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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功利之心

  從江油戍至雒縣,一條大江蜿蜒而過,名叫涪水。


  雒縣北,涪水西岸的空地之上,三萬餘手持火把,鬥志昂揚的巴蜀兵整齊列成方陣,與南方二里之隔的秦軍遠遠相望。


  面對實力相差懸殊的敵軍,秦兵各個面色凝重。


  「如此對峙,秦在南,巴蜀倒是在北了,哈哈哈.……」李信故作輕鬆,笑道。


  秦軍的緊張感絲毫未被緩解,反而愈發憂慮。巴蜀軍在北,便意味著他們連撤退的機會都沒有。


  火光跳動,巴蜀兵逐漸靠近,秦軍緊握兵刃,心臟提到嗓子眼,絕望之餘暗暗埋怨子嬰用來駐守秦地的人太多。


  兩軍漸進,秦軍隱隱感覺能看到火把旁巴蜀軍的相貌。


  「王上若將防守的兵力都拿來攻打巴蜀,便不會有今日之敗了吧?」


  秦軍之中傳出一道議論之聲。


  「不可非議王上!」


  李信面色大駭,皺眉慌忙回頭尋找禍亂軍心之人,卻見近處的秦軍面容困惑。


  李信這才發覺,剛剛並未一人開口。那道聲音.……是他心中的埋怨。


  「呵……一軍之首居然如此動搖,想什麼樣子。」李信暗暗自嘲。


  容不得李信多想,巴蜀軍首領已跨一高大的褐色駿馬行至近處。


  那首領年已中年,身上的銳氣卻絲毫不減。劍眉星目,鼻樑高聳,長髯至胸,身高近八尺,赫赫生威。


  李信此刻並無坐騎,相較之下,氣勢被死死的壓制。


  「閣下便是秦國大統領李信?」男子聲音洪亮問道。


  「正是。」李信冷聲回道,「閣下便是碭縣蟲達?」


  男子面無表情,微微點頭,「既已知曉在下的身份,李統領可做好受死的準備?亦或是……率軍投降?李統領放心,只需日後忠心於周呂侯,所受禮待不會比秦地少。」


  李信今日才招降些許巴蜀兵,轉而被蟲達如此收買,頓覺諷刺。


  「巴蜀王不是劉邦嗎?為何要投靠呂澤?難道蟲統領是背主之臣?」李信譏笑道,「大秦將士可不屑與此等人為伍。」


  蟲達面色一寒,殺意頓起,「李統領年少有名,在下甚是佩服,秦國早該在天下起義之時便亡了,這最後一口餘氣起不了任何風浪。李統領可不要太過固執!」


  「那……便讓本統領固執吧,本統領已然固執過了金牛道,過了梓潼,他日還要固執到成都!!」李信陡然喝道。


  「如此也好,這才是在下心中的李信!可惜.……跟了子嬰那個昏君。」


  蟲達陡然拔劍,向前一指,「全軍衝殺!今日斬首子嬰,生擒李信!」


  「殺!」


  三萬人久經戰場之人齊聲大喝,如狂潮般湧來,秦軍似是要被狂潮吞沒的一片片樹葉。


  二軍相涌而來,不死不休,正欲相搏。


  「啪——」


  一道打破夜空的巨響自南傳來,二軍齊齊大驚止步。


  「千年後的巴蜀人才喜食辣,如今當喜甘甜之物才對,怎麼火氣這麼大啊?」


  「何人裝神弄鬼,速速出來!」蟲達喝道,被剛剛的巨響嚇得不輕。


  兩位秦軍推著載有近四米高的青銅樹的木輪車,崎嶇不平的路上緩緩駛來。面色慘白子嬰在趙姬攙扶之下,手持靈焚打造的火銃緊隨其後。


  「非神亦非鬼,乃是天子,大秦之王——子嬰。」子嬰極力笑道。


