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鹽商(二)
“祖父,孫兒給您請安”。
“起來吧,快,到祖父身邊來,讓祖父好好看看。呀!兩年不見,賓孫兒瘦了,更精神了!”
一見是範毓賓,範永鬥開心極了,年邁的布滿褶子的老臉,笑成了一朵花。
長房範三拔的五個兒子,長子毓馨、次子毓馥、三子毓賓,四子毓覃、五子毓奇,範永鬥最喜歡的就是這三孫兒毓賓。
範毓賓打小就聰明,不管什麽,一學就會,不僅會經商,書也讀得好。範永鬥覺得日後光大老範家的,必然是這個三孫兒。他的眼光很毒,幾十年後,範毓賓執掌範家,將老範家發展得登峰造極,成了天下第一商,不僅控製了清廷的金融命脈,甚至將觸角伸到了廣州,和洋人做起了買賣。
“祖父,孫兒給您帶了些揚州糕點,江都方酥、揚州方糕、翡翠燒賣、如意酥,還有您最愛吃的千層油糕”,範毓賓獻起了寶。
“油糕啊,這東西好吃”,範永鬥拈起一塊,含在嘴裏,又綿又軟又甜又嫩。賓孫兒有心了,前些年有個揚州的商賈來府上做客,送了些油糕,他吃完讚不絕口,沒想到被賓孫兒記在了心上。這個孫兒沒白疼,孝順啊!
其實油糕這東西雖然好吃,也不過是尋常的民間食品,菱形塊,芙蓉色,半透明,糕分六十四層,層層糖油相間,糕麵布以紅綠絲,賞心悅目,號稱千層油糕。
“祖父,孫兒還特意尋了一株千年山參,給您補身子用”。
老範家雖然壟斷了東北烏蘇裏、綏芬等地人參貿易,但是千年山參並不好找。
“賓孫兒費心了,不過祖父生就的賤命,享用不了這麽金貴的東西,此次奇孫兒能脫險,全靠鄭親王幫忙,差人給鄭王府送去吧。祖父喝點蘿卜湯便好,蘿卜這東西補氣養生”。
範永鬥勤儉了一輩子,雖然已是巨富,卻舍不得吃、舍不得窮,平時都喝蘿卜湯,偶爾用些參須、參渣燉隻雞,便算是大補了。
範毓賓拗不過祖父,也隻好作罷。
範永鬥年紀大了,想培養接班人,兒子範三拔守成有餘,開拓不足,範家未來的希望就在這三孫兒毓賓身上了。
他想考考孫子,“孫兒可知吾輩商賈之家,長盛不衰的秘訣是什麽?”
“精打細算、勤儉持家?”搖頭。
“誠實守信、吃苦耐勞?”搖頭。
“薄利多銷、厚積薄發?”搖頭。
連說十幾個,範永鬥皆搖頭。範毓賓不依,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居然撒起嬌來,“祖父,到底是什麽?您說嘛”。
“好,好,祖父告訴汝,汝一定要牢記在心”,範永鬥最受不了小孫子撒嬌,將生意經和盤托出。
“汝記住了,咱們這些商人,至低至賤之極,不過是貴人們養的狗,所以利潤一定要三七開。賺十兩銀子,要給貴人們送七兩,自己隻能留三兩,如此方能長盛不衰。反之,若自己留七兩,隻給貴人們送三兩,那大禍可就立至矣!”
範毓賓聽完,倒吸一口涼氣,祖父這話聽起來粗俗,卻是至理名言,道盡了為商的不易和艱辛。
“祖父放心,孫兒一定牢記在心!”
他確實牢記在心,也是這麽做的。曆史上,康熙帝親征準噶爾,他自請用官價三分之一的價格替清軍運糧,為清廷節省費用六百餘萬兩。這筆生意,老範家不僅沒賺錢,反而倒貼了兩百萬兩銀子。但是貼錢表忠心,很有效果。康熙帝龍顏大悅,不僅把西北各部落的貿易權交給了範家,還讓範家承擔了從日本販運洋銅鑄錢的業務,成為了天下第一商。
可惜,到了乾隆年間,介休範氏的後人,忘記了範老爺子的教誨,賺了銀子,自己留七分,隻給貴人送三分,引起乾隆帝不滿,一道聖旨抄了家。
“嗯,賓孫兒回揚州,打算怎麽對付那些安徽人?”
“祖父,現在粵鹽走私猖獗,朝廷丟了湖廣、江西,給官府的孝敬又高,食鹽生意並不好做。孫兒估摸著那些徽商手裏的存銀不多了。回揚州後,打算壓價。哪怕不賺錢,也要打垮那些安徽佬。擠垮他們後,兩淮鹽市全是咱們的”。
“嗯,咱們晉商的實力遠超徽商,賓孫兒想打價格戰,倒是可以。隻是要切記,晉陝不分家。要打價格戰,一定要拉攏那些陝西商人一起打”,範永鬥提點道。
“多謝祖父教誨,孫兒記下了”。
??
