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七天後是卓雅秋的頭七,跟葬禮一樣簡單,只在她未出嫁前的閨房裡,點了個火盆,燒了兩把桔梗,就算完事。


  卓尚書迫於沈十三的威勢,只敢在京郊買了塊地,備了一口薄棺,草草的葬了,卓母悄悄給她做了一塊牌位,藏在卧房裡。


  頭七的這天晚上,卓尚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麼,那模樣,似乎已經忘了他死了一個女兒,當真絕情。


  卓母抱著卓雅秋的牌位,在燒桔梗的火盆旁哭得鬢髮皆亂。


  她曾經以為,卓尚書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到今天,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這就是一個虛偽的小人,曾經對她的愛,有幾分是出自真情?對女兒的寵,有幾分是發自真心?

  半分都是虛妄。


  愛妻,是因為岳父牛逼。


  寵女,是希望未來的女婿牛逼。


  自從卓雅秋在沈家失寵,他連女兒的名字都懶得提,聽聞女兒死訊,他也昏死過去,醒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不孝女,她還嫌害我卓氏一族不夠慘嗎?

  連屍首都未曾看一眼,何其涼薄?


  卓雅秋的葬禮,是卓母一手操持,從始至終,卓尚書都在惶恐沈十三會什麼時候來找他算賬。


  出殯的那天,卓母親眼看著棺蓋緩緩合上,裡面躺著的,是她傾盡一生去呵護的女兒。


  臉和唇都不再有血色,那雙會說話的圓圓眼睛不再會睜開,她不再會笑,臉上不會再漾起酒窩,殮服都遮擋不住脖子上的青紫,讓卓母心如刀絞。


  她的女兒真的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嗎?

  她不信。


  卓尚書一直偽裝得很好,以至於在這之前,卓母都以為她是這個男人心口的硃砂痣和白月光。


  然他是一個傳統的官僚,不會和誰一生一世一雙人,他有十幾房小妾,她需要和一群女人去爭,去搶,但她不在意,只要他心裡有她就好。


  卓母爭了一輩子,搶了一輩子,最後發現,根本不值得!


  這個男人根本算不上一個男人,他就是一個渣滓!卓母也是從懵懂的天真少女變成了一個精於算計的后宅婦人,連她都知道,卓雅秋是宅斗的犧牲品,她輸了。


  卓尚書都是官場老油子了,連廟堂都混得如魚得水,怎麼會看不出來?

  卓母開始酸楚,她和卓雅秋的這一輩子,白活了!


  她盲了一輩子,看不清枕邊睡的這個男人。


  卓雅秋比她更慘,被沈十三親手送入死亡。


  江柔的手段比她高明嗎?


  並不。


  江柔只贏在了一點,她贏了沈十三的心。


  卓雅秋一直不明白,任如何機關算盡,僅憑這一點,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有江柔幸運,卓雅秋是無數政治犧牲品的典型代表,而她的狠毒和貪慾讓她輸得太慘,離場得太早。卓母哭得滿眼血絲,腦仁兒漲疼,大丫鬟怎麼勸都勸不住,她獨自一人沉浸在一個裝滿悲傷的世界里,兜兜轉轉,走不出來。


  小院子里寂靜,突然,眼前映出大片的光亮,仔細一看,卻不是這裡的,是前院的火光太盛,照亮了整個卓府。


  不是走水的火光,而是火把的火光,一排一排交錯連接,竟然讓黑暗的夜亮如白晝,將卓母從悲痛中拉了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


  丫鬟不用卓母吩咐,立即匆匆跑出去打探情況,卓母將火盆里的火撲滅,把卓雅秋的牌位藏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丫鬟就打探了消息回來,比去時更加著急,還沒跑到卓母面前就開始大聲道:「夫人,不好了!刑部帶人抄家來了!」


  卓母如遭雷擊,驚得差點沒站穩,「怎麼回事?什麼罪名?」


  一般案件由京兆府處理,不一般的案件由大理寺處理,極其不一般的案件由刑部處理。


  只要進了刑部大牢,基本上是沒有豎著出來的機會了。


  丫鬟的臉色也煞白,「通敵叛國。」


  卓母愣了。


  卓尚書那個慫包的樣子,縱有叛國的心,也沒有叛國的膽啊,他的擔驚受怕沒白怕,卓家真的完蛋了!

  卓母抬頭望了望綴滿繁星的夜空,臉上呆愣的表情漸漸變得釋然。


  這麼多年了,也是時候結束了。


  她深深看向剛才藏牌位的地方,一扭頭,毅然決然的一頭撞上前方的雕花大柱,等丫鬟反應過來的時候,血已經濺了滿地,人也沒了氣息。


  刑部尚書親自帶兵三百,抄了卓府,但凡有丁點兒反抗意圖的人,一律就地格殺。


  卓尚書沒敢反抗,刑部沒浪費一兵一卒,完成了任務。


  這一進去,就真的出不來了。


  因為通敵叛國的罪名是皇帝給他安的,從府邸里搜出來通敵叛國的文書,也是皇帝派人塞到他的小抽屜里的。


  君要臣死,你不死是想蹦躂到幾時?孫砸,乖乖就死吧!