  「子嬰?呵.……想不到未等本統領出手,你好像便快要死了。」蟲達看著子嬰的慘狀,忍不住發笑。


  趙姬高舉火把映襯著青銅樹,蟲達的笑意凝滯,滿眼儘是膜拜之色。


  青色的神樹栩栩如生,枝丫果實上站著抬頭翹尾的神鳥,共有九隻。樹榦之下盤著一條龍,一股壓制萬軍的威嚴之氣撲面而來。


  「這怎麼可能?!青銅之物無法如此鑄就如此高大之物……」蟲達獃獃道。


  子嬰暗笑,後世千年之人都是如此以為的,直至此物出世。


  「還好戰事未起,寡人來的還不算晚。」子嬰行至李信身旁笑道。


  「這便是王上寧可毀壞百姓房屋也要挖出的?」李信皺眉不解,「此物雖精美,帶至戰場又能有何用?」


  「此物可止戰,還可.……」子嬰望向不遠處的蟲達,「還可將巴蜀軍為寡人所用!」


  李信不可置信,無言以對。


  「哈哈哈……」蟲達忍不住捧腹大笑,「子嬰,本統領見你傷的是肚子,也不是腦袋,怎麼開始說胡話了?不會把此物當成巫人之器吧?」


  「是不是胡話,還需蟲達統領細聽。此處人多,有些話.……不可被太多人知曉。」子嬰側臉東望,涪水之中正拴著一條小船。


  蟲達皺眉警覺,「秦王不會想與本統領同歸於盡吧?以王命換將命這可是虧本的買賣。即便秦王想覆舟,本統領亦可脫逃。」


  「哪那麼多廢話,寡人只問你敢不敢?」子嬰激道。


  「習劍之人不會輕易被人激怒,以此法誘導本統領,太膚淺了。本統領不上當!」蟲達不屑一笑。


  「那真是可惜了,蟲達統領錯了一個可以流芳萬世的機會。」子嬰搖頭嘆道,「亂世出豪傑,此時天下豪傑眾多,有蕭何,曹參,周勃在,蟲達統領即便殺了寡人,亦不會輕易被後世銘記了~」


  蟲達被抓住軟肋,眉頭輕皺,「本統領親手殺了一國之君,如何不能?!」


  「這不還是蟲達親口說的嗎?大秦只剩一口餘氣,殺了此等國君,如何能揚名立萬。蟲達統領親手殺了項羽才可。」子嬰笑道。


  蟲達輕眯雙眼,打量著涪水中的船,又看了看子嬰和青銅樹。


  「子嬰,你最好別耍花招!否則今日的秦軍連投降的機會都沒有!」蟲達喝道。


  「知道了,真是啰嗦!」


  子嬰被趙姬攙扶上船,蟲達站在岸邊搖晃船隻片刻,確定並未做過手腳,才邁步進入,坐於子嬰對面。


  「深夜泛舟,亦不失雅興,可惜今夜無月,還平添了幾分殺氣。」子嬰嘆道。


  「秦王再拖延,今夜也不會有援軍來此。」蟲達語帶警告。


  「寡人此行專為蟲達統領最渴求之物而來,貴重之物予人,自是要看對方的誠意了。」子嬰笑道。


  「哦?」蟲達來了興緻,「秦王知曉?」


  「世人皆有慾望,蟲達最想要的便是名聲!」


  子嬰微眯的雙眼如炬,伸頭直視蟲達。涪水急動,子嬰險些栽倒,被趙姬及時扶住。


  「哈哈哈,秦王會錯意了。世人皆想揚名,本統領雖不例外,卻非是渴求,亦不會為了所謂的名聲……放過秦王!」蟲達抱劍嗤笑。


  「哦?」子嬰玩味的看著蟲達,「蟲統領動兵之前,應知大秦僅有五千餘人,卻將巴蜀的三萬精兵皆帶來,還發動了葭萌關的守軍。如此大的動作,難道蟲達統領不是為了徒增聲勢?」


  「本統領是為了萬無一失!」蟲達決絕否認道。


  「此舉定會使其他重鎮空虛豈是萬無一失?」子嬰笑道,「秦國國君親臨巴蜀,被蟲達統領擊敗,自是可揚名立萬。但若被他人知曉抵抗的秦軍只有五千,嘖嘖……恐怕此名便為虛。蟲達統領為了名聲,刻意如此,還說不是渴求?」