夜市千燈照碧雲,
高樓紅袖客紛紛。
如今不似時平日,
猶自笙歌徹曉聞。
這首詩描述的是揚州的繁華。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盡管經曆了揚州十日的摧殘,隨著鹽業的發展,這座城又很快恢複了元氣。
揚州府屬於江南承宣布政使司,清朝入關後,於順治二年(1645年)廢除了南京的國都地位,改南直隸為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康熙初年,改承宣布政使司為行省)。江南省可不得了,賦稅占了全國的三分之一。主要是因為揚州的鹽稅。
淮鹽產量占了全國一半,揚州府儀真縣是淮鹽的集散地,府治江都縣,到處都是鹽商建的園子,“揚州園林甲天下”,鹽商們功不可沒。
揚州是鹽的城市,更是鹽商的城市。
鹽商喜歡喝茶、聽書,於是茶樓、書場興起;鹽商喜歡飲酒、聽戲,到處便是酒肆、戲台;鹽商喜歡泡澡,建起了一座座混堂,還有那天下聞名的搓背、修腳手藝。“早上皮包水(飲茶),晚上水包皮(沐浴)”,揚州人的生活,就是這麽愜意。
揚州鹽商之富,天下聞名。
怎麽個富法?“身家百萬兩者,謂之小商”,您有一百萬兩銀子,在鹽商裏隻能算小商人。一百萬兩銀子什麽概念?按萬曆年間的大米價格折算,一兩銀子相當於現在的人民幣660元。一百萬兩銀子,相當於後世的6.6個億。好家夥,您有六個多億,在鹽商裏隻能算小商人。
關於鹽商的富,《揚州畫舫錄》記載:某位鹽商好“大“,居然打造了一個高達五六尺的夜壺,每晚起夜時,都得爬上爬下,極為辛苦,卻依然樂此不疲;某位鹽商,發明了“遊菜“的吃法,每頓飯要準備幾十、上百道菜??
他們之所以暴富,是因為壟斷了鹽價。明朝時一斤鹽,成本不過五文,外加鹽稅二十二文,二十七文的成本,零售價卻高達三百文,整整十倍的暴利。
這個時空,朱亨嘉大力增加以粵鹽為代表的海鹽生產,又改“專商引岸”為“一例通銷”,才讓大明控製區的鹽價降到了每斤百文,由於走私的衝擊,清廷控製區的鹽價也降到了每斤一百五十文。
朱亨嘉讓戶部右侍郎曹登榜主抓鹽政,此人能幹,在廣東、廣西、安南大量增加鹽場數目,又收攏各地的井鹽、池鹽,大大提高了食鹽產量。每年能節餘兩千萬斤鹽,銷往清占區。既打擊了支持清虜的兩淮鹽商,也增加了大明的國庫收入。
當然,鹽價也不能降得太多,現在正在打仗,鹽稅可是重要的收入來源。曆史上,一直到乾隆年間,通過增加產量和改革鹽法,鹽價才降到每斤二、三十文。每斤鹽五文的成本,其實還可以再降,乾隆時期的改革,讓斤鹽成本一度降到了一文多,鹽價最低也降到兩文半。後來因為價太低,傷了鹽商利益,改革沒成功,鹽價又恢複到每斤二、三十文。
??
揚州府張園,裝飾得十分氣派。其實與其說是園林,倒有點像大院,建築風格南北雜糅。
一進門,幾節古樸的石階,台階旁立著獅子滾繡球石雕,大門口的兩尊石獅栩栩如生。牆很高很厚,有六個大園、外加二十多個小園、大小房屋三百多間。和揚州的其他園子不同,到處都是“招財進寶”、“麒麟送子”、“天官賜福”之類的磚雕或木刻,盡顯奢侈考究,但是卻缺少南方常見的花、竹、泉、石。
這是在揚州的陝商總商張恂的園子。張恂,字穉恭,號壺山,陝西涇陽縣人,今年三十四歲,祖上世代為鹽商。
鹽商的種類很多,有窩商、運商、場商、總商等等。其中以總商的勢力最大,又稱商總。
總商介於官、商之間,是鹽商和官府之間的協調者。一方麵代表官府,管理其他鹽商;另一方麵也代表鹽商的利益。如果有鹽商拖欠稅銀,總商必須帶領其他鹽商共同賠補。有了總商,官府的稅收就有了保證。如果官府需要鹽商們額外掏銀子的時候,也先通知總商,讓總商向下攤派。
晉、陝、徽商幫,在揚州各有總商。晉商的總商是範毓賓,徽商的總商是江國茂。
今天是陝商總商張恂三十四歲的生辰,他想來一個雙喜臨門,擺一桌生辰宴再買一個“瘦馬”做小妾。
從明朝開始,揚州一帶,出現了大量經過專門培訓、預備嫁予富商作小妾的年輕女子,這些女子以瘦為美,個個苗條消瘦,被稱為“揚州瘦馬”。
鹽商的富足養活了一大批傍其生存的行業,“養瘦馬”就是其中之一。
牙婆花幾兩銀子去窮人家,購買女孩,分成幾等調教。長成後販賣,幸運的賣給豪門;次一點賣給中小商人;再次賣給普通家庭;最慘的被送入煙花柳巷。為了賣上好價錢,牙婆控製女娃的飯量,導致她們極其瘦弱,有的甚至走路都需人攙扶。《續金瓶梅》記載,一等“瘦馬”能賣得一千五百兩以上的銀子。笙歌燕舞,脂濃粉溢;夜色深處,多少“瘦馬”,無人記得。“揚州瘦馬”其實是封建社會窮家女子的血淚史。
張恂要過生辰,揚州的一幫陝西鄉黨皆來捧場。三原的劉信軒、師從政、王氏三兄弟、孫豹人,涇陽的張高樓、王輿、魚皆峨,高陵的劉仲木,華陰的王子正,臨潼的張士科等。
這些人雖然都是鹽商,可並不隻做食鹽生意,涉及到糧食、藥材、布匹、典當、茶葉、木材各個行業。
“老爺,範家的範毓賓來了”。
“哦”,張恂微一愣神,隨即滿臉堆笑道:“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