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平藩(四)
四川馬湖府沐川司,明初時本是安氏土司的領地。時光永是流逝,一晃數百年過去了,安氏衰落。
征西副將軍、定虜侯李定囯來到了這裏。
他今年二十九歲,身高八尺,相貌英俊。眺望著無邊的美景,心潮澎湃。
沐川隻是條小河,卻匯入大江(長江)。壯哉!悠悠兮,大江!
“噠噠噠”,急促的馬蹄聲響起,一騎馳至身邊。
“籲!”
勒緊疆繩,一儒士翻身下馬,乃是李定國的謀士龔應禎。
“龔兄,汝來得正好,與吾一起憑江遠眺,吊懷先賢,不亦樂乎!”
龔應禎一樂,自己的這位東主,雅量高致,大戰臨頭,依然有此閑情。
“鴻遠,跟吾回營吧,又有嘉定的百姓來勞軍了”。
嘉定百姓恨袁、武二賊入骨,自明軍駐於沐川司後,犒師的百姓,絡繹不絕。皆是來求李定國速發兵攻打嘉定,救民於水火。
李定囯皆不為所動。
這位年輕的將軍,作戰時喜歡一馬當先,人稱“小尉遲”,可絕非有勇無謀之輩。
朱亨嘉撥給他的兩萬江西兵還沒到,此時他的本部僅有三萬,加上東川祿氏、鎮雄府隴氏、烏蒙府祿氏、烏撒府安氏的一萬五千土兵,不過四萬五千人。而袁、武二賊卻有兵八萬,敵眾我寡。
不打無把握之仗,是李定囯信奉的宗旨。他放出風去,說自己來這裏,隻是為北伐清虜做準備,並不是來打袁、武二賊的。
一邊悠閑地觀賞風景,一邊安營紮寨,耐心地等待王得仁、宋奎光的兩萬江西兵。
“鴻遠,此次來犒軍的是嘉定城的富商張奎。據他說,袁韜、武大定,因為軍餉不足,分散就食。武大定去了眉州,袁韜留在嘉定”。
“二賊分散了?”
李定國一楞:“快,隨吾回營,找那張奎問個明白”。
“小尉遲”雖然隻有二十九歲,可他十歲從軍,已經是個打了十九年仗的老將了。沙場百戰磨練出來的敏感嗅覺,讓他聞出了戰機的味道。
回到大營,喚來靳統武、竇名望、陳建、王會諸將,仔細尋問張奎。
“汝是說袁、武二賊已經分離?此時嘉定城內還有多少兵馬?”
張奎說道:“二賊糧餉不足,武大定去了眉州,袁韜的數萬兵馬,分了一部分去峨眉、犍為、榮縣、威遠等縣就糧,城中僅剩三萬兵馬。大帥,此正是襲取嘉定的良機啊!”
“大帥,出兵嘉定吧,天賜良機,不可不取呀!”
諸將紛紛請戰。
李定國凝視著張奎,見其神態自若、不似有詐。點點頭,敵軍三萬,我軍四萬五。這個仗可以打。
不過,袁韜手下的老匪,多在這三萬人中,又有堅城可守,不可大意。
想了想,問張奎:“張掌櫃,汝能幫忙將我軍的精銳,偷偷送進城嗎?”
張奎想了想道:“吾最多帶兩百人進城,再多的話,恐賊起疑”。
“嗯,兩百人出其不意,應該能奪取城門。王會,汝率兩百人隨張掌櫃入城,吾軍奪城之際,汝趁亂奪取城門,放大軍入城”。
“末將領命”。
李定國忽然歎氣:“戰機雖現,奈何這嘉定位於大江、陽江、青衣水三江交界處,打造船隻渡江需要時間,恐錯失良機啊!”
張奎道:“這有何難!那袁韜殺害楊展恩公,嘉定百姓恨不得生食其肉。吾這就去聯絡江邊百姓,準備船隻,渡大軍過江”。
??
李定囯的大軍往嘉定州殺去,首先進入了犍為縣境內。
部將陳建稟道:“大帥,這犍為城有三千袁軍駐守、是否先拔此城?”
李定國笑道:“兵分則弱,不管它,集中兵力,直取州城龍遊縣。隻要打下了龍遊城,莫說是犍為,吾料榮縣、威遠諸縣,皆會降”。
如果說搖黃十三家是賊首的話,大西軍就是賊王。
李定國隨張獻忠做了十幾年的賊,深知賊性。
為賊者,畏威而不懷德。不講道義,一盤散沙,勢強則聚,勢弱則散。隻要把袁韜駐於龍遊城內的三萬本部老兵消滅了,其他分散在各縣的人馬,自然一哄而散。
為了迷惑敵人,李定囯下令,全軍換上“袁”字旗,偽裝成在外就糧回來的袁軍士卒。犍為守軍被蒙蔽,居然未派一兵一卒阻攔。
大軍來到江邊,在早已等候多時的嘉定百姓接應下,渡過江去。
看著無數百姓,劃著小舟、竹筏,接引大軍過江,李定國感歎:“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古人誠不我欺!”
