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亡靈復仇
人生在世,必留大名,此乃吾心之所思。
吾本農人,楚地農人。若天下久安,則吾一時為農,別無高升之法。
然,秦雖攻滅六國,一統九州,吾卻知此朝定不可久,天下若有變,定有改命之時。
為何不可久?此事簡單。
滅六國,或殺或流放諸國之君,諸國之民心怨不可平,此謂人言中秦之殘暴。
秦若極暴,天下反倒可安,然始皇卻非全暴之人。
其一便是所謂的苛法。法雖苛,吾卻不以為然。亂世之中俠客盛行,盜賊盛行,不法盛行.……即便秦得天下,此事亦如往日。不法之人肆虐,若不苛以待之,圖安之民便絕無安寧之日。
苛法如猛葯,可速效,此為護民之舉。
吾亦見罪無可赦之人,百死不可洗其罪,心曾怨舊法之輕。
若無舊怨,人皆守法,行「苛法」亦未嘗不可得盛世。然,秦之舊怨不可平也。
盜賊怨其法,人亦怨其法。此為秦之失慮。
其二,始皇曾下令掘昔日楚軍之陵,卻不殺昔日楚君,楚將之後,不然羋心,項羽之流定可不存。掘陵為泄恨,為立威,不殺人為施仁,為平人心。
此二者皆無過處,可二者同為,存活之人必定報復。
於諸國皆是如此,國雖滅,諸國貴族流於世間,若至他機,秦必生亂。
始皇亦暴亦仁,難以捉摸。
有此二點,吾只需靜待時日,便可改命。
故秦徵兵之時,吾以愚笨家弟替之。非是以為秦必亂而亡,僅是暫不欲插手亂局。無人知曉秦可否定他日之亂,亂軍可否亡秦。
吾需靜待時機,待秦大勢將傾。
那日,時機已至。
始皇死於沙丘。
不知是否為定數,同宗之趙武靈王亦死於此地。始皇一死,諸國殘餘必動。然秦之國力尚在,吾卻不可妄動。只因始皇有一子,名為扶蘇。
后,扶蘇死,胡亥繼位,趙高為相,殘害手足,大修陵殿,無心理回諸國舊地。
始皇修陵自可,天下人雖怨而懼,倒是無事,胡亥卻無此能。
在下以為六國貴族必然趁機動兵,呵……在下卻料錯,初始動兵之人亦是農人,其名為陳勝。
陳勝以張楚為號,於大澤鄉起兵反秦,引來諸多怨秦之人。
是時,吾心已動,動身投之。
陳勝自言秦暴逼民反,故農人皆心向之。然吾卻知,陳勝反非是此理,僅因其領兵誤期,依法必死。
陳勝起兵后,天下響應,六國貴族方從之而動。
葛嬰,武臣,鄧宗,周市.……皆為將。吾僅為中涓,觀眾人領兵西征,所向披靡。
至時,吾心以為陳勝必可亡秦而代之,中涓亦可封侯。
不料,節節敗退之秦軍忽以一文官為將,死囚刑徒為兵抗之,我軍大敗,周文戰死。此人又收買車夫庄賈殺陳勝,陰謀以陳勝之令殺吳廣,一時義軍無首。
吾必改命,不可前功盡棄!
聽聞楚地名將項燕有后,名為項梁,作戰非常。項燕長子項超有一子名為項羽,力可扛鼎,江東子弟皆服之。陳勝既死,需重投他主,可擔大任者必是項氏。
然,吾不可輕易而投,需有名后以陳勝之名投之。故在下於新陽招蒼頭兵,收陳縣,殺庄賈,與父領兵奔之,果受其叔侄重用。
項氏叔侄有楚郡之後羋心,若論正統強於陳勝,吾以為輔佐此二人必可殺秦將。
不料,於定陶一戰,項梁亦死,秦將之名驚震義軍——章邯。
項梁雖死,仍有項羽,其人急於殺章邯報仇。不料羋心奪吾二人兵權,以宋義為將壓制項羽,與天下諸侯約定先入關者為王。
宋義領兵不前,劉邦節節進前。
終逼得項羽殺宋義,領兵戰巨鹿,破函谷。
項羽不善謀略,卻熟戰法,喜騎兵沖其側翼。然與章邯一戰,仍是斷敵糧草方勝,實屬罕見。
項羽乃貴族,未殺章邯,反倒封其為王。后未亦殺子嬰。
羋心不識時務,終為項羽受命,英布派人所殺。
諸路統領,貴族之後封王后,吾位高權重,本該無憂。直至子嬰使臣來楚,斷吾一足,此仇必報!
