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詔
沈十三把遺詔重新捲起來,丟在原本的盒子里,點了燈火,直接把燈芯丟進去,火苗舔舐上明黃色,不多時,就把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一把火燒得只剩下渣。
沈十三摁了摁自己的太陽穴,說出的話連自己都覺得無力,「可是劉淳最終還是個公主。」
皇帝冷眼瞅著他,「那是因為她現在是江柔,要是換個人,你第一個就抄刀上去。」
沈十三沒法了,瞪他,「你也知道她是江柔,你一刀砍了她,老子兩個兒子上哪兒去喊娘?」
皇帝不再理他,親自打開太極殿的大門,沈十三被隱沒在刺眼的逆光里,江柔看不清大殿裡面的情形,只看見身著龍袍的帝王站在正中,過強的光線模糊了他的臉,她聽見對方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薛致,殺。」
還沒反應過來,就響起兵戈擊打的聲音,她被誰拉住了手,帶著左避右閃。
是沈十三。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衝出來,拉著她往外面突圍。
皇帝站在戰場之外,漠然的看著江家人、沈十三、江柔。
他一早就設好了局,江柔回來就是死,薛致帶兵兩百,從皇帝打開太極殿門的那一刻,就圍住了江家人。
包圍圈逐漸縮小,全靠幾個男人的功夫硬撐。
然功夫再高,兩百人合圍,個個都是頂尖的高手,應對起來還是吃力。
沈十三掛了彩,皇帝也沒喊停。
他二十年的心魔,簡單化解不了。
薛致親自上陣,想從沈十三手裡奪江柔,刀刀是要她的性命。
這是皇帝的命令!
江柔經過一段時間的魔鬼訓練,除了腳步挪得敏捷一點,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長進。
薛致劈下來的刀,速度快得能看到殘影,她看不清,也躲不開,全靠沈十三護著。
正當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遠遠一個穿仙鶴補服的人,手捧三尺明黃,腳步又大又快,朝他們這邊趕來了。
定睛一看,竟然是蕭太師。
皇帝眉心一沉,
蕭謹元才下了獄,他就來了,消息還挺快!
要是在他心裡排個號,第一不想看到的是江柔,第二就是蕭家人。
蕭太師直跪到皇帝面前,將手中明黃色的東西高舉,「請陛下,手下留情!」
這邊有了動靜,薛致等人停了手看過來。
皇帝面色陰翳,「留情?你怕是還不曉得你的好兒子犯了什麼罪!」
蕭太師叩首到地,「回陛下,臣……知道。」
皇帝愣了一瞬間,反應過來抽了侍衛的刀,一刀架在蕭太師脖子上,「你竟然知道!」
他以為,蕭太師三朝元老,對皇室忠心耿耿,蕭謹元做的齷齪事,他應當是不知情的。
可他卻親口說!他知道!
蕭太師叩地不起,年邁的他身形已經佝僂,烏紗帽下,頭髮大多花白,他道:「陛下,孽子所犯罪孽,萬死不足惜,臣不做辯解,只請陛下,憐惜手足之情,放過寧國公主!」
他話一出,皇帝就變了臉色,刀往他脖子上逼近一分,「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蕭太師說,「所有。」
皇帝的臉色幾經變幻,丟了刀,說,「進來。」率先進了太極殿。
這話,是對所有當事人說的。
沈十三走最後一個,進殿時關了大門,殿中人如下:皇帝,江家父母,江蘊,江柔,沈十三,蕭太師。
蕭太師躬身把手中的東西呈上去,沈十三一看,覺得他手中拿的東西……怎麼像聖旨?
事實證明,不是像,就是!
皇帝不記得什麼時候給了蕭家聖旨,那就只能是先帝給的了。
蕭太師說:「請陛下看過此詔,再做決定不遲。」
皇帝面帶懷疑的接過聖旨,打開一看,反應跟剛剛的沈十三差不多。
這道聖旨的內容還是只有七個字——賜太子劉放璽書。
這個劉放,就是現在這個正在發瘋皇帝的名了。
這道聖旨跟皇帝藏了二十年的那道聖旨,除了劉放和劉淳的名字不一樣,完全是一模一樣了。
皇帝懵了。
這明顯也是一道遺詔。
可是先帝遺詔明明在他那兒,上面遺產繼承人的名字,寫的是劉淳!
可是現在突然冒出來的遺詔,寫的是他的名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臣手中這份,才是真正的先帝遺詔。」蕭太師獻了詔書,後退兩步,跪在大殿中央,細說這兩道遺詔。
「當年先帝專寵淑皇貴妃,可是貴妃肚子里的皇嗣都還未成型,先帝再怎麼昏庸,也不會把江山大統交給一個還沒出生的嬰兒。」
「陛下……錯怪先帝了。」
當年皇子奪嫡,尤為慘烈,老皇帝還在位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三位皇子,天家無情,可畢竟不是絕情,兒子一個一個死去,老皇帝看在眼裡,卻毫無辦法。
大秦的歷史上,少有太子能夠順利即位,東宮早立,就是活靶子,老皇帝如果太過偏心太子,只會讓讓他更早的走向覆滅。
老皇帝的身體江河日下,他自己心裡也清楚,劉淳還沒出生,就已經是東宮的眼中釘,而當時的太子,滿心滿眼都是如何殘害手足,漸漸的,已經偏離原本的軌道,擔不起『君王』這兩個字的重負。
老皇帝的責罵,在他耳中眼裡,都是偏心劉淳,而對他產生的不滿。
他聽不進去任何教導,仇視劉淳已經成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不僅是劉淳,其他的皇子,擋他路者,死。
殘暴嗜殺,做不好一個帝王。
可是太子確實是最適合即位的人選,政務出色,深諳帝王之術,心裏面也有百姓。
他心中裝得下天下,卻裝不下手足。
具體案例,可以參照六王爺劉朴。
劉朴是真的不務正業嗎?
