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膽包天
薛致在將軍府的門口耗了整整半天,沒能往前走一步。
因為沈十三調了沈家軍。
他也沒有調多少人,反正就是剛好比林右衛多一點,讓對方想攻攻不動。
依舊是你打我退,你退我擋,能看得出來,沈家軍再盡最大的努力不傷人。
皇帝只給了薛致三百兵力。
沈十三卻有整支沈家軍的兵權。
且他親自持刀在門口立了一整天,誰來攻或勸都不好使。
午後不久,郭堯匆匆從星月閣來,低聲告訴沈十三:江柔醒了。
沈十三立即丟了刀,就想去星月閣。
調轉了腳尖,又硬生生的折轉回來,撿起刀,重新立在門口,對郭堯說:「讓她把葯喝了,要是問起我來,說去軍營了。」
郭堯不敢多言,領了話回去回復江柔,「夫人,將軍去軍營了。」
這陣子江柔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長時間不見陽光,膚色蒼白了好幾個色號,聽說沈十三去了軍營,她有點失望。
她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見一面就少一面了,難得醒一次,沒想到剛好撞上他不在。
江柔喚來采香,想出去走走,見見陽光。
這個時候,郭堯本應該避嫌退下,讓采香給江柔更衣,但他卻站著沒挪地兒,並且對江柔說:「夫人,今天外面陰雨綿綿,沒什麼好逛的,出去怕反倒受了涼。」
江柔狐疑的看了看從窗紙外透進來的陽光。
看起來明明就是個艷陽天。
采香也勸:「夫人,今天天氣確實不怎麼好,院子里濕氣重,你最近身子不好,還是別去了吧。」
江柔自己坐起來,對采香說:「我就在廊下坐一會兒,不礙事的。」
江柔起身,郭堯就不好再在房間里呆,便退了下去,采香一個人拗不過她,只能給她穿衣,扶她出房間。
出了房間,江柔有點懷疑人生的看著天上那一大個兒堪稱毒辣的太陽,問采香,「哪裡下雨了?」
采香支支吾吾的,「剛才奴婢還見著下雨來著,怎,怎麼這一會兒的功夫就出太陽了?」
江柔覺得她今天怪怪的,也說不出為什麼。
郭堯不敢離開星月閣一步,出來內屋就在院子里等著,見江柔出來,又迎上去,跟采香一左一右候在她身後。
照舊是搬來美人榻,坐在廊下陰陽交錯、毒辣日頭照不到的陰涼里,慢慢的搖著,覺得又有了些困意。
上下眼皮正在打架,突然聽見震天的喊殺聲,像是有人打起來了,江柔的困意清醒了一瞬間,聽那聲音覺得不遠,緊張的問郭堯,「郭先生,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郭堯扯謊的水平比采香高多了,臨場就編了個謊,說:「天牢里逃了個死囚犯出來,官府正在追查,這會兒估計是被找到了,正在追捕吧。」
江柔覺得追捕一個死囚犯,這樣的動靜未免也太大了,只不過她也沒見過追捕死囚犯的動靜到底有多大,心裡雖然覺得疑惑,但郭堯都這麼說了,她就信了。
采香緊張的看向郭堯,生怕江柔繼續追問,結果郭堯給她使了個眼色,她一看,美人榻上的人兒已經閉上雙眼,睡著了。
郭堯想讓人把江柔挪到床上去,但采香覺得她在屋裡睡了太久,長時間不見陽光,整個人都沒有生氣了,就說在廊下呆一會兒也挺好。
郭堯一想,也是那麼回事兒,就和采香守著江柔在廊下睡覺。
兩人俱都是心事重重。
門口的喊殺聲戛然而止,就是像彈琴時斷了琴弦那樣的戛然而止,急促又整齊。
郭堯憂心的望著院子的方向。
恐怕是皇帝來了吧……
他猜得不錯。
的確是皇帝來了。
這次不是微服私訪,足足帶了五百精兵,親自來興師問罪。
皇帝的臉色已經比最黑的鍋底灰還要黑,至少薛致從來沒見過動這麼大怒的皇帝。
最可怕的不是疾風驟雨,而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皇帝冷著臉站到沈十三面前,沒有大聲呵斥,沒有跳腳怒罵,就是冷冷的看著他。
大內的密探不是白養著來玩兒的。
江柔中蠱,兇手疑係甄禾。
這事兒皇帝在江柔確診的第二天就知道了。
他知道沈十三這番作為的原因,但他不苟同,甚至懷疑他的腦子被殭屍吃掉了、
他和沈十三相對而立,面無表情道:「讓開。」
沈十三:「不讓。」
皇帝舉手示意,身後的數百精兵只等著一聲令下,就直接強攻。
皇帝的動作很慢,他在給沈十三後悔的時間。
沈十三看了一眼把長街堵得死死的一片鎧甲之兵,把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扔,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姿擋在門口,對皇帝說:「不讓。」
皇帝的呼吸開始粗重——氣的。
他一步跨到門口,揚手『咣』就是一耳光,打得沈十三腦袋一偏,嘴角的血都冒出來了。
他們打架從來不打臉。
要知道,臉面是一個人的尊嚴,一個男人跟兄弟捨命的打一架,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腳,恨不得把對方往死里干一樣,可等第二天,睡了一覺,起來啥都忘了,只記得這人是我兄弟。
但是打臉就不一樣了。
打臉打的是面子啊!