  「恐怕日後蟲統領暗地還會派人散布,秦軍兵力數十萬,呂雉身不在巴蜀,蟲達統領緊急之下,召集舉國之兵大戰方勝。」趙姬譏諷道。


  「胡說!」蟲達忽地暴喝,「秦軍乃是虎狼之師,本統領多派些兵力有何過錯?!」


  「巨鹿之後天下便已輕秦,寡人攻打翟國慘敗而歸,哪裡還有虎狼之名。蟲統領這番話恐怕連自己都不信吧?」子嬰調侃道。


  蟲達被戳破心機,頓覺難堪,拔劍直指子嬰喉嚨,「知曉了又如何?子嬰,你今日還是必死!!」


  岸旁的李信一驚,正想衝殺過去。卻見子嬰手指輕捏著劍鋒,朝著他搖頭。


  「王上不會真的以為能只憑口舌能勝過大軍吧?胡鬧!」李信攥拳嘆氣。


  子嬰毫無懼色,輕輕放下蟲達的劍,「蟲統領莫要心急,今日若殺了寡人,不僅名聲不保,反倒有殺身之禍。」


  「少唬人了!本統領從碭縣起兵,便跟隨著周呂侯。今日立下大功一件,周呂侯封賞還來不及!」蟲達怒道。


  「寡人原本也以為蟲統領心向呂澤,但直到遇到一個人,才發覺巴蜀之中的事沒這麼簡單。」子嬰眼神忽地深邃。


  「什麼人?」蟲達皺眉問道。


  「梓潼守將郭亭手下的將士——婁敬!」子嬰回道。


  「那個人有才而不得志,本統領確有耳聞,這有何本統領有何干係?」蟲達不解道。


  「婁敬心向劉邦,寧死不隨寡人,可他臨死之前卻說向沓中蟲達報信,難道蟲統領不覺得奇怪?」子嬰分析道,「沓中兩位守將,丁復,蟲統領。按理來說,丁復至始便跟隨劉邦,最重要的話該是對丁復言,婁敬反倒傳話給蟲統領。


  這隻能說明,丁復已被呂雉收買,而呂澤的舊屬卻心向劉邦!

  連異地的士兵都知蟲統領的心跡,其他統領自是心知肚明。


  蟲統領若殺了寡人,待到呂雉歸來,心向呂氏的又心嫉將領該對呂澤,呂雉說些什麼呢?」


  蟲達徹底亂了方寸,「假的.……都是假的!本統領心向周呂侯,婁敬只是隨口一說,劉邦大勢已去,本統領沒理由變心!」


  子嬰望著蟲達,忽覺好笑。心中的算計敗露了還有自欺欺人,難不成真以為否認,以呂氏的脾氣便能放過他?


  「當世知名的劍客有兩位,可起兵反秦之人只有蟲統領一位。蟲統領定是不甘於劍術上的名望,還要在將兵上闖出些名聲。」子嬰繼續說道,「即使從呂澤起兵,卻還是劉邦之臣。本來劉邦的勢頭皆在蟲統領意料之中,可偏偏巴蜀內亂。若從劉則死,從呂則背負罵名。蟲統領最為看重聲望,厭惡罵名,這便是明向呂,實向劉的原因!」


  子嬰一席話戳穿蟲達最後的掩飾,蟲達心底一寒,鬆開長劍,癱軟在船中。


  「唉,生逢亂世,卻還想著顧及名聲,此事可不易。」趙姬趁勢說道。


  數萬將士呆著臉,不敢相信剛剛威風凜凜的蟲達,居然向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低頭?!


  「子嬰.……是在舟中設了陷阱吧?」


  「蟲統領這是怎麼了?!」


  半晌,蟲達緩緩抬頭,對著子嬰邪笑,「秦王真是聰慧,在梓潼便知本統領心跡。但……那又如何?心跡之事未有實證,本統領拿著秦王的頭顱見周呂侯,便能以此掩蓋所有的非議。習劍之人心細的很,本統領可從未給旁人留下任何能抓的把柄!」