倘若天下不亂,高官厚祿自可慢享。然子嬰施計又起亂事,若旁人立下大功,以項羽之性必大加封賞,呂家定會失勢。
吾雖厭惡愚笨家弟之舉,念及吳芮後輩楚投秦,此戰不得不開!
攜甲十五萬,有周殷相助,莫貪急功,雖險卻該是可勝。
項冠本留於英山東,為抗防吳芮再派兵亂九江,吾二人此番前來,可察覺其離去時目中憤恨。項冠初戰便敗,還未立功洗罪,想來必是不甘。
不甘又如何?吾不會與其同謀。楚地異姓能臣多位為子嬰使臣所傷,我等若不立功,以項伯之心,非項之人真難有立足之地。
吳芮兵馬多半處於九江地,我軍已有前車之鑒,緩行逼近英山,步步清除陷阱,一路皆是無虞。
將士多是迅捷之流,不願如此緩進。然周殷統領言,若急攻衡山,還需回九江地平定吳程賊軍。將士更懼與吳程周旋,大軍安心緩行。
此舉逼得衡山國須毋趁夜來襲,不過為周殷統領擊退。
然,須毋真乃奇將,敗亡途中仍有陷阱以備,我軍見越人經途無虞,全速追趕,未料途中遇伏,有所傷亡,以至為須毋所逃。
不過須毋亦未料到大楚此番兵力之足,此後月余,未敢再有偷襲。
衡山兵唯有死守英山一條活路。
擊潰須毋后,周殷統領心頭大悅,吾心卻始終不安。張良前番依湖大敗項羽,難免此番依山算計我軍。故雖近英山,卻不敢於英山旁紮營。
周殷統領笑言吾過於謹慎,即便山石盡數墜地,亦不可令我軍全軍覆沒。何況張良非在此處,與此處者是一名為陳平之人。昔日曾欲投奔大楚,後為亞父追殺而逃。此人若真有其能,亞父斷不會如此對待。
吾欲辯之卻覺無言,兵精糧足,統領身經百戰,只待過山便可大勝。秦地雖傳言有奇器,始終未見其能,張良陳平亦不可帶其過南陽地。靈焚已死,尋常守城之器無法阻大楚騎兵攻勢。
白日里探路之兵結隊而行,只為探路。夜中大軍緩行,英山近在咫尺。
周殷統領殺意難耐,近日來連番親自帶兵遠望英山兵防,未如周統領思慮般舉國甲兵拒守,反倒守山之人極少,難以琢磨。
夏炎近末,周統領依舊日夜查探,大汗淋漓,終認定衡山兵不在此。
然以衡山而今國力定不可偷襲,不知其伏兵埋於何處。
「莫非衡山兵皆埋於邾城?亦或是故布迷陣與我軍僵持,待我軍糧草斷絕?」周統領曾思慮。
自楚地至九江,江水為運糧之途,糧途安然,吾並無憂慮。奈何大楚戰事頻繁,若再僵持,難免會讓衡山卓計得逞。
「既如此,便速戰!」
吾將戰意告知周統領,本以為周統領自會應允,未料他竟躊躇不定。
「九江地越人還未除,我等不可速勝,否則項氏無顏。」周統領回道。
無顏?
周統領雖輕描淡寫,然吾知曉其話中有話——周殷與吾一般,非是死忠於項羽。
不過,吾與其不同。吾平生所願,無非高官厚祿,項氏不倒則呂家有此為靠,項氏若倒,吾方會再投另一雄主。
而周殷原本亦是此心,然.……項羽不該令其統領九江郡。
亂世之中,能者皆為虎狼,周殷已嘗血腥之味,已非人臣之心。他既知僵持,恐怕更盼著楚地五穀無以為軍。此地速戰速決,還需歸九江助項氏。周殷必在算計,待九江無法應對吳程偷襲后,再破英山而勝。至時,軍中威望無人可比。
如此亦是好事,吾亦可從之獲利。
然,此後數日,吾心不安更甚。久夢一玄衣之人邪笑,大楚潰不成軍,此人莫非是陳平?
