兩軍餉也別想領到”。
“國公英明!”
自從清軍丟了武昌後,平南王尚可喜對清廷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再不如以前恭順,躲在襄陽不出戰,又截留襄陽稅銀以資軍用,儼然成了一個小藩鎮。
巴布泰停發尚可喜的軍餉,對尚可喜觸動很大。倒不是錢的問題,襄陽一帶,緊一緊,三萬兵馬還是養得起的,主要是漢奸當久了,對主子有一種本能的懼怕。停發軍餉,意味著主子對自己相當不滿了。尚可喜覺得,再不聽調,可能會有禍,於是,姍姍地帶著許爾顯、班誌富諸將兩萬兵馬,與巴布泰會合。
一見尚可喜聽話,巴布泰很幹脆,立即補發了他的軍餉。現在大清連丟數省,正是用人之際,對這些尼堪們不能太嚴厲。打一巴掌還得給顆甜棗吃。老一輩的滿洲貴族,個個都是人精,巴布泰也不例外。
兵聚齊了,自然得開軍議。
“平南王,現在明軍在江北埋了兩顆釘子,依汝看,先拔哪顆為好?”
兩顆釘子一顆是薪州、黃梅一帶的蘄黃四十八寨義軍。石城王朱統錡歸順朱亨嘉後被封寧王,在清軍圍剿下,他帶著餘公亮、傅謙之、桂蟾等部將,從大別山區撤到了蘄黃四十八寨。和義軍首領王火鼎、周承謨等人會合,成了朱亨嘉埋在江北的一顆釘子。
另一顆,是征虜伯耿繼茂。耿繼茂因為父親自縊後,清廷不讓自己襲爵,加上明軍勢大,獻嶽州降明,被封征虜伯。尚可喜為了保存實力,從承天府逃到了襄陽府。嚴遵誥令耿繼茂趁勢渡江北上,占領了承天府。長江以北情況複雜,本應多派精兵,可現在局勢吃緊,隻能派些降兵、土兵駐守。
尚可喜想了想道;“蘄黃四十八寨,山高林又密,大軍征剿不易;而承天府地形適合大軍作戰。予以為應該先拔承天府”。
巴布泰點點頭,打承天府不僅軍事上可行,而且政冶上也有需要。“天府”是與天子有著緊密聯係的地方,明朝總共隻有三個天府。順天府(北京)、應天府(南京)都在朝廷手裏,若能奪回承天府,皇上麵前也好有個交待。
“平南王,你我兵分兩路,你率兩萬人馬越過洪山,經顯陵衛,直插承天府治鍾祥;本國公率兩萬人馬攻打承天府東部的京山、景陵各縣,如何?”
“願聽國公調遣”。
??
自打降明後,征虜伯耿繼茂一直忠心耿耿,沒法子,他是獻嶽州投降的,沒有退路。滿人的狠辣他很清楚,落到清廷手上,必死無疑。隻能跟著監國靖王,一條路走到底。
征虜大將軍嚴遵誥對他不錯,除了撥給他一萬三千降兵外,還調撥了石柱土司馬萬年、酉陽土冉天育、容美土司田霈霖、水燼土司唐鎮邦、施南土司覃懋粢部一萬三千土司兵,另外還有歸順的義軍劉京、李文斌部一萬兵馬,總共三萬六千各式各樣的軍隊。
耿繼茂知道白杆兵厲害,特意讓馬萬年、冉天育部六千人馬,駐守鍾祥城前麵的顯陵衛;自己帶著王允成等將守鍾祥;又令田霈霖、唐鎮邦、覃懋粢守京山;劉京、李文斌守景陵。
“大帥”,降將王允成勸道,“我軍兵力和清軍差不多,若分兵而守,反倒容易被敵逐一擊破。不如將各縣守軍聚攏起來,合兵一處守衛鍾祥”。
王允成是遼人,原為明將,守湘陰時降了孔有德,明軍攻破武昌時,又重新降明。他和耿繼茂都是降將,又是同鄉,關係不錯。
耿繼茂想了想,“大將軍令我等駐守江北,一矢未發,而丟數縣之地。如何向大將軍交待?還是按原定方略來吧”。
??
“這就是顯陵衛城?雖然小,卻緊挨著滶水,不好打呢?”
尚可喜端著千裏鏡,觀察了一下地形。
“守城的是明軍哪支部隊?”
“稟平南王,是明軍石柱、酉陽二土司的土兵”。
畢基卡白杆兵?
尚可喜眼一眯,生薑還是老的辣啊!千防萬防,自己還是著了阿巴泰的道,居然把最難啃的骨頭留給了自己!
兩軍交鋒,不戰而走,最傷士氣,士卒會逃散。沒法子,隻能打。
“列陣!架炮!給孤用大炮轟!”
一襲白盔白甲的馬萬年也在觀察清軍戰陣,這白盔白甲是祖傳的,他父親馬祥麟有個綽號叫“小馬超”。嗯,軍陣嚴整、鴉雀無聲,倒是個勁敵。
“突擊!”
馬萬年下達了軍令。
白杆兵列的是錐陣,不管遇到多少敵人,都是以攻代守。進攻,就是最好的防禦。
“咚咚咚!”
