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了錯的人
顧吏為什麼會如此憤怒?
不是因為女兒被玷污了。
哦不!是因為女兒被玷污了。
不是清白之身,嫁不了好人家了,他就少了一門姻親,一樁攀附權貴的機會。
誰都知道顧霜霜已經是不潔之身,可他偏偏急不可耐,急著把她嫁出去。
結果可想而知,被一次又一次的拒之門外,奚落嘲諷。
這就是送上門去給人侮辱,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顧霜霜已經是殘花敗柳。
可是顧吏不在乎,只要顧霜霜能嫁的出去,哪怕是嫁去稍小的門戶做妾,他也不在乎。
可別人也不是傻子,他不肯給嫁妝,還要聘禮,又不是黃花大閨女兒,誰要?
那一年,顧霜霜差點被他逼死。
他越作,顧家門口的唾沫星子就越來越多,後來沒辦法了,只能託人把顧霜霜送走學藝。
學的是武功。
那年的顧霜霜已經十五歲了,錯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強行習武,不知道遭了多少罪,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根,那個教她習武的師父根本就沒有把他當人看。
可是習武便宜。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哪一樣都貴上了天,但顧霜霜必須要有一個名頭離開家。
免得讓家門蒙羞。
一去,就是這麼多年,顧吏已經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女兒,直到龍虎關外戰起,他才想起來了。
自己這個女兒,當年是送去學的武功哈?
沈十三來了兩年,他從來沒有想過去幫女兒討一個公道,他像個縮頭烏龜一樣縮起來,生怕在逼沈十三的婚,沈十三一刀砍了他。
這些年,顧霜霜過的凄慘無比。
罪魁禍首是沈十三,可將她打進深淵的,是她的親生父親。
她恨顧吏,也恨沈十三。可是啊,女子的第一次,就是愛情。
她恨啊,但就是放不下。
也可以說就是賤,玩弄她的男人,她竟然還心存希翼。
但是。
這個男人再可惡,也不如她的爹可惡。
讓這樣的人有子有女,簡直就是玷污了父親這個詞!
他嘴上不恥,可卻用行動暗示顧霜霜,讓她在建立功勛的同時,再去勾引沈十三。
當然了,最重要的事,這次一定要有個名分。
顧霜霜在家多呆一秒,就少一秒和沈十三相處,所以她回家會讓顧吏憤怒。
顧霜霜不想再和他爭吵,拖著疼痛難忍的軀體,把顧吏的辱罵丟在身後,徑直回房去了。
四周都是下人,顧霜霜的離開讓顧吏顏面掃地,他三步並做兩步追上去,拉住她的手,憤怒道:「你要上哪兒去,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顧霜霜冷冷的瞧他一眼,用力一震,震開他,繼續走。
顧吏氣得臉紅脖子粗,大喊,「來人!來人!請家法!今天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孝女!」
管家有些猶豫,「老爺,請三思啊!」
顧吏道:「怎麼?我是指使不動你了嗎?」
管家沒辦法,只能去祠堂取騰鞭。
不久,藤鞭就取來,連帶的,也驚動了顧夫人。
顧夫人早就從下人那兒聽了事情的始末,一見這情況,立即拉著顧霜霜道:「霜兒,怎麼惹你爹生氣了?快趕緊給爹道歉。」
顧夫人是非常傳統的女人,出嫁隨夫,三從四德,從不逾矩。
但顧霜霜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沒有不疼的道理,顧霜霜道了歉,她也好跟顧吏求情。
顧霜霜看著眼前這個女人。
只從她身上看到四個字——循規蹈矩。
她一輩子都沒有干過什麼出格的事,安安靜靜的相夫教子,不會斥罵孩子,不會同丈夫爭吵,顧吏做什麼,她百分百的依從。
顧吏沉迷美色,家裡的侍妾都能騎到主母頭上作威作福,她也從來不爭取,從無多言,哪怕她只要去齊知州那裡哭訴一番,顧吏就要把她捧回家當老祖宗供起來。
可是她不。
她就自己默默的忍著,偷偷的哭。
因為——婦容婦德。
女人,就該以夫為天。
顧霜霜不懂。
女人和男人並沒有差距,為什麼就要像條狗一樣,任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男女為什麼不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她不是也能做嗎?
夫、妻,同樣都是一個字,就算沒有愛情,難道不是應該相濡以沫,互敬互愛嗎?
顧吏他不配做一個丈夫,更不配做一個父親。
顧霜霜缺愛,但一晚上,沈十三給了她一輩子都可以回味的纏綿繾綣。只有一夜的夫妻之實,可是床上的話是那樣動聽,那樣令人痴迷。
她嘗到了心動的滋味。她信了,她最終為她的特立獨行付出了代價。
但是,
縱然落到這樣的地步,她也從來不覺得她是錯了。
做想做的事有什麼錯?
