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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此而已

  那日是怎麼過的,甄昊已經記不起來了。


  他把甄嵐雲的屍身抱在懷裡,哭得醜陋至極。


  一代帝王,坐在荒野的墳坡裡面,抱著一具冰冷的屍體,滿山遍野都是他的嘶吼。


  「嵐雲,是太后想殺我,我沒想動她!」


  「我沒想動她!我沒想動她!」


  甄昊養在太后名下的時候已經十二歲,早已經記事,周美人一事暴露,太后惶惶不可終日,又知他對自己女兒的齷齪心思,決定鋌而走險,與虎謀皮。


  甄昊登上皇位后,曾經的三皇子被隨便安了個罪名,貶為庶人,驅逐出蜀都。


  他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三皇子年少時欺辱他,後來又是他最大的競爭者,貶為庶人只是為了讓他死得無人問津。


  一個庶人死了,沒人會注意。


  但這人雞賊,沒等他動手,就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他找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找到,可沒想到,太后比他先找到。


  他如果死了,他最大的兒子也才一歲,自然要有人來繼承皇位,三皇子直接繼位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換湯不換藥,比如扶植他的幼子登基,以皇帝年幼,弄個攝政王爺。


  甄昊早就察覺,但不動聲色,等這兩人動手的時候,被當場拿下。


  太后算是他的養母,又是甄嵐雲的生母,但他不會留一個對自己有殺心的人在身邊,所以太后死了。


  三皇子也死了。


  千刀萬剮!


  可是,先動手的,不是他啊……


  他沒錯!

  可是再怎麼喊,再怎麼解釋,甄嵐雲聽不見了。


  甄昊把甄嵐雲的屍身帶回皇宮,仔細照看起來,黎良似乎知道不能改變他的決定,沉默著沒有阻攔。


  他在屍首前守了一夜,第二日上早朝,才暫且離開一會兒,然而就是這一會兒,甄嵐雲的屍首丟了。


  什麼人會沒事做去皇宮偷一具屍體?

  答案不言而喻,只有黎良有這個動機,也有這個能力。


  可是他上早朝,黎良也上早朝,他在皇極殿裡面呆了多久,對方也呆了多久,一步都沒有離開過。


  而且,他沒有證據——黎良才是那個名正言順。


  甄嵐雲死後葬入黎氏墳地,屍首為什麼會在皇宮失竊?

  他解釋不了。


  甄昊集結了心腹,親自去拿人,但黎良抵死不認,言辭篤定,他有一瞬間都信了。


  但不是他,還能是誰?

  甄昊不止一次想除掉黎良,但總是沒有機會,想要除掉一個手握兵權的一字並肩王何其困難,如果收不回兵權,一切都是空談。


  他原本只想要甄嵐雲,所以才把叛國的罪名安在她頭上,逼她假死,沒想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一次構陷,已經是數月的謀划才得以達成,再想故技重施,困難了。


  甄昊一邊找甄嵐雲的屍身,一邊慢慢架空黎良。


  這一找就是半年,半年後,曾經一切的波瀾壯闊都被時間抹平,邊關有敵入侵,不是什麼大的戰役,黎良領了五萬人就出征了。


  甄昊知道他可能有異心,但五萬人能做什麼?他翻不起什麼浪。


  可就是這麼一場小小的戰役,他戰死了。


  他竟然戰死了!


  連屍身都沒有找到。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送到手裡的那一天,黎良留在蜀都的一家老小,竟然一夜之間,像人間蒸發一樣,全都失蹤了。


  那一刻才明白,他被這個奸佞之臣騙了多久!

  那一天才知道,這個佞臣居然還養了一個千機樓,一夜之間,他所有的家眷都被轉移走了。


  他蟄伏半年,等的就是這一天!

  甄嵐雲死沒死,自然也不用多說了。


  甄昊自以為機關算盡,卻被人耍得團團轉。


  後來,就有了梵音宮,甄臨風年歲漸長,就交給他去打理,可是甄昊再也沒有聽到過關於甄嵐雲和黎良的隻言片語,再也沒有探得過他們的行蹤。


  他知道甄嵐雲還活著,可是天下那麼大,一個人有心想躲著他,他也沒辦法把這片土地都翻過來,找著找著,就絕望了,只能當她死了。


  直到數月前,有人告訴他,甄嵐雲還活著,大秦沈戰的丈母娘,就是她。


  指名道姓,有證有據!