沈十三被打偏的頭還沒正過來,皇帝反手又是一耳光,『啪』的一聲響。
這下兩邊冒血的嘴角就對稱了。
「咣~」
「啪!」
又是兩個大嘴巴子,打得士兵們都愣了。
皇帝除了拉屎不能讓人代勞,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他自己去做?
現在打人怎麼還讓他親自動手?!
這妥妥的是伺候得不到位么!
沈十三緩緩正了自己的腦袋,盯著皇帝,居然沒有怒。
他很平靜。
「不讓。」
他就是個倔驢脾氣,認準的事情,別說八匹馬,就是八隻恐龍都拉不回來。
皇帝堂堂天子,被人當眾抗旨,那也是很沒有尊嚴的事情。
你說這樣的情況,他私心裡,是很不想砍了沈十三的,可偏偏他犯的是不得不砍的大罪。
自古以來,上任皇帝需要學習的第一課,就是——殺熟。
越熟悉越要好卻親的人,殺起來……內心當然是痛苦不堪。
可是當走到這一步的時候,你不殺,就沒辦法令百官信服,無以在臣民面前立威。
試想一下,一個皇帝,任人唯親就不說了,殺人還專挑非親的人殺,長此以往,除了你的親戚,誰還肯給你做事?
如果他想要靠一個家族來撐起一個王朝,從皇帝成年開始算,保守估計,他每天至少需要十一個時辰在後妃的床上蹉跎,才能完成這項偉大的任務。
坐到皇帝這個位置,很多事情不是他想做,而是他必須做。
皇帝揮手下令,讓羽林軍強攻將軍府。
手揮到一半,他停住了。
沈十三從小跟他一起長大,替他擋了無數暗刀,為他挨了無數明搶,比起親兄弟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手一揮下,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他的兄弟,他自己清楚。
從沈十三堅定的目光中,皇帝知道,今天如果要帶走甄禾,必須從他的屍體上踏過去。
皇帝混到今天這一步,手上連親兄弟的命都有,但現在,他猶豫了。
這就是沈十三要得目的。
他在用感情要挾皇帝。
這句話聽起來很可怕,也很無理取鬧,跟一個皇帝談感情,不如跟一個聾子鑒賞音樂。
但這就是他的目的。
甄禾的背後有一個國家,沈十三手裡只有一個皇帝的感情。
江柔要救,但她註定會因為大局被捨棄。
皇帝會再補償沈十三無數個江柔,可她們都不是現在這一個。
現在,他只想要現在這一個。
皇帝也會敲打甄禾,可他要的不是敲打。
而是解蠱的葯。
等皇帝把甄禾保護起來,江柔就死定了。
他先搶了人,除了他死就絕不放人,皇帝想要甄禾,就必須讓他死,不想讓他死,就帶不走甄禾。
沈十三突然綁了甄禾,到底為什麼,她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知道。
她能肆無忌憚的去做,除了相信大秦無人能診斷蠱毒以外,更多的儀仗的還是自己的身份。
她知道,為了一個區區一個女人,皇帝絕對不會動她。
她要是殺了江柔,沈十三如果想要殺她,皇帝反而要拚命的保她。
皇帝知道被設計了,卻不得不被設計。
但。
沈十三這樣大張旗鼓的綁她,既然會給別人造成一種他為了夫人不惜造反的假象,也會給甄禾傳遞這樣的錯與信息。
她不怕沈十三動她,說到底不過也是靠皇帝而已。
如果沈十三為了江柔反了皇帝,她的靠山就相當於被人連地皮都一塊兒掀了,她還坐得住嗎?