龍遊城南門守將黃三郎,是跟隨袁韜多年的老土匪。
坐在城牆上剔著牙花上的肉,津津有味地回味。
前幾年跟著袁大哥,日子過得苦。被官兵剿得東躲西藏,沒吃沒穿,老弟兄們餓死、凍死無數。
奪了嘉定後,弟兄們才算過上了好日子,人人都發了點小財。身份高的,還娶了婆娘。
自己也得了個婆娘,隻是這婆娘沒花銀子,是搶來的。
袁大帥打聽到城裏有幾家富商,讓自己扮作賊寇去搶劫。原本是要得了財帛後,全部滅口。不料其中有個小娘,容貌甚美。自己一時不忍下手,索性搶來做了婆娘。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該為老黃家留個後了。
黃三郎正想著,忽然前方煙塵滾滾。
“不好,有軍隊過來了,快關城門”。
積年老匪,警惕性還是比較高的。
“咯吱,咯吱”,沉重的城門關了一半,關不動了。
“怎麽回事?”
“當家的,城裏張大掌櫃的商隊,有輛大車把城門頂住了,關不上”。
黃三郎下城一看,見張奎的車隊正巧要出城,有輛大車好巧不巧地正頂著城門口。
“姓張的,快把車挪開,不然宰了汝”。
“好大的口氣,爺爺先超度了汝!”
話音剛落,王會的刀到了。好快的刀!疾如風,一刀劈作兩半。
兩百精銳猶如下山猛虎,出其不意,殺散城門守軍,打開城門。
“殺!殺!殺!”
明軍殺入城去,袁軍措手不及,亂成一團。
袁韜大驚,明軍怎麽進的城,前麵的犍為城為什麽不報警?
慌亂之下,集合了幾千人馬,還欲頑抗。忽報東、西、南三門俱已失守,知不可為,由北門奪門而去。
逃出城外,收攏敗兵,尚有萬餘。正待喘一口氣,忽聽馬蹄聲聲,大明參將陳健率一千五百騎兵殺至。
李定囯用兵向來狠辣,雖然隻有一千五百騎兵,卻用在了刀刃上。
袁軍新敗,心膽俱裂,紛紛逃竄。逃得慢的,追兵趕至便是一刀。
步兵如何逃得過騎兵,伏屍遍野。
可憐“爭天王”袁韜,在親信拚死護衛下逃至峨眉縣,清點兵馬,僅餘三千人。
峨眉縣有袁韜的謀士李乾德的五千人馬駐守。
李乾徳見了袁韜大驚:“大帥,您怎麽來了?”
袁韜長歎一口氣:“別提了,龍遊城丟了??”
如果說袁韜、武大定是狼,李乾德就是狽。此人是崇禎四年進士,足智多謀、陰險毒辣。當年,就是他向袁韜、武大定獻策,暗算楊展,奪取了嘉定。
聽袁韜說完,李乾徳定了定神,“大帥,當務之急,是趕緊將各縣的守軍收回,再通知武將軍領兵會合”。
袁韜點頭,急遣人召犍為、榮縣、威遠各處守軍來峨眉會合。
晚了。李定囯做賊多年,深知賊性。這些賊人,勢弱則散,剿得晚了,必逃入深山,後患無窮。
是以,一打下嘉定,就令靳統武、竇名望、王會各領兵八千,逼降犍為、榮縣、威遠的賊軍。
果然,這三縣賊軍見袁老大敗走,明軍追至,盡皆投降。三將裹挾著一萬五千降兵,回峨眉向李定國複命。
龔應禎有些擔憂:“大帥,這些賊軍都是積年老匪,迫於勢而降,就怕以後降而複叛,後患無窮啊!”