  因為皇帝的暗箱操作,卓家的罪名很快就落實了,通敵叛國,人贓並獲,人頭落地沒跑了。


  原本應該誅九族的罪,但因前任懷遠將軍沈戰不計卓家女兒通姦的前嫌,替卓家求情,聖上仁慈,只滅了卓家一支。


  這消息一出,滿朝文武都想指著沈十三和皇帝的脊梁骨罵一聲『狗賊』!

  沈十三是什麼人?他會有這麼寬宏大量?你給他帶綠帽子,他不帶刀殺上你家門就不錯了,還幫你求情?


  明明就是皇帝想動卓家,一不小心把罪名搞大了,不好意思真誅了人家的九族,跟沈十三唱了出雙簧,害人家被砍了頭,臨死之前還要謝謝他們。


  黑心黑肝兒到沒邊兒了!


  卓家被定罪得迅速,卓家人死得也迅速,在被抓的三日之後就被推去菜市口斬了首,卓尚書直到臨死前都還在大喊冤枉,腦袋放在行刑台上了都還在嚷嚷『陛下明察,定是有奸佞陷害忠良!』


  監斬官一聽。


  嘿,這老東西,居然還敢罵皇帝是奸佞?!真是不死都不行了!怕他再罵兩句奸佞小人陷害他,連午時三刻都沒等到,立即丟了監斬牌,下令斬首。


  卓家就此退出政治舞台。


  卓家人斬首的這一天,對江柔來說沒什麼特別,她知道不久就要動身去幽州,一一去跟柳寄芙和張姚氏告別。


  張姚氏的小餛飩館子里,她正在跟張姚氏道別,本應該在府里的郭堯專程來請她回家,說是沈十三在等她。


  江柔本來還計劃著去柳寄芙那裡走一趟,現在郭堯來催,她一想,反正這一天兩天也不會走,再把沈十三惹炸毛了,難得哄,就回去了。


  她搬出星月閣后,沈十三也把窩挪了過來,現在正在院子里等她。


  這次不是他一人,身旁還站了個小男孩兒,大約七八歲的模樣,眉目清秀,身形比較瘦弱,不知道是不是被沈十三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到了,神色間有些怯懦。


  江柔多看了那小孩兒兩眼,覺得這孩子忐忑不安的樣子可憐極了,沈十三不喜歡小孩兒,突然間領了一個回來,她好奇的問,「這孩子是……」


  沈十三沒回答她,而是踹了那孩子一腳,「叫人。」


  那孩子穿的倒是上好的衣料,只是體格太瘦,一看就是長期營養攝入不足,他被踢了一腳,更加驚恐,像只受驚的鳥兒一樣往旁邊挪了一步,低著頭,不敢看沈十三也不敢看江柔。


  沈十三見他掉鏈子,語氣就不好了,「你聾了還是啞了?」


  那孩子渾身狠狠一抖,結結巴巴的對著江柔喊了一聲,「娘親。」


  那可憐的小模樣,讓江柔覺得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娘親?

  ?!

  江柔回頭左右看了看,沒見著身後有人,半張著嘴巴疑惑道:「你是在喊我?」


  男孩兒把頭埋得更低。


  沈十三一瞪眼,粗聲粗氣道:「老子割了你的舌頭是不是就能說話了?」


  那孩子又是狠狠一抖,差點沒跪到地上去。


  江柔見了,就說他,「對孩子不要那麼凶,會嚇著他的。」


  沈十三一愣,臉上出現了一種覺得江柔狗咬呂洞賓的表情。


  老子是在幫誰?!

  江柔無視他,拉著那男孩兒坐下,讓采香去端茶點來。


  這孩子看樣子就是餓著肚子的。 江柔今年才十八歲,就算是多早熟,也生不出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她問沈十三,「這孩子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叫我娘親?」


  沈十三冷哼了一聲,表達了一個『老子還沒消氣』的意思,不理她。


  江柔討了個沒趣兒,就低頭去問那孩子,「小朋友,你多大了?為什麼要叫我娘親呢?」


  她本來很有親和力,又特意放輕了聲音,那孩子飛快抬頭看了一眼,居然沒有再次低下頭去,而是試探著,又喊了一聲,「娘親……」


  江柔耐著性子問他,「你的父母在哪裡?誰讓你喊我娘親的呢?」


  那孩子瞟了一眼沈十三,觸及對方的視線,飛快收回目光,又將頭低下去了,聲音極低的喊了聲,「父親。」


  江柔驚悚了。


  這孩子叫她娘,叫沈十三爹。


  他們什麼時候有了個這麼大的孩子?!