  甄昊綁架江柔,只給她送了一張『不回則江柔死』的信件,就將她引來了。『皇兄』這兩個字,他在夢裡都在憎惡,可是當在夜裡醒來,面對冰冷空虛的夜,他又覺得,皇兄也挺好,至少能看到她的臉。


  蜀皇帝說:「你跟我回去,這裡的所有人,我都放他們走……包括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的江父了。


  江母簡單有力的回了一個字,「不。」


  此時的場面很緊張,仔細推敲沈十三他們的小隊伍,只有他和江父兩人的戰鬥力強悍,江母年少時會些腿腳功夫,但並不是厲害到掉渣的那種,這麼多年裡,她也沒再舞刀弄槍,能自保就算不錯的了,而江柔……還得抽空護著她。


  兩百人,對陣兩個半人……


  怎麼看,蜀皇帝今天都要為勝利跳舞了。


  而蜀軍的隊伍最外圍,甄臨風和張曼蘭穿著士兵的甲胄,混在隊伍裡面,蜀皇帝的視線都在江母身上,並沒有注意到。


  這裡是蜀都,江母踏足這裡,就進入了蜀皇帝的地盤,想脫身,很難,這是很明顯的。他說:「嵐雲,你應當知道我想要什麼,我以為,你既然願意來,應當是同意跟我皇宮了。」


  江母還沒有說什麼,江父卻突然將手中重劍一拋,旋身一腳踢在劍柄上,利劍如箭矢一般疾馳而去,劍尖對準蜀皇帝的心臟,但對方在他手一動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迅速反應過來,急速後退兩步,隨手一扯,拉了個士兵擋在身前。


  剎那之間,劍刃刺進那士兵的胸膛,慌張的小兵剛剛站穩,就在蜀皇帝手裡絕了生息。


  蜀皇帝把手裡的替死鬼隨手一扔,冷聲道:「只留一個,殺。」


  眼不瞎的都知道,留的這一個該是誰。


  當年江母懷第一胎的時候,蜀皇帝眼也不眨的給她把孩子弄掉了,他看不得她為別人生兒育女。


  江柔這幾個月的好待遇,大概也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兒,蜀皇帝已經許多年沒見過江母,想從她女兒身上,找點兒她的影子,以慰相思,現在正主兒在面前,江柔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瞬間,城門下殺聲頓起,沈十三等人全力抵抗的時候甄臨風對著張曼蘭說了一個字,「殺。」


  張曼蘭假做上去拼殺的動作一頓,心裡漏掉一拍。


  他在……試探她?


  蘇月說她被輪姦,雖然本意是不讓她好過,但也勉強把她跟江柔的關係暫且撇開。


  可現在,甄臨風就在當場,她有幾斤幾兩,他是知道的,她只要有丁點兒小動作,他都能瞬間揭破她。


  如果手下留情,就要就此暴露。


  張曼蘭手中的刀悄然握緊,另一隻袖口中卻滑出一柄匕首,刀尖對準了甄臨風的後背。


  她不可能殺江柔,就只能殺甄臨風了,出其不意,她有五成的把握。


  她潛伏在甄臨風身邊,原本是做長久打算,但他若是起了疑心,她也就翻不了身了。


  長久打算做不了,就只能做眼前打算,她落後他半步,這本來是為了區別尊卑,但現在成了她唯一的機會。


  正準備一搏時,張曼蘭越發現甄臨風『殺』字音落,目光卻是看向……蜀皇帝!


  有種可能性閃進她的腦中,張曼蘭試探道:「主上……」


  甄臨風緩緩側首,一字一頓道:「我讓你……殺。」


  雖然沒有仔細解釋,但張曼蘭已然是懂了他的話,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但面上裝作聽命順從的樣子,答了一聲『是』,提刀混入人群,漸漸靠近蜀皇帝的背後。


  沈十三等人且戰且退,退入一早就看好的茶屋裡,這是城牆周圍唯一的建築物。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機,城門口每天人來人往,人流量巨大,販夫走卒,來去路人,一文錢的大碗茶對他們來說相當划算。


  賣茶人每天支一塊遮涼布,擺兩張桌子,來往的人坐下便喝茶,茶屋的作用是用來給賣茶人休息的,因此並不大。


  再加上偶爾有『共建衛生和諧蜀都』的執法人來檢查城市的市貌,茶屋要隨時準備好拆屋配合執法工作,所以也並不結實。


  江柔和江母退到茶屋裡,沈十三和江父守住門口,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守住門口,上來一個砍一個,暫且沒有傷損。


  但小茶屋是時刻準備著被城市管理人員拆掉的小茶屋,蜀國士兵們見這情況,開始用刀拆卸這棟十分不牢靠的建築。


  這麼多人,一人砍一刀,一人砍一刀,再一人砍一刀,這茶屋基本上就廢了,沈十三他們最多只能堅持一炷香的時間。


  但!

  這已經夠了。


  正在酣戰時,外圍卻突然傳出來一聲大呼,「刺客!陛下遇襲!陛下遇襲擊!」


  剎時,士兵們的圍剿停住了,只見蜀皇帝一手捂住心口,血從指縫間冒出來,虛弱的被一個士兵扶著,而那士兵脫不開手,便指著另一個方向道:「刺客!抓刺客!」


  眾人看去,只見一個穿他們同樣甲胄的人正在飛速飛奔,遠離他們,正是行刺后在逃的刺客!