只不過是遇到了錯的人而已。
顧夫人只來得及跟顧霜霜說了兩句話,管家就托著祠堂的藤條來了。
顧吏官兒不大,架子卻很大,顧家家門不大,規矩卻很大,
顧吏氣急了,抓起藤條就往顧霜霜的背上抽。
顧霜霜冷言瞧著,在藤鞭揮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驟然抓住。
顧吏和顧霜霜一人抓住藤編的一頭,顧吏鞭子揮了一半就再也揮不下去了,他破口大罵:「不孝女!難道我還教訓不得你了嗎?」
顧霜霜緩緩道:「當然。」
顧吏雙眼大睜,正想說什麼,顧霜霜道:「我乃沈家軍都尉,官居從四品,你區區通判,八品官,憑什麼教訓我?」
顧吏使勁兒的抽了抽手中的藤條,抽不動。
顧霜霜說的是事實,當然打不得。
只是朝臣之外,他們還是父女,但,顯然顧霜霜不想認這個父親。
顧吏狠狠擲了藤鞭,惡狠狠的說:「好!好得很!我管不了你!你給我滾!」
顧夫人立即跪下去哀求,「老爺,霜兒好不容易才回來一次,就不能不好好說說話嗎?老爺!」
顧霜霜彎身下去,把顧夫人扶起來,輕輕的理了理她微亂的鬢髮,將碎發別到耳後去,「娘,我本來是想回來看看你的,不過……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她雖已經成年,但受了委屈,還是會忍不住的尋找庇護,她本來是想好好跟顧夫人說會兒話,尋求個安慰,但沒想到偏偏撞上顧吏在家,鬧得不歡而散。
幽州這麼大,顧霜霜竟然無處可去。
當天她一個人在街上遊盪了不知道多久,沈十三召會清點人數的時候,她不在,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她第二日才回了軍營,例會上,沈十三問:「去哪兒了?」
顧霜霜沉默不答。
離她最近的一個將領壓低聲音道:「顧都尉,昨日雲騎尉無人監管,你去哪裡了倒是跟將軍說一聲,無緣無故的擅離職守,再不認個錯怕是會罰得很重。」
她認了錯,別人想幫她求個情也好開口些,這一臉『老子去哪兒你管得著』的神情,誰敢為了她觸沈十三的霉頭啊!
整個帥帳裡面的將領就看她在那兒干杵著,沈十三可沒有耐心,「罰五十軍棍,都尉也別做了。」
眾人一片嘩然。
顧霜霜升高得快,沒想到跌得也重。
雖然她能力是有的,但未免也升得太快,簡直可以說是青雲直上,如今一棍子被打回原形,也把沈十三對她有點兒想法的謠傳打散了。
眾人都以為她會求個饒,但她只是單膝跪地,道了聲,「末將領罰。」就當真準備下去領罰。
她還沒走出營帳,一個士兵急急衝進來,正跟往外走的她撞了個滿懷。
士兵跑得太急,一撞上人就重心不穩,直接往後摔倒在地,然等他反應過來,站都沒站起來,直接連滾帶爬的往前膝行,跪在沈十三面前,道:「將軍!蜀國發兵了,西北鄱陽的知府叛國了,竟開城迎敵,蜀軍兩天就破了鄱陽,一路長驅直入,已經快要到薊州了!」
「什麼?」
「江良弼竟然開城迎敵?他不要命了嘛?」
「薊州若破,我們會相當被動啊!」
「我們應當立即派兵救援!」
「將軍!我們應當立即啟程!」
沈十三豁地站起來,目光沉著的掃視了一圈,點了幾個名字,「立即點兵兩萬,江蘊、張亮,金和裕,你們跟我去薊州,剩下的人,鄒平主帥,守好幽州。」有人立即反對,「將軍,蜀軍來勢洶洶,您只帶兩萬人如何能行?」
這幾個人帶軍擅長奇襲,適合急行軍,鄒平跟著沈十三多年,已經完全可以擔任主帥一職,而且將他調過來,本來就是讓他過來做主將的,沈十三這樣安排沒錯,但只帶兩萬人,怕是遠遠不夠。
沈十三握緊腰間的刀,大步往外,「點兵。」
按照原本的判斷,蜀軍發兵,西北亦然有秦軍駐守,沈十三過去,最多也只能算作換將,可沒想到,齊良弼竟然叛了!