  七八年前……她才十歲,給沈十三當女兒還差不多!

  沈十三說:「他叫沈度,是沈家旁支的孩子,過繼到你名下,以後養在你身邊。」


  沈家沒有多少旁支了,除了沈十三這支嫡系,就只剩下一兩脈,沈十三獨來獨往,從來不和旁系走動,時間久了,提起沈家,想起的還是只有沈十三,但這並不能抹煞沈家還有旁支的事實。


  沈度就是旁支里出的一個庶子。


  他是沈家最小的一個孩子了,現在落到了沈十三的手裡。


  江柔愣了。


  心裡的情感複雜得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有。


  她曾經以為她很不幸,被迫嫁了人,被迫沒了孩子,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全都是被迫。


  小月的那一個月,是她最灰暗的一段時光,不管睡得多淺,都能夢到一個瘦瘦小小的小男孩兒,張開雙臂蹣跚著向她走過了,帶著哭腔問她,「娘。你為什麼不要我了?為什麼不要寶寶了?」


  她在夢中打濕了枕頭,向那孩子奔跑過去,想說『娘沒有不要你,娘要你,要的。』


  可是啊,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像天涯海角那麼遠,她怎麼跑,怎麼跑,都跑不到盡頭,都抱不到那孩子。


  她一次一次的在夢中被急醒,沈十三睡在身邊,她不敢嚎啕大哭,咬著手臂啜泣得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


  那樣的日子,想起來都還覺得心口痛。


  那是,曾經,她以為。


  面前這個男人,面色如常,彷彿只是做了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平常的事情,卻讓她想像那無數個夜晚一樣,苦哭出聲。


  她沒有孩子了,他給了她一個。


  女人真是善變的生物,現在,她又覺得自己是何其幸運。


  淚水不自覺就裝滿了眼眶,她定定的看著沈十三,連話都說不出來。


  沈十三一看,心裡咯噔了一下,問,「怎麼?這孩子長得不合你心意?」


  說完他就擰著眉轉頭去喊郭堯,「把他送回去,再去挑幾個年紀小點的回來,沈家沒有就去黑市上買。」


  他也覺得作為養子,沈度的年紀大了點兒,已經記事了,怕是養不熟。但是當時又一想,大點兒好,省得還要從小拉扯大,費時又費力,而且沈家就沈度最小了,其餘的年紀都能比江柔大,快要趕上他了!

  要是收養個比當娘的歲數還大的養子……


  一想到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管江柔喊娘親,沈十三……有點兒想打人。


  江柔一哭,他就確定了原本有點兒不確定的心思——以為江柔嫌沈度年齡太大。


  郭堯剛一轉身,沈十三就又想起了什麼,他的神色很嚴肅,很認真的問江柔,「我看你挺喜歡餛飩館子里的那個小崽子,我去把他給你弄來當兒子?」


  說完就覺得自己很機智,把郭堯喊回來,叫他去張姚氏的餛飩館子搶孩子。


  江柔一腔感動瞬間清醒過來了,叫郭堯別聽他的。


  小安安是張姚氏的命,她怎麼能要張大娘的命?

  沈十三說,「那還是去黑市上買吧。」


  去黑市之前,郭堯要先把沈度送回去。


  他去拉沈府的手,哪知道這孩子像魔風了一樣,突然一頭栽進江柔的懷裡,哭得驚天動地,娘親也喊得十分順口,「娘!你別趕我走,我會聽話的!」


  沈度雖然姓沈,但是她的娘出生低,是個丫鬟,被醉酒的旁支沈家主糟蹋了,醒了酒隨便給了個妾的名分,結果一炮就珠胎暗結,生下了沈度,生孩子的時候血崩,人就沒了,只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她一撒手就走了,苦了沈度。


  他被抱給沈家主的寵妾養,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親娘的出身又低,日子過的並不好,被養的瘦瘦巴巴的,被打罵當做出氣筒是常有的事。


  沈十三去找養子,才將他從水深火熱里解救了出來。


  七八歲,又是在這樣的環境里,早就懂事了,常年被打罵,雖然膽子小了點兒,腦子還是靈光的。


  給沈十三當養子,還是回去做一個撒氣包,用腳趾頭都知道該怎麼選。


  雖然沈十三的脾氣差了點兒,但是這個新娘親看起來比上一個溫和多了,會給他吃糕點,會小聲的和他說話,還會幫他鳴不平。


  所以沈十三說要將他送回去的時候,他第一時間不是去求沈十三,而是去求江柔。


  他知道,他能不能留下來,最關鍵的不是這個掌握著他來去權利的男人,而是江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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