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更
倪訪青並不擔心江柔信不信,她現在或許不信,可時間一長,沈十三真的回不來了,那時候她看見皇帝,今天心裡被種下的這根刺就會瘋狂生長,懷疑也會越來越深。
甚至就算她心中只是半信半疑,卻遷怒皇帝。
突然,面前出現了一個人,隔著鐵柵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夫人?」
倪訪青一愣,「你怎麼來了?」
尹尚文道:「獄卒急匆匆來通知我,說是江柔來了,我便來看看,怎麼樣?她信了嗎?」
倪訪青搖頭,「應該是不太信,皇帝給了沈戰太多殊榮,當年他兵圍六王府都沒有跟他計較,這個謊確實不太能讓人信服。」
「那夫人您費這般勁兒做什麼?」
倪訪青道:「別急,她回去后肯定會查當年的事,你暗中引導她,等他查到孫天瑞的時候,你找兩個人透露些假消息給她,就算沒有鐵證,也夠她如鯁在喉了。」
而皇帝,他就等著將沈十三的兒女培養成才,然後這幾個人才將刀尖對準他。
尹尚文擔心道:「夫人,江柔此人性子並不偏激,她就算信了,萬一為了整個沈府的將來,瞞住不說怎麼辦?」
倪訪青冷笑一聲,「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太不了解女人?
尹尚文露了個似懂非懂的表情,倪訪青最終也沒多給他解釋。
江柔這樣的女人,其實從來就不柔弱,沈十三愛她如珠如寶,她同樣也饋贈滿腔愛意,當她被恨意蒙蔽了雙眼,就是下一個倪訪青,甚至更加瘋狂。
倪訪青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受。
天下的女人,也就她江柔最好命了,可惜啊,老天爺看不慣她,要收回她的好命。
不由自主的,倪訪青也想到自己當年,如果孫天瑞在最愛她的兩年死去,他是不是,就愛了她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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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燈火通明,鬧了很久,不斷有人舉著火把頂著寒風從府中跑出去。
江柔回去的時候郭堯正滿臉急色往外面跑,不料正撞見江柔,頓時大喜,「夫人,您去哪裡了?我們都快找瘋了,我們還以為……」
還以為她奔著沈十三去,跑去跳江自殺了……
江柔不用問也知道他在想什麼,道:「把人都喊回來休息吧,別忙活了。」
郭堯哎了一聲,小心翼翼的跟在江柔身後,「夫人,屬下先送您回去。」
江柔默許了,一路穿過花園會攬月閣。
昨天又下了一場雪,冬至過後,氣溫突然就又降了一大截,廣陵江一夜就可以結一層不厚不薄的冰。
再過一些時日,江面就會冰封,行人可以直接靠兩條腿渡江,那時候船不能行,冰不能破,沈十三如果還在江里……就撈不起來了。
高價重新訂購的四季海棠已經到了,江柔沒讓種,全都堆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大雪厚厚的鋪了一層,蓋住了光禿禿的凍土。
她想起她一次進沈府的時候,沈十三動不動就愛吼她,吼完又來哄,可他不會說話,往往越哄她就越氣。想起她在這腳下的這條小路上摔了一跤,以為他在卓雅秋的房間,心如死灰的回房,卻發現他就躺在床上。
那時候真是傻,偏偏要自己收拾卓雅秋,明明心思尚欠,手段也並不高明,現在想想,不是沈十三縱容,她那點兒手段哪能報仇?