援西的計劃早已經擬定好,消息傳來,只需要點好兵,就可以立刻出發。
沈十三離開后,顧霜霜也去領罰,但剛剛趴上刑凳,就有人在喊,「等等!」
顧霜霜一看,是剛才在帥帳里低聲跟她說話的那名將領。
那將領名叫馮衍,是一名參將,比較服眾,他道:「西北戰亂,將軍帶軍援西去了,幽州急需用人,顧都尉的板子就先不打了。」
他官位高,理由用得合理,執杖的那士兵也給他面子,道:「行!那顧都尉就快起來吧,昨天打的二十棍子估計還疼著呢吧,晉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犯,顧都尉回去好好養些時候,別到時候帶傷上陣。」
顧霜霜跟著馮衍離開,「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將軍的意思?」
馮衍打了個哈哈,道:「現在正值用人之際,顧都尉這樣的人才傷了,對我軍來講是損失。」
顧霜霜瞬間就懂了。
沈十三說出去的話,什麼時候收回來過?
只是他剛好離開,又正值多事之秋,鑽這麼個空子,他回來的時候難不成還專程來問『顧霜霜的板子打了沒有』?
她道:「我已經不是都尉,馮參將就叫我小顧吧。」
馮衍從善如流,「小顧,你現在身上也沒有掛職了,我帳下還差一個親兵,想邀請你來,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戰事來的急,沈十三隻將顧霜霜革了職,並沒有說讓她去哪兒,她無處可去,便道:「好。」
沈十三走的時候,只帶走了兩萬人,時間太緊迫,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有時間回家,軍隊浩浩蕩蕩從沈府門口過的時候,江柔帶著三個孩子站在門口,看著他腳踏國土,身披鐵甲,堅定往前,不曾有半分猶豫。
最後一排士兵從沈府門口經過,江柔抱著沈思,忍不住的追了兩步,可是沈十三再最前面,黑壓壓的隊伍里,看不到他的身影。
沈十三走了三天,晉軍也一直歇著,沒有再攻,第四日,江柔正在給沈思換尿布,郭堯過來,說鄒平想見她。
江柔愣了一下。
鄒平見她做什麼?
雖然疑惑,但都是老熟人,斷沒有不見的道理,她對郭堯道:「讓他進來吧。」
鄒平疾步而來,江柔招呼過他后,問:「鄒將軍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鄒平抱拳道:「夫人,末將想,明日送你好公子小姐們回盛京。」
江柔把沈思遞給采香,道:「給乳娘抱過去,小姐可能是餓了,讓她喂些奶。」
采香走了,江柔問:「為什麼突然要送我回盛京?」
鄒平道:「幽州不如盛京安全,將軍走了,末將必定要護好夫人和公子小姐們的周全。」
江柔垂眸沉思,良久,問道:「你知不知道,四個月前,沈戰也先想送我離開幽州,可是中途有人截殺,不得已,才有回來了。」
幾乎是她的話剛落地,鄒平就借口道:「哦?是嗎?那末將這次給夫人多調派些人手。」
江柔覺得有些奇怪,「鄒將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鄒平道:「回夫人,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那你的神情為什麼如此凝重?」
江柔自見鄒平,他就一直愁眉不展,可能他自己不覺得,但他一臉凝肅,看在別人眼中,難免猜測他是在為什麼煩心。
江柔一說,鄒平才發現自己的神態不太對,立即調整了自己臉上的表情,道:「沒有什麼事,屬下只是想保證夫人的安全。」
江柔道:「鄒將軍多慮了,幽州很安全,我就在這裡,不會出事的。」
其實鄒平的考慮也沒錯,相比起來,盛京確實比幽州安全許多,他想把他們送走,也是一片好心。
但是幽州到盛京的這一段路,並不安全。
先不說上次幕後主使刺殺之人到底有沒有放手,光說這西北戰亂,鄱陽已破,現在外面恐怕多的是流寇亂民,這一路上好幾個月的路程,再多的人手,誰又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而且沈思和沈問都這麼小,一旦發生個意外,跑都跑不贏。
鄒平還想再勸,江柔在他開口之前,先截住了他的話,「小思才剛剛滿月,不宜長途跋涉,鄒將軍不必再勸了。」
她的態度堅決,鄒平知道勸不動了,也就不在相勸。
他道:「既然如此,末將也不再多言了,不過,末將有一事相求,能不能請夫人應允?」
江柔道:「鄒將軍請說。」
「今天晚上我想做一桌酒席,但是軍營裡面條件太簡陋,想向夫人借個地方,酒席最多不過半個時辰,淺酌即止,不會耽擱了正經事。」
鄒平說著,緊緊的盯著江柔,像生怕她搖頭說個不字。
江柔想了下,問,「我能問一下,你為什麼要做酒席嗎?」
鄒平道:「夫人可能不知道,從前我們一起從軍,有個姓吳的副將,後來打仗的時候……他沒了,今天是他的忌日,雖然現在有些不逢時宜,但……我還是想……」
沒想到是這麼個理由,觸了人家的傷心事,江柔抱歉道:「我不是有意……」
「沒關係。」
江柔道:「那行的,等下你直接告訴郭先生一下就行。」
鄒平抱拳道:「那就謝過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