李定囯微笑:“龔兄勿憂,吾心中有數”。
李定國以整編為名,授給各降將官職。或給總兵,或給副將,一時間皆大歡喜。晚上,李定國請新授各官吃飯,眾皆不備,欣然前往。
酒至半酣,伏兵四起,一口氣殺了大小頭目三百餘人。又率軍包圍降軍軍營,裁汰老弱,得精兵六千餘,打散編入各營。
多了六千人馬,李定國向兵部請示,擴編兩個營頭。這些年,朱亨嘉一直在搞軍政分離。統兵的大將無權向地方征稅,擴軍須得經兵部同意,否則拿不到軍餉。
擴編兩個營頭,本是小事,不料卻引來軒然大波。
李定囯是大西賊出身,朝中總有些官員對大西賊和李闖舊部心懷戒心。
一時間彈劾李定國的奏疏滿天飛,什麽“擅自擴軍、心懷叵測”,“賊性難移、意圖謀反”等等。
朱亨嘉看了以後大怒,荒唐!李定國若想謀反,怎麽會隻擴招區區六千人?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
當即批複準許李定囯擴軍六千,又派人將那些彈劾李定囯的奏疏送至李定囯營中。
李定囯看了這些奏疏,又是恐懼又是感動。
恐懼的是,自己效忠朝廷這麽多年,出生入死,不料朝中卻還有這麽多大臣把自己當賊防;感動的是,監國靖王對自己信任有加。
君恩難報啊!李定國留下了激動的淚水。
這位豪爽的漢子不知道,朱亨嘉雖然外表上對這些統兵大將信任有加,實際上卻早已暗令錦衣衛,在各軍中都安排了耳目。
倒不是他不信任這些將領,而是為君者,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自古哪一個英明帝王,不是耳目眾多,讓臣子們想蒙騙也蒙騙不了?
??
消滅了袁軍主力後,李定國給峨眉的袁韜、武大定寫了封勸降信,勸二人早降,否則就要和他倆“會獵岷峨”。
他深諳兵法,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袁韜現在隻剩三千殘兵,李乾德也隻有五千兵,加上武大定的三萬兵馬,總兵力不足四萬。
“袁兄,朝廷勢大,吾二人萬萬敵不過,不如降了吧”,武大定對袁韜說。
“是啊,賢弟,愚兄亦有此意”。
袁、李二人懼明軍勢大,見了勸降信,有投降之意。
李乾德聽了大驚:“要說投降,我李乾德可以降,降了以後,尚可做個富家翁,保全性命。兩位大帥萬萬不可降,降了以後,命就沒了”。
袁、李二人驚問:“這是為何?”
“二位大帥在四川名聲不佳,若是降了靖王,他必會殺二位,以收四川民心。二位若是不信,可派人查探袁大帥帳下那些投降的部將,下場如何”。
袁、李二人將信將疑,派人打探消息。
手下回報,袁韜帳下投降明軍的那一萬五千舊部,將領被李定囯殺了個精光,士兵也被打散編入各營。
二人大驚,急忙向李乾徳深深一拜:“幸虧先生提醒,不然吾二人投降後焉有命在?如今計將安出,請先生教吾等!”
李乾德笑道:“峨眉一帶地勢險峻,依山而守,其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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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袁韜、武大定的使者送回信到了”。
李定國正在大營,部下來稟。
“哦,這二賊這麽快就答複了,莫非是打算投降了?”
李定國沉著地拆開了信。
看著,看著,怒氣勃發,一口鮮血噴出。
“大帥”,一旁的龔應禎大驚,急忙扶李定國坐下。
“氣煞我也”,李定囯緩了口氣,將信遞給龔應禎,“龔兄也看看此信,居然敢辱及吾父!”
龔應禎拆開信,隻見上麵寫著:“自入蠶叢,荊棘塞道,萬裏煙絕,一望淒涼,茂草荒林,惟有馬跡,狐遊虎逐,罕見人蹤。間有一二遺黎,又皆五官殘廢,割耳截鼻,刖足剁手,如遊異域,忽睹羅刹,形不類人,喘延餘息。備詢厥故,始知令先君(指張獻忠)之造福於川,蓋功德若此其慘毒也。乃曾不旋踵,君之先君身首異處,屍飽饞鴉,可見天之所報,人之所為,已足昭鑒。公等碌碌,猶尚不悛,欲犯我嘉定,逞前奸之故智,詞多悖謬,意實險深。倘修鄰好,奉教有期;如雲會獵岷峨,則水路可通舟楫,陸路可容車馬,弟惟有叉手瞠目而聽之矣”。
這封信有三層意思:一、揭短,您父親張獻忠在四川殺人如麻,動不動就斷人手足、割人耳鼻,到現在四川還有很多殘疾人都是托您父親的福;二、警告,您父親那麽厲害,最後不也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嗎?三、示威,您說要和我們會獵於岷峨,可以,從水上來,我們有戰船,從陸上來,我們有車馬。
李定國平生最敬重自己的義父張獻忠,沒有義父,自己當年早就餓死了。見到有人在信中侮辱自己的義父,焉能不怒。這些信裏提到義父的一些所作所為,其實很多都是真的。很多事,李定國親身經曆。正因為如此,才更不願意聽到別人提。
龔應禎歎了口氣:“此信,袁、武二賊絕對寫不出來,必是李乾德那廝所寫”。
李定國點點頭:“那廝如此可惡,早晩吾必殺之”。
喝令將送信的使者斬首泄憤,勵兵秣馬,劍指峨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