這才是沈十三的最終目的。
讓甄禾自己解了江柔沈十三的蠱毒,給她的空頭支票,是不殺她。
這的確是張空頭支票,要是江柔解了蠱,沈十三想要秋後算賬,回頭來收拾她,什麼時候都可以。
這辦法難度最高的關竅,就在於皇帝。
他闖了六王府,綁走六王妃,皇帝不可能不管,一旦對方想盡一切辦法把甄禾從沈府弄出去,江柔就沒得活了。
可是皇帝又不得不迅速把甄禾弄出去。
她是六王妃,是皇親,關係的是天家的顏面。
皇帝的親戚被人綁票,連綁匪的名字住址都確定了,還救不出人質,皇家的臉面往那兒擱?
再說了,這裡雖然是大秦,蜀國的眼線可一點不少,如果不儘快拿出態度,等消息傳到蜀都,又是一場翻天覆地。
沈十三難做,皇帝照樣也兩難。
皇帝半響揮不下手,面色猙獰又扭曲的掙扎半響,叫薛致帶了羽林軍先回了皇宮。
羽林軍一撤退,沈家軍也走得乾乾淨淨,門口只剩下皇帝和沈十三。
兩人對視一眼,沈十三率先邁腳,往星月閣裡面去,皇帝不情不願的跟隨其後。
到星月閣門口,沈十三想起剛才郭堯來報說江柔已經醒了,他突然停下腳步,伸手擦乾淨嘴角的血跡,才繼續往裡面走。
皇帝靜默沉思。
這已經不是他所認識的沈十三了。
廊下,陽光只照到江柔的腳尖,她窩在美人榻里,蜷成小小的一團,像只小貓,郭堯和采香站在她身後,輕輕的給她打扇。
這打扇是十分有水平的一門技術活兒,既要保證扇出來的風不會讓江柔感覺得到熱,更不能把她扇生病了。
雖然在大夏天被扇兩扇子就被扇得傷風的這個事情需要非人的技術,但是近來她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讓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沈十三去彎腰把她抱起,走進內屋,放在床上。
皇帝沒有跟著他進去,而是在空了的美人榻上躺下。
采香和郭堯誠惶誠恐的給他行禮,皇帝在榻上搖了搖,漫不經心的問,「你家夫人的情況怎麼樣?」
郭堯斂眉回答,「回陛下,不是很好。」
皇帝又問,「怎麼個很不好法?」
郭堯繼續答:「每日能有個把時辰清醒的時候,已經算是狀態比較好的時候了。」
皇帝換了個問題,「你們將軍呢?」
郭堯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下意識的回答,「將軍的身體康健。」
皇帝淡淡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看得郭堯背後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了,對方可能意識到自己嚇到人了,好心的解釋,「我說的是精神狀態。」
郭堯又愣了一下,謹慎的回答,「將軍的精神狀態也很好。」
皇帝問:「你們夫人昏睡的時候他都幹嘛?」
郭堯說:「在夫人的床邊守一會兒,偶爾在院子里練練刀,隔三差五追問大夫,夫人的病情如何。」
皇帝若有所思的『唔』了一聲,說:「那就是精神失常了。」
郭堯膽戰心驚的站在後面,不敢接話。
皇帝再問了郭堯兩句,沈十三從內屋裡出來,看了一眼采香和他,兩人就懂事的退下去了。
沈十三走到廊邊,還沒站穩皇帝就問:「甄禾在哪裡。」
沈十三沉默不語。
皇帝一瞪眼,「我要帶走她你還攔得住?」
沈十三:「在地下室。」
皇帝差點兒沒暈過去,咬牙切齒的罵,「狗膽包天!」
沈十三在他對面坐下,不咸不淡的說,「還好。」態度看起來居然十分的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