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想當他后爹?
五萬人的校場在身後很遠了,但是一回頭,仍然能看得見篝火的光和攢動的人頭。
她閉上眼睛躺了很久,然後感覺到有人坐在她身旁,她眼睛都沒睜,側身就抱住他的腰。
沈十三把手放在她全都是沙的腦袋上,說,「回家吧。」
江柔聲音悶悶的,「不想回。」
他沒再多說什麼,把她從沙地上拉起來,將她的腦袋摁在自己懷裡,她摟住他的脖子,轉身坐在他身上,把臉埋在他肩窩。
他穿了鎧甲,堅硬的身軀顯得不好接近,又硬又冰冷,一點沒有人情味,她將臉貼在唯一能感受到溫暖的頸邊。
她很安靜,就像摟著他睡著了一樣,但沈十三感覺脖頸上有涼涼的感覺,有水漬漫了他的肩頸,流進鎧甲里,打濕了裡面的衣服。
他環手抱住她,任由她發泄。
她當真難過的時候,一向是安靜的,連哭都哭得很安靜,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嚎,可是眼淚就跟泄了閘一樣。
不像跟他撒嬌時那樣嗚嗚哭泣,也不像跟他耍賴時的涕淚橫流,只是安靜的,默默的流著淚。
沈十三不明白,她怎麼會有流不完的淚?他的裡衣全濕了,這時候他在想,算了吧。
她本來就不是能舞刀弄槍的人,她哭,他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只想順了她的意,她想怎樣都好,只要別哭了。
可捏了捏拳,他沒說出口,盯著她從肩頸抬起來的臉,那雙被水泡得比繁星還要閃亮的眸子。
他想給自己一老拳。
江柔看著他的眼睛,說,「沈戰,我是不是很沒用。」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怎麼看都很美,哭得時候很美,笑的時候很美,不論做什麼,都很美。
這種人有一個統稱——心上人。
沈十三不是情感細膩的人,他是想讓江柔好。
她哭的時候是真美啊。
小小的臉上爬滿淚痕,眼神中是讓人心碎的哀戚,眼圈鼻頭都哭得紅紅腫腫,格外的惹人憐惜。
可是他一點都不喜歡。
沈十三從來都是看顏的,只要漂亮,他都喜歡,可是他不喜歡江柔哭得這麼漂亮的臉。
一點都不喜歡。
他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粗糲的手掌劃得人臉疼,但是動作卻格外的溫柔,他收手時,順勢托住了江柔的後腦勺,把她摁向自己的臉,輕輕的吻了上去。
居然是很溫柔的吻。
他輕輕的舔舐江柔的唇瓣,溫柔的掃過她口腔里每一寸地方,沒有急躁,沒有粗暴。
很耐心。
江柔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溫柔的沈十三,她哭都忘記了,閉上眼睛,用盡全力的回吻他。
一吻畢,他離開她的唇,輕柔的在她的額頭上印了一下,說,「別哭了,乖。」
江柔癱軟在他懷裡,像只乖巧的小貓咪,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鼻音很濃重,「沈戰,我……」
只說了一個『我』字,就已經開始哽咽,剩下的話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有些委屈,只可意會,言傳不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沈十三抱著她,目視前方,江柔從下往上,只能看到一個堅毅的下巴,他說,「你只管往前走,我給你托底。」
江柔愣了。
她是真的很弱小,沈十三不會說好聽的話,說不出『你已經很努力了』或者『你已經很厲害了』諸如此類的話。
可是他有自己的溫柔。
他在給江柔承諾。
不管到什麼程度,江柔就是江柔,有我沈十三做靠山,你只需要往前沖,掃不平的障礙,有我。
江柔收住的淚眼又開始瀰漫水霧,再也忍不住,狠狠的抱住他的脖子,有了哭聲,一邊哽咽一邊崩潰大叫,「沈戰,我好怕,我好怕!」
害怕變不成更好的自己,害怕永遠都是別人的累贅。
沈十三說,「怕什麼,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她將他摟得更緊,等哭累了,窩在沈十三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漸漸睡了過去。
沈十三將她換了個舒適的睡姿,抱在懷裡,看她看過的那一片星空。
他不懂什麼叫做良辰美景,再美的景色,也從來不會停下腳步來欣賞,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沒功夫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大漠的星星這麼閃亮,大漠的夜靜謐得讓人心安。
不知道過了多久,看樣子江柔是不會再醒了,溫度漸漸降低,江柔冷著了,無意識朝他懷裡縮了縮,沈十三將她橫抱著站起來,踩著柔軟的沙一步一步向營地靠攏。
營地里早已經沒有人了,明天還有訓練等著他們,全都鑽回了營帳,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江柔情緒不好,沈度沒敢先走,知道爹媽一定也還沒走,就靠在龍虎關的關口等他們,等著等著,總也不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著了。
他人小,夜又黑,越來越冷,就在角落裡把自己盤成一團,沈十三抱著江柔走過龍虎關的時候,壓根兒……就沒看見他。
郭堯見他們久久都不回家,也沒來人報個信兒,早就在門口把脖子伸得老長。
看見江柔橫著回來,心裡咯噔一聲,第一反應就是受了傷,又一看沈十三淡定的表情,就冷靜下來了,知道多半是睡著了。
將軍又在秀恩愛!