  然!

  那個人並不是張曼蘭。


  接到甄臨風殺蜀皇帝命令的她,手裡正提著刀,站在三丈之外,明顯是還沒有走到可以行刺的距離。


  一股巨大的心悸感席向蜀皇帝,四肢迅速的冰冷,刺客的一擊無疑是絕命一擊,但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避讓了半分,躲開了要害。


  周圍都是蜀國的士兵,刺客一擊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只能逃竄。


  而蜀皇帝身體虛乏,那刺客雖然沒有將他一擊斃命,卻也是讓他受傷極重,鮮血瞬間將他的衣裳染透,口中不斷有血沫子吐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一個大約是有點兒指揮權的士兵立即指派了數十人手去追擊那刺客,剩下的又一分為二,一半去捉拿擊殺沈十三等人,一半七手八腳的把皇帝抬回宮,又去了些人通知御醫做好準備。


  因為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不能再大張旗鼓的加派人手,兩百人全力對付沈十三他們的話,勝算很大,但此刻分出去這麼多人,就遠遠不夠了。


  沈十三見此情況,一刀劈翻面前一個士兵,將茶屋裡的江柔拉出來,按照一開始規劃好的路線逃遁。


  江父江母也緊跟其後。


  在蜀都救人,不做準備是不可能的,否則就是送死。


  幽州離蜀都一個多月就能到,但沈十三四個月才到,就是在等江父和江母。


  那個捅了蜀皇帝一刀后逃竄的刺客,就是千機樓的諜者。


  江母江父在大秦躲了二十多年,卻被蜀皇帝用江柔作為人質逼回來。


  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他一再逼迫,只能你死我活了。


  蜀皇帝用江柔引江母跳坑,他們為什麼不能用江母引蜀皇帝現身?


  混入蜀皇帝的精編部隊非一日之功,潛伏在裡面諜者多年的經營和隱藏就此毀於一旦。


  但,值得。


  張曼蘭不敢在甄臨風的眼皮子底下關注江柔,只能用眼風掃一掃,粗略的數了一下追擊他們的人,大概只剩下了四五十個,應該能夠脫身,才趁亂退回甄臨風身邊。


  自己的父親躺在血泊,眼看著下一秒就要嗝屁了,甄臨風卻一眼都不看,帶著張曼蘭,按照原路返回,重新進入皇宮。外國的使臣都在,皇帝受傷的事情不宜外傳,那邊殿中歌舞正歡,這邊皇后的宮中卻是一片人仰馬翻。


  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加上御醫全都到齊了,該熬得葯也提前熬著,蜀皇帝被低調又迅速的抬回宮,一群醫者立即圍上去,七手八腳的救治國君。


  殿外,皇后大發雷霆,不顧規矩把跟著皇帝出去的那為首士兵叫到萬福宮審問。


  那士兵怎麼敢直說?只能心驚膽戰的扯一個謊,說遇到了刺客,但皇后非要刨根問底,問得事無巨細,同時派人去通知甄臨風。


  甄臨風一早就準備好了,皇后的人一來,他就迅速趕往萬福宮。


  萬福宮裡通火通明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蜀皇帝才萬險撿回一條命,傷情穩定下來。


  蜀皇帝是怎麼受傷,甄臨風一清二楚,但他卻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將跟著皇帝去的士兵審問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還上了刑具,把人折磨得遍體鱗傷,沒熬過天亮就死了。


  蜀皇帝在床上躺了兩天,第二日夜才勉強睜眼。


  他是用壽命在熬蜀國的安國富民,繁重的政務壓得他喘不過氣,已經不是青年人,身體的各項機能也在走下坡路,那刺客的一刀千險萬險,雖沒有直接要了他的命,卻也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睜眼的第一句話,喊的是一個人的名字——高富貴。


  高富貴是蜀皇帝的總管太監,從他登基的第一年忠心耿耿的侍奉到現在。


  守在床邊的宮女躬身退出去喊人,不多會兒,門開了,進來的人卻不是高富貴,是甄臨風,蜀皇帝一看見他,立即就叱罵:「怎麼是你?讓高富貴進來!」


  皇帝這個職業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必須抗壓能力無比的強,蜀皇帝心裡裝著江母,對現在的皇后並不滿意。


  雖然皇后什麼都沒做錯,但他就是各種不滿意,總覺得這個位置她配不上。


  蜀皇帝一輩子有十幾個兒子,他也是個個都不滿意,也覺得江母生的兒子才有資格繼承大統。


  長時間的高壓生活和對現狀的各種不滿疊加,他的脾氣越怪,對自己的兒子動輒打罵,極為苛刻。


  立甄臨風為太子並不是因為他喜歡這個兒子或者這個兒子很出色,只是因為他是嫡長子。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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