急促的進軍鼓吹響了。六千白杆兵列為十陣,每陣二十四旗、六百人,殺向清軍。
冉天育率三陣居左,秦翼明率三陣居右,馬萬年率四陣居中。
“轟!轟!轟!”
清軍的大炮開始射擊,射了一會兒便停了。白杆兵的戰陣寬又窄,和清軍對戰後貼在一起,炮手不敢再射,怕傷了自己人。
“呯呯呯”,“呯呯呯”,清軍的銃手開始射擊,三順王的軍隊,火器極多。
隻要中彈,白杆兵們便如麻袋般跌倒,卻極少聽到慘叫聲,仿佛他們不怕疼。
終於短兵相接了,清軍的長槍碰到了畢基卡人的白杆槍。白杆槍用白木(白臘樹)所造,比清軍的竹槍長,且更硬。對刺,清軍吃虧,他們既夠不著、又削不斷對方的白杆槍。一個個被刺成了血窟窿。
“噗!”
年青的馬萬青,一槍刺死一名清兵。
清將盛登科悄悄逼近,正欲持槍偷襲。
“小心!”
秦佑明一聲大吼,手中大刀擲出,一刀擲死盛登科。
馬萬青嚇了一跳,才發現自己已經殺得陷入了敵陣。感激地看了一眼秦佑明,“多謝表叔”。
秦佑明嗬嗬一笑,“傻小子,謝什麽”。
“呯!”
秦佑明捂著胸口,栽倒。
“表叔!”
馬萬青悲吼,長槍連續刺入敵人的胸膛。
慘烈的戰鬥從早上打到傍晚,雙方誰都奈何不了誰,鳴金收兵。
??
尚可喜這邊打得艱難,巴布泰這邊卻很順。
守衛京山縣的容美土司田霈霖、水燼土司唐鎮邦、施南土司覃懋粢總共隻有九千兵馬,且裝備和訓練都不如石柱、酉陽的土兵,京山又是座小城,很快就被攻克了。
施南土司覃懋粢對田霈霖說道:“田公速走,吾來斷後”。
覃懋粢小時候曾借住在田家,田家對其有恩,欲報答。
“賢弟千萬小心!”
沒有時間猶豫,田霈霖、唐鎮邦率軍急走。
覃懋粢率幾百土兵阻敵。
“韃韃韃!”
一騎雪白的快馬馳到,“噗”,騎槍刺透胸、背。
巴布泰第三子祜錫祿抖了抖騎槍,沒抽出來,“嘿,殺了個將軍”,祜錫祿扔掉騎槍,換刀繼續追擊。
田霈霖、唐鎮邦剛撤到景陵縣,清軍的追兵就到了。
駐守景陵的劉京、李文斌二將,本是義軍,屬於守兵性質,裝備和訓練跟土兵差不多。沒法子,大仗一打起來,到處都需要軍隊,隻好把守兵當正兵用。
雖然裝備和訓練不足,劉京、李文斌卻依然死守景陵。他們曾在江西的大山溝裏和清軍作戰多年,對大明的忠誠無庸置疑。
沒有大炮,就用火銃,缺少箭矢,用石頭砸。
激戰了一天,雙方戰鬥力懸殊太大,景陵城被攻破了。
李文斌慘死在亂軍中,田霈霖、唐鎮邦、劉京撤往鍾祥。
“叫將士們啃點幹糧,休息一個時辰,繼續追擊”,巴布泰下達了軍令。
“阿瑪,兒郎們連續作戰,十分辛苦。不如紮營,歇息一天再追”,噶布喇、祜錫祿勸道。
“這點苦都受不了,虧汝等還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孫!當年吾跟著汝祖父,南征北戰,創建大金國,餓了啃口幹糧,渴了喝口河水,連續作戰是常有的事。一個時辰後,繼續追擊,誰若是貽誤戰機,放跑了明軍。軍法從事!”
被訓了一頓,噶布喇和祜錫祿滿臉羞愧,下決心要追出個樣兒給阿瑪看看。
田霈霖、唐鎮邦、劉京三將逃到鍾祥後,僅剩數千殘兵。
“大帥,清軍已經切斷了漢水,南北夾擊我軍。請速速往西,撤至夷陵州一帶渡江”,王允成向耿繼茂建議。
“唉!清軍追得這麽急,如何撤退?”
“大帥領軍西撤,末將率五千兵馬,偽裝成主力,死守鍾祥”。
耿繼茂大驚,“王副將可知,留下來必然九死一生啊!”
王允成慘笑,“末將因為和孔有德有舊,守湘陰時,一念之差降清,汙了名節。今日就讓末將以死血恥吧!”
耿繼茂見王允成已萌死誌,隻好聽之。軍情緊急,他立即給駐守顯陵衛城的馬萬年下令,往西撤。
二十天後,耿繼茂率軍從夷陵州撤到了長江南岸,鍾祥城保衛戰也結束了。
五千守軍堅守了十天,死死地拖住了阿巴泰的大軍,鍾祥城最終淪陷。
“這就是那明軍守將?”
阿巴泰盯著遍體鱗傷的王允成屍身,沉聲問道。
“稟國公,正是此人”。
“倒是個勇士,給他備口棺材,好好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