等人走近了,郭堯往沈十三背後伸了伸脖子,可勁兒的瞅,沈十三都要進門兒了,他還在那兒瞅。
「你杵在這兒看什麼?」
郭堯的表情很古怪,試探著問,「將軍,大公子沒有回來嗎?」
沈十三腳步一頓,轉過頭來問,「他還沒有回來?」
郭堯:「他沒有和你們一起回來?」
你早晨帶出去的,還好意思來問我?!
沈十三一聽,說,「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找?!」
他快步回房,把江柔放下,也要去找兒子,結果一放手江柔就醒了,轉身抱住他的手臂迷迷糊糊的問,「你去哪兒?」
沈十三說:「我出去會兒,你先睡。」
他一走,江柔就睡不著了,爬起來準備洗個澡,采香來幫她脫衣裳的時候,聽見外面有些喧鬧聲,有些好奇,「大半夜的怎麼全都起來了?」
采香有些支支吾吾的說,「好像是進賊了,侍衛們抓賊去了。」
江柔一看她的神情,脫了一半的衣服穿起來,自己去外面看。
哪有賊人不要命的敢偷沈府?
再見采香眼神躲閃,一臉心虛的模樣,不用想就知道是在說謊!
采香本來想瞞江柔一會兒,結果她直接出去拉了個侍衛就問,「你們這大半夜的是去哪兒?」
剛才沈十三也出去了,是出什麼事了么?
侍衛一看是夫人,也不敢隱瞞,說,「夫人,大公子還沒有回來,將軍讓我等去找。」
江柔一聽,立刻就急了。
小度還沒回來?
馬上就跟著隊伍一起出了府。
沈十三放了江柔,一想沈度那麼大一個孩子了,龍虎關離家的距離也不遠,他走了無數回,馬路牙子邊石頭都能記住在哪個位置了,總不可能迷了路。
再說他心智比一般孩子成熟很多,天黑了知道回家,而此時還未歸,怕是出了意外,或被賊人惦記走了,所以調了府里的所有侍衛,以此為中心,地毯式搜索。
他一路找得仔細,速度也不快,江柔后出門,竟然從後面追了上來,遠遠看見他就急跑過來,眼神惶惑不安,「將軍,小度……」
顯然,沈十三想到的可能,她也想到了。
沈十三看她跑得頭髮都散亂了,就知道府里的下人沒瞞住,說,「先別急,先找人。」
江柔強自鎮定下來,跟著沈十三一路往龍虎關找去。
府里侍衛百餘人,舉了火把將黑夜照得亮如白晝,一路搜尋。
江柔提心弔膽,腳下的步子大得差點兒能趕上沈十三,心裡忍不住的想了各種可能,結果在龍虎關的關口角落裡,看到了睡成一團的沈度。
幽州氣溫高,但大漠日夜溫差大,龍虎關外面就是沙漠,又是冬日,再高也高不到那裡去,現在已經戌時末,瘦小的孩子窩在牆角,抱著膝蓋不知道睡了多久。
沈十三一看就開始冒火。
這麼大個人了,半夜三更不知道回家,睡在這兒做什麼?要是他們沒發現,穿這麼件薄衣服在冬天的大漠邊緣睡一晚上,等他們第二天再找來,怕是人都硬了!
這麼些日子都白教了是吧?!
老子還以為你死在外面了!
他把睡得不是很安穩的小沈度提起來,張嘴就訓斥,「家裡沒床,要睡在這裡才舒服嗎?!」
江柔追上來推開他,把手腳都凍得冰涼的沈度抱在懷裡,給她搓手,一邊說沈十三,「你別這麼凶!」
沈度記得自己在這兒等爹娘,總也沒等到人,又沒看到他們入關,之後就沒記憶了,再一睜眼,就看見沈十三就兇巴巴的吼他,頓時心裡就——慘了!
在這兒睡著了!
這麼晚沒回去,老爹看起來驚得不輕,搞不好就以為他被綁架了,再一看後面這麼一大群侍衛……他爹真以為他被綁架了。
讓老爹受一場驚,結果他在這兒睡得挺嗨……妥妥的要挨一頓爆捶啊!