  蟲達說完,伸手又去拾劍。


  趙姬一驚,「那……蟲統領便甘心背負背主罵名?」


  「命比名要重要,本統領顧不得那麼多了!」蟲達咬牙切齒道。


  「蟲統領別急啊。」子嬰笑道,「寡人這裡可是有兩全其美之計,蟲統領難道不想聽聽!」


  「閉嘴!」蟲達喝道,「本統領生不逢時,背劉是罵名,背呂亦是罵名,該如何選,本統領心中清楚。子嬰,你休要再蠱惑!」


  「蟲統領記性也太不好了吧?!」子嬰急叫道,扯得傷口劇痛,「蟲統領不想知道青銅奇樹的事?」


  「哼!」蟲達不屑一笑,「古蜀國的器物罷了,即便你不挖出來,總有重建天日的一天。」


  蟲達猛然起身,高舉長劍朝著子嬰腦袋劈下。


  「王上,小心!」


  李信大叫,朝著涪水奔來。趙姬輕咬朱唇,用身體護住子嬰。


  「嘭——!」


  電光火石間,巨響聲又起。


  蟲達虎口開裂,鮮血溢出,身體嚇得僵直,長劍不知落入涪水之中不見。


  子嬰手中的小火銃,冒著白煙,散發著濃濃的火藥味。


  「夫人.……壓得寡人喘不過氣了.……」子嬰面色痛苦道。


  趙姬醒悟,慌忙起身,扶正子嬰。


  「咳咳咳……這一下本是該打在蟲統領腦袋上的,可惜……寡人不忍殺名士,饒了蟲統領一命。」子嬰說道。


  蟲達的注意力全被小火銃吸引過去。


  「這.……這是何物?」蟲達開口喃喃道。


  「此乃.……天賜之物,上天怕寡人被奸人暗害,刻意賜予寡人防身的。」子嬰誆騙道。


  「本統領早便猜到了,秦王定是憑此物降服的趙高。」蟲達腦補著。


  趙高也自稱天人,但無根據,子嬰最起碼還能拿出實物來。


  「正是如此,蟲統領果然聰慧。」子嬰順勢說道。


  「本統.……在下冒犯天人,名聲定會敗壞,該當一死.……」


  蟲達的腦子被震得昏昏沉沉,轉身便要投河而去。


  「統領不可!」子嬰撕裂伸手抓住蟲達的衣角。


  「真是沒見過如此好名之人!」子嬰暗罵道,「你若不是蟲達,早就崩了你了。」


  蟲達雖是劍士,但在劉邦開國最重要的十八功臣中排名第十八,而劉邦的功臣不下一百,可見蟲達非是庸才。


  「人活在時,只為一名。名聲不在,剩下的只是軀殼.……」蟲達聲音比子嬰還要無力。


  子嬰伸手指著青銅樹,急道,「明日寡人便派人散布消息,告知天下人此物乃是蟲達統領率先發現的,蟲達統領的名聲便有了!」


  「又有何用處?」蟲達無奈苦笑。


  「這.……」


  子嬰頓覺夏蟲不可語冰,和蟲達談論文物的價值,他根本理解不了。還需借著古人的迷信之心。


  「此為非是古蜀國之物,乃是當年黃帝派人親鑄,此樹榦樹枝代表國祚,九鳥與龍便是.……代表天下歸屬,比諸侯國的玉璽都要珍貴。蟲達統領此名若被天下所知,便.……」


  「便所有污名都能被洗清?!」蟲達不由打起精神。


  「對對對……正是如此。」子嬰附和道。


  「可此物是秦王發現的,秦王才是天選之人,在下豈敢僭越?」蟲達略微犯難。


  「蟲統領宣稱將此物送與寡人便可!」子嬰誘導道,「統領已算得上背劉,呂雉未必繞過統領。恰好在劉呂不在,而寡人在此地之時,蟲統領發覺此物,此刻天生異象,蟲統領頓覺應當棄暗投明.……」


  蟲達連連點頭,心底也認定古蜀國之物沒有如此精美,定是天物,而子嬰從千里之外行軍能「偶然」發覺,身份定是非比尋常。


  「那在下便借秦王之名了。」蟲達跪船拱手,「恕在下僭越!」


  「該改稱呼了。」子嬰笑著提醒道。


  「臣……參見王上!」


  一旁的趙姬,連帶著岸邊的雙方將士不敢相信這一幕,帶著三萬餘人的統領向一個必敗之君投降?竟然只憑著寥寥數語?憑什麼?!


  趙姬驚訝之餘,暗暗仰慕子嬰的算計。


  子嬰則是苦笑不得,他本想用發現青銅神樹之名,收買鍾愛名聲的蟲達,真正起大作用的竟是靈焚打造的火銃。


  「蟲愛卿,寡人還有大事要辦,還望愛卿與李統領攜手攻入成都。」子嬰提醒道。


  「臣萬死不辭!」


  子嬰微微一笑,一路走來的緊張感消失一空,體內的藥力徹底耗盡,栽倒在趙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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