周統領觀敵情之餘親練大軍,大楚不戰已久軍威正盛,留此僅是徒耗時日,吾亦閑於營中觀望。
大軍操練之時,吾忽覺將士身似有蟲,難以靜立。
「來此已久,不若於河中沐浴。」周統領提議。
練兵后休整片刻,眾將士陸續越於河中.……大難將臨。
夏暑漸消,將士不再厭熱,忽一日練兵之時,一將士倒於行伍之中。吾方發覺諸將士神色皆靡,面有病色。欲扶將士之人止於半途,咳嗽不止,痰中有血。
周統領與吾俱驚。
「此地舊時為楚地,將士何以至此?!」周統領驚看行伍,撕衣以遮口,數目於吾。
「想來是吳芮將越人之物帶至此地,此地便與諸越之地無異,將士難免不適。」吾語顫而言。
此言僅為安將士之心,吾與周統領皆知此為瘟疫!
然吾久思不得,此地若有疫,何故衡山地無事?莫非英山兵力短缺亦因瘟疫?
軍中醫者對此誤測,已生事端,戰是不戰?
「不若派染病之兵襲敵,即便衡山無病亦可憑此殺敵。」周殷諫言道。
本統領深覺有理,欲先安撫將士,次日便令其編隊,有疫者攻山闖關。
不料,未待次日,近五成將士染疾無神,已無法再戰。時過正午,大半將士披甲無力,面黃,咳血,骨痛,腹痛,手足潰爛.……
「此刻若不將有疫兵隔於眾兵,我軍必全軍覆沒!」周殷心急於此事,欲親自率軍而行。
「千萬當心,莫要為病所染。」吾言道。
周殷未答,僅是將遮口之布再次繫緊。
吾亦不敢安居營中,欲將與染病之人同伍之兵隔絕,然諸陣中皆有病者,無法行之。
莫非,當真是天絕吾路?!吾心不甘。
需戰!
衡山兵亦當日日窺探我軍,見我軍如此,定以為天賜良機。我軍更需故作敗象,趁尚有一戰之力時戰而勝之。
陳平之流即便無智謀,亦當奸詐至極,恐怕欲待我軍盡潰方戰。是日,吾派體病之人故意探敵情過深,望可為敵軍所伏,誆言曰不出數日,我軍便歸九江,尋醫治疫。陳平必急不可待而戰!
當夜,吾依計而行。周殷疲累歸營,靜坐一旁,眼神不善。
「周統領有何事?」吾問言道。
「在下見衡山兵無恙,為何我軍有疫?」周殷逼問,「想來此疫非是生於衡山,乃是他地!大楚之人非會作亂,禍疫我軍者必為外來之人!」
「周統領之意是家弟為亂?!」
吾心有不服,然亦是如此思慮。家弟本愚,而今看來已非昨日,未必非是子嬰之流發覺其身份,派人養之,以備今日之用。
周殷將吾弟叫至營中,令將士押倒於地。
「偷傳無用之信為取我等信任,今日終成大患!打!」
大楚將士亂棍齊下,吾弟遍體鱗傷,抬眼向吾求饒。
「若不欲為亂棍打死,便交代如何將疫情帶著軍中!」吾怒道。
「非是在下.……在下忠於大楚……」
「哼!稱子嬰為王之人,敢言忠於大楚?!」
周殷揮手間,吾弟皮開肉綻,昏死於地,右臂仍朝吾伸來,仍在求饒。
「此人乃呂統領之弟,呂統領若點頭,在下可留其一命。」周殷問道。
吾頓驚,後知曉其意——周殷為推罪責。
吾二人乃攻衡山主將,生出如此事端,即便家弟身死,吾二人仍是有責,此事日後當會以憑空而生之疫處之。
救亦或是不救?