沈度的臉都有點凍青了,在江柔懷裡,拿眼角餘光去瞟沈十三,果然看到了一張鐵青的臉。
要完蛋……
剛剛這樣一想,就看見沈十三張了嘴,瞧這樣子是要準備開訓了,沈度立即從江柔懷裡掙出來,很認真的看著江柔,一張小臉上滿是關切,「娘,你去哪裡了?我在這裡等你好久了,你一直都不回來,我好擔心你,都不敢回家,都等睡著。」
江柔只顧著自己悲傷,連孩子都忘了,沈度又說在這兒等他等睡著了,自責得不得了,抱著沈度,用力的瞪了沈十三一眼,怪他吼了孩子。
沈十三被瞪了一眼,要準備訓斥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再說那不是還要被瞪么?!
沈度偷眼瞅沈十三,發現自己逃過一劫,拉著江柔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小大人似的安慰她,「娘,你別傷心了,我也輸了,我們一起好好訓練,總有一天能打敗那些傻大個兒的!」
江柔轉身走的時候,又瞪了沈十三一眼,意思是——小度這麼懂事,你為什麼要吼他?
沈十三跟在娘倆兒後面走,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
明明是這小子半夜不回家,怎麼突然就成了他的錯了?
第二天到訓練場,大家都已經集合好了,等著訓練。
江柔直直走到隊伍最前面,士兵們都看得一臉懵逼。
whatareyou弄啥勒?!
她站了一會兒,等大家都看過來,她彎下腰,深深的鞠了一躬,「讓大家跟我一起輸,對不起。」
她又鞠一躬,很誠懇的說,「對不起。」
精銳營里開始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媽呀,將軍夫人給她們鞠躬了?!
一千雙眼睛看見正前方鞠躬不起的女子,迅速把目光投向了沈十三。
果然!看見了對方用鼻孔看著他們。
他們心裡其實還是有點兒想法的。
大秦有女子從政的先例,但女子從戎的……還真沒有。
雖然江柔這也不一定算是從戎,但好歹是從古至今,軍中女子的第一人。
老實說,看不起……肯定是有人的。
特別是明明可以贏的比賽,平白無故輸了,心裡還是有點想法。
但也僅僅只是想法,弱肉強食是亘古不變的真理,江柔雖然弱,但能靠上一個厲害的靠山,那也是她的本事。
再說輸得是比賽,又不是吃的敗仗,這麼多大老爺們兒,也不好跟一個女人計較。
而且這事兒仔細想起來,有點兒詭異——
沈十三是將帥,自己媳婦兒啥身體素質她心裏面沒點兒逼數嗎?還偏偏定這麼一個規矩,簡直就像在故意針對啊!
鑒於他沒事兒閑得蛋疼針對自己媳婦兒這事兒不太現實,那就只能用他治軍公正嚴明來解釋了。
這麼一想,心裡又舒爽了些,更不可能跟一個娘們兒計較了。
這事兒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但是江柔突然這麼一道歉,還是這麼大一個禮……
他們有點兒方了。
您老這麼硬實的後台,別說輸一場比賽,就算輸個百十來場,也沒人敢跟您較真兒啊!這麼一道歉,我們反倒忐忑不安了……
江柔彎腰不起,竇子明在隊列裡面看著,肝兒疼。
就用腳尖偷偷踹了前面的唐文山一腳。
唐文山瞬間懂起,帶頭大喊一聲,「榮辱與共!」
眾士兵瞬間就燃了起來,齊聲高呼「榮辱與共!榮譽與共!」權勢就是強權,換個將軍夫人,說不定還輸得理智氣壯呢!有教養又真誠一個小姑娘,誰也討厭不起來啊!
不就是一場比賽么,讓他們重步兵營的!
江柔忍不住有點紅眼圈,又似哭又似笑,說,「謝謝!」沈十三一走,一到休息時間,竇子明就急吼吼的衝上來,「你昨天去哪兒?找你半天都找不見人?怎麼走也不說一聲?知不知道我很擔心吶!怎麼也該說一聲吧!」
江柔被他連珠炮似的問話砸暈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說,「竇公子,我沒事的,勞煩掛心了。還有,昨天謝謝你的水。」
只撂了一句話,就匆匆走了。
她昨天受了竇子明的送水之恩,實在不應該對他這麼冷淡,但是!
她離他遠點兒,那可是在救他……
沈十三可還沒走遠呢!
而且他的態度實在也太熟絡了些,她不是很習慣。
沈度遠遠的看著竇子明往江柔身上粘,眼睛一眯,身上的氣息有點兒危險。
這個竇子明,給他根桿兒,他還真想順著爬上天?!
還真想當他后爹?!美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