旁邊就是摘星閣,她在裡面住了一段時日,沈十三明明有自己的卧房,可仔細一回想,成親這些年來,哪次都是她睡哪兒她睡哪兒。
猝不及防淚濕了滿面。
直到今天才猛然發現,她的英雄,原來也是血肉之軀。
她一邊擦眼淚,一邊覺得自己是個混賬。
一次次的靠在他肩上,可竟然從來沒有認真的告訴他,累了就停下來休息。
縱觀他戎馬倥侗的一生——苦,實在是太苦了。
世上最苦,全都在他一人的舌尖上。
苦得江柔都哭彎了腰,苦得江柔一次一次的拿頭去撞牆。
「夫人,您別這樣,小姐若是看見了,該多心疼。」郭堯連忙將她扶住,搬出沈思,企圖慰藉一下她。
閣中江父江母眾人聽見聲音,趕忙跑出來,正看見跪地痛哭的江柔,剎那間,眾人都失語了。
那樣絕望的哭聲,世界上除了沈十三,任何人都安慰不了她。
沈思跪在她面前,捧住江柔的臉,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嗚咽著。
五日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壓塌了鹽口市的一家客棧,也冰封了廣陵江的江面。
有人鑿冰捕魚,發現冰層厚三尺六寸,鑿子都爛了兩把,才挖出一個冰洞來,往下撒了網。
近一個月,搜救的工作終於在惡劣的天氣下被迫停止,連夜工作的官船被凍在了江面上,半分都行不動。
據說昨夜子時江面就已經結了冰,可二公子沈問不肯回航,半個時辰后,連船帶網都被凍住了,眾人都勸他,結果他要了把鏟子,站在江面上一鏟一鏟的砸,像是砸碎這冰面,船就能動了。
官兵們都無能為力的站在江面上,看著這個少年做無用功,除了他自己,只有一個人跟著他做傻事:楊嘉許。
沈問在江上飄了多少天,他也同樣的。
楊司馬帶著轎子來抬他回家,被他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砸了個頭破血流。
那天所有人都聽到了,楊司馬被兒子大罵『你不配當爹。』
他是整件事的起源,沈問沒有遷怒他,他倒是橋怒了他爹,眾人只覺得這個孩子當真是沒救了。
可是如今也只有他,義無反顧的跟著沈問不肯放棄,跟著他一起漂流了一千多里。
很多人都覺得這是他應該做的,但他不覺得,他覺得自己應該去死。
一千多里的水域,江柔用兩匹千里神駿拉車,走了一天一夜,然後看到了她雙目赤紅的兒子。
一別,快二十多天沒見,她快認不出這個少年了。
瘦弱單薄的肩膀,衣衫十分單薄,身旁圍了許多人,都在勸他,放棄吧,船挖出來,也鑿不碎整個江面的冰,沉睡在裡面的人,也撈不起來了。
整個江面都被冰封住,等明年融了冰,屍身估計也已經被魚蝦吃乾淨了。
他們沒忍心說,這一個月,就已經夠被吃乾淨。
江柔遠遠的喊了一聲,「小問。」
聲音並不大,帶了些哽咽,沈問的身形剎那間之間彷彿變成了一座精緻雕刻的冰雕,一動不動,唯有凍得通紅、滿手都是皸裂凍瘡的手指頭,在微微顫抖著。
「小問,回家吧。」江柔把臂彎上搭的一條披風搭在他肩上。
沈問不敢回頭,怕看到江柔那張永遠包容的臉,怕看見她反過來安慰他的樣子。
江柔從他手中取下鐵鏟,望了望千里蒼茫的雪白,道:「回家吧,結冰了。」
沈問雙膝一彎,『嘭』的一聲,結結實實的跪在冰面上,抱著江柔的雙腿,連哭都不敢哭,「娘,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好好念書,好好習武,爹什麼時候能回來。」
他壓抑著哭腔,雙肩劇烈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在顫抖。
沈問不知道,自己是有多麼混賬,才能對沈思說出『我是不是撿來的』這種話。
那逆水的一腳,幾乎踹斷了他的腰。
理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的爹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用自己給他借力,讓他急退的那股反方向作用力將他推出的那一小段距離,就是生和死的距離。
他怎麼能夠說得出,『撿來的』這種混賬話。
江柔把手放在他頭頂,眼睛一酸,差點也哭出來,她死死忍住,可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