不可救。
當年呂童為吾從軍,吾並未感激。此人愚笨無用,留於家中自會為紛戰所傷,入藍田關為兵反倒可存。
此外,周殷欲以此事討好吾。此人若擁九江郡,還可安於霸王之下,莫名派遣來此,難保生出異心,吾若與其為伍,恐會惹火燒身。
「打死!」吾猛踢呂童之頭,「在下知曉周統領之意,此疫為天災,此人亦不可留!」
周殷思慮片刻,亦知吾意,下令處死呂童。
「兄長.……」
「閉嘴!」
將士拔劍欲刺,忽面露苦色,手中長劍紛紛落地,緊捂胸口咳血不止。
「此疫竟如此之甚!」吾驚而退避。
「當心,此為鼠疫!」周殷慌忙以布遮口。
為一疫而敗軍,吾心有不甘,挑劍掀將士之衣,見其身已有惡瘡,難以直視。
另有將士慌忙至營,言營外將士又有為疫所染者。
今日絕已無法再攻英山。
「陳平似無心開戰,欲靜待我軍自潰,不若就此歸九江,以求醫者治疫!」吾言道。
「不可!此事退軍,吾等便是大敗。項猷之流來此定可全勝。今日便決戰!」
周殷沖離大營,吾跟隨其後,正欲領兵,卻見將士盡數倒地,面已無人色。
大軍如此,欲撤退已是不得!
西側山上,須毋與一蒙面男子策馬率兵而來。
衡山兵皆玄色戰衣,手持弓弩,齊齊列陣。當僅有萬餘人,換做往日,數千楚軍即可攻滅,時至如今,我軍完全無力招架。
周殷見狀欲調兵,奈何無兵可調,驚慌鼻中流血,吾嘴中早已生泡,驚站於原地。
「呂統領,近來可好?欲何時與我軍一戰?」須毋張狂叫囂。
「卑鄙,竟派細作於我軍!」
周殷上馬欲前,衡山之兵齊射火箭而來。周殷避箭落馬,狼狽後撤。
「諸位至此已久,為何不戰?久留生疫,乃是天意。」蒙面男子笑中帶奸。
「爾便是陳平?如此卑鄙,真不愧為子嬰之臣!」
周殷重歸營中將呂童拖至腳下,以劍架脖,「傳言子嬰與此人干係非淺,若不退兵,本統領便殺了此人!」
「殺?周統領欲殺便殺,此人背叛王上,在下求之不得。」陳平毫不在乎,眯眼等待周殷行動。
吾與周殷遠望陳平半晌,知其非是使詐,當真未顧忌呂童生死。
此疫莫非是旁人所為?!
可軍中從無外來之人,莫非項氏之兵從中作祟?
「為何?此疫何人所為?!」周殷插劍於地,面西嘶吼。
陳平,須毋相視一笑,衡山兵飛箭射來,其上插有死鼠。
須毋上前一笑,「周統領可知,本統領明知楚國大軍來襲,為何還要以寡敵眾?莫非真欲讓將士赴死?逃亡之時我軍又為何四散,僅是為讓楚軍無從追擊?哈哈.……偷襲為虛,暗將此物散於楚軍中方是真意。」
「莫非是……河中?!」
吾與周殷後知後覺,那日確是疑河中有穢物所致,然吾二人處處提防呂童,呂童未至河旁,便未以為意。此外,項冠從此離去,若有怪事,項冠豈能安然無恙?
「哈哈.……諸君莫疑。」陳平笑意愈甚,「項冠之兵過少,若以此法謀之,在下深覺可惜。十餘萬大軍遭疫,方是我意。」
「為何.……」周殷四望染疫將士,「本統領從未聽聞秦地,衡山有疫,此鼠何來?!」
吾亦惑此處,僅聽聞始皇之時,秦地有蝗災,並無疫情。
「疫者有二源,一為天降,二為人事。」陳平言道,眼中邪氣更甚,「凡有眾人屍骨堆處,難免次年生疫。大秦商賈經於河南國……此疫源於河南國新安之地!」
新安?
項羽,英布昨年坑殺二十餘萬秦軍處!
「事有因果,項羽埋因,諸君得果。二十餘萬秦軍之命換取十五萬楚軍之命,在下略有不甘,不過便姑且如此吧。」
陳平眼中邪氣混著殺氣,一如當日吾所見活埋之秦軍情容。
此為報應……
「陳平先生無需多言,今日便可大焚楚軍。在下可不欲讓此疫禍及衡山。」須毋笑道,催促我等受死。
「可!」
陳平一聲令下,楚營四周火光燃起,衡山之兵身負柴薪聚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