不。
是因為他只有不務正業,才能活下去,一個有能力的王爺,遲早要被皇帝弄死。
太子容不下手足,最終只會在自己給自己設下的怪圈裡面打轉,成為他的心魔。
皇帝留下兩道遺詔,並不是真的想讓劉淳做皇帝。
別說劉淳可能是個公主,他就算是個皇子,誰知道以後長成什麼樣子?
萬一青出於劉朴而勝於劉朴呢?
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太子拿到劉淳即位的遺詔會有什麼反應,老皇帝不用親眼看就能想到。
無非就是憤怒暴走。
他一定會把遺詔扣下來。
老皇帝病得突然,三天就駕崩,太子還是那個太子,又不曾正經下旨廢太子,皇帝死了,自然是太子即位。
你不說我不說,誰還知道老皇帝留了這麼一道遺詔?
目的——
賜劉淳璽書的聖旨,一式兩份,一份在淑皇貴妃的手裡,一份給了太子。
如果將來太子對劉淳下殺手,賜劉淳璽書就是保命符,太子有了忌憚,淑皇貴妃可以藉此在宮中保命。
在後宮鬥爭中活到最後一集的人,有了這麼有分量的保命符,要是還活不下來,那幾十年的飯真是白吃了。
當然了,人心難測,誰知道淑皇貴妃會不會藉此奪位?所以賜太子璽書的詔書,在蕭太師手裡,如果淑皇貴妃奪位,蕭太師就站出來正道。
其實真正傳位的,還是太子。
那個皇帝不是從皇子過來的?老皇帝當然也是。
還沒得到皇位的時候,眼睛里就只有那把椅子,可等真正得到了,回頭一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不一定能喜悅得起來。
老皇帝想保劉淳的同時,何嘗又不是想多年之後,太子回首,發現自己其實還有兩個兄弟姐妹,若是後悔,想補償,也不至於為時晚矣。
蕭太師說完,再道:「請陛下念及手足!」
皇帝把手中的詔書狠狠丟在地上,「不可能!不可能!」
他恨了這麼多年,難不成只是一場虛妄,從始至終,恨的其實只是自己?
他沒有錯。
錯的是他的父皇!
什麼為了他好才責罵?明明就是偏心淑貴妃那個賤人!
明明就是偏心劉淳!
蕭太師膝行上前,撿起遺詔,在他面前攤開,雙手呈上,「陛下!這天子玉璽,做不了假!先帝留給你的遺詔,只是為了給你們兄妹各留一線生機,至始至終的儲君,只有陛下啊!」
只是沒想到,淑貴妃一開始就沒想讓劉淳留在宮裡,一把大火,把遺詔連同自己,一起燒了。
皇帝後退一步,噗通坐在龍椅上,眼神都放空了。
玉璽做不了假,他的恨才是假的嗎?
貴為九五之尊,其實也很好哄,只要先帝的一句肯定,也會高興得像一個孩子。
纏了他二十年的心魔,心藥僅僅只是一道遺詔。
他一輩子頒了無數道聖旨,唯有這一道,他無能為力,玉璽就在他手上,只需要提筆寫一份,沒有誰會懷疑這是不是先帝親詔。
可是他寫不了。
騙得了所有人,騙不了他自己。
可如今,其實是先帝騙了他。
皇帝又想哭,又想笑。
明明一道旨意的事,非要弄得彎彎繞繞,如此複雜。
然捫心自問,當初就算先帝下旨,不許他殘殺手足,他會聽嗎?
未必。
沈十三瞥了一旁的江柔一眼,她看樣子被嚇得不輕,一連串的事情,她還沒來的消化反應,一張臉煞白煞白的。
他的手掌蓋上她的天靈蓋。
命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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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謹元的事情還沒完,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可是私通皇妃這等事,不是過去多少年,罪孽就可以隨著時間淡沒。
還是那句話,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
當初的蕭謹元行為異常,當爹的,哪能半點不知道?
可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身在局中,眼睛不清楚,腦子不清醒,但蕭太師身為局外人,哪能看不明白?
淑皇貴妃跟了皇帝一輩子,臨了了還要跟蕭謹元來一回,那是愛情嗎?
那是算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憐蕭謹元,被蒙了二十年。
蕭太師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淑皇貴妃生的,能是蕭家的種。
她是個腦子清楚的女人,前塵往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她從踏進皇宮,再放不下,也不會跟蕭謹元有肉體上的牽扯。
只要不被發現,思想可以出軌,但身體不行。
這就是後宮。
蕭謹元二十年不問政事,突然被皇帝下了獄,除了這樁事敗露,沒有其他的可能了。
蕭正卿說,太極殿里,還有江蘊和江柔。
蕭太師就懂了。
蕭謹元一直以為江蘊是他和淑皇貴妃的兒子,這番全都集齊在太極殿,想也知道是什麼事。
所以他匆匆來了。
蕭謹元的處置下來了——賜死。
罪名隨便亂安了一個。
蕭家人沒有被牽連,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蕭太師保存了二十年的詔書,否則是不是只死蕭謹元一個,很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