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走
江母被江蘊放在廣陵城郊一處小宅里,一進一出的房宅,算不上大,他們兩個人的話,足夠了。
房子很精緻,麻雀雖小,五臟卻俱全,該有的都有,院牆也圍得很結實。
江蘊直接在門口勒了馬,江柔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看著緊閉的大門口,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兩扇門扉緊緊的閉合著,江柔知道,在門的裡面,住了兩個人,那是她的至親,她的命。
沈十三看她一時半會兒應該緩不過來了,伸手幫她敲門。
『篤篤』兩聲。
江柔如夢醒,心裡猛然收縮了一下,竟然生了不知所措的怯意。
像是近鄉情怯。
門裡傳來拉動門閂的聲音。
江父打開門,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劍眉星目,敲門的手剛好落下。
他只看了一眼,目光越過男子的肩頭,看見了幾天前上京的長子。
他的右手邊,站的是他失蹤一臉的兒幼女。
江父尚扶在門閂上的手在顫抖。
短短一年不見,年近五旬的父親,鬢邊有了微微的花白,明明依然是偉岸的身軀,卻莫名的讓人覺得佝僂,他雙唇顫抖,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江柔將沈十三往旁邊推了推,撲進江父的懷裡,哽咽的聲音中帶著無數無法言說的情緒,「爹!」
江父顫抖著手抱著江柔,拍她的後背,語不成調,「回來了,一年多了,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重新找回失蹤的女兒,他眼眶微微發熱,心裡有無數問題想要問。
比如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吃苦?有沒有受委屈?這一年多是怎麼活下來的?
然而一個字都說不口。
怎麼可能沒有吃苦?
怪只怪自己當初沒有拉好她,讓她孤苦伶仃的流落在外,沒有家人庇護。
父女倆幾乎都要落淚。
江父是一個父親,他是江家的頂樑柱,作為一條柱子,他不好在女兒面前哭。
江柔不想一見父親就哭哭啼啼,遂強忍著。
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大家的情緒都穩定下來了,江蘊說:「別都在門口站著了,進去看看娘吧。」
江家人在廣陵人生地不熟,有人來敲門,那肯定是江蘊回來了。
江蘊回來,也就帶回來的江柔的下落。
江母一個人在內屋,肯定心急如焚。
江父聽了,趕忙收斂情緒,帶江柔去見江母。
江蘊跟在後面,沈十三走了最末。
江蘊像腦袋後面長了眼睛一樣,沈十三一隻腳踏進門口,他頭都沒回,輕飄飄的丟過來兩個字,「關門。」
沈十三腳下一頓,氣得牙痒痒。
知不知道老子殺人分屍都不帶眨眼的?!
知不知道上一個對老子頤指氣使的人屍體去哪兒了?!
知不知道老子有一百種方法讓你爛在臭水溝里?!
敢使喚我?!
活膩味了吧?!
沈十三轉身,把門甩了個山響。
江父聽見聲音,回頭去看情況,只見沈十三兩手一甩,甚是風輕雲淡,半點瞧不出剛才面目扭曲的模樣,坦然的與江父對視,「風有點兒大。」
江父似乎沒怎麼放在心上,又跟江柔噓寒問暖。
只是收回視線的剎那,眼底精光一閃而過,被他藏得很好。
倒是江蘊,淡淡的瞟了沈十三一眼,眼中暗含警告。
沈十三聳了聳肩,一副皮厚不怕蒼蠅多的模樣,似乎是在說『真的是風大!』
江柔一心相見江母,對背後的暗潮湧動毫無所覺,提著裙子急急的拉著江父往江母的房間里去。
剛到內屋門口,看到一個人扶著門框正在往外走。
江柔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兒,就算上了年紀,還是能看出年輕時候的風華,臉上每一處都是精緻的。
和丈夫一起養育一子一女,她身上沒有半分市儈,年歲見長,她膚質依然平滑、充滿活力,只有眼角有幾道較深的皺紋,無聲的在訴說歲月有多優待她。
看起來她這段時間過得很不好,一看就是病了許久的模樣,不過她生的極好,蒼白憔悴的樣子竟然不顯老態,反倒有幾分病嬌黛玉的風姿。
相比起來,江父的相貌就顯得平庸一些,讓人覺得可能是年輕的時候運氣好,拱到了一顆好白菜。
江柔一見到江母,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衝到她懷裡,抱著母親嚎啕大哭。
江柔心裡難過極了。
娘比瘦了好多,眼窩深深的凹陷下去,看起來相當不健康,抱著她得腰都能感受得到她身上那少得可憐的二兩肉,身上也散發著濃重的病氣。
江柔哭,江母也哭。
母女倆無視在場的三個男人,哭得昏天黑地。
在江柔的印象中,母親一直都是很要強的一個女人,幾乎沒見她哭過。
她一直覺得娘親就像一個女英雄,無所不能,刀槍不入,只有在父親面前,她才會柔軟一點點。
只是一點點。
以前張相公和父親打趣的時候,就說父親是個耙耳朵,懼內。
只有江柔和江蘊知道。
父親不是怕娘親,他是寵娘親,寵得娘親無所畏懼。
她從來沒見過爹娘拌嘴,大多的時候,都是爹先服軟道歉,娘嘴上再說兩句,兩人就重新變成了恩恩愛愛的樣子,所以爹沒惹過娘親哭。
娘親雖然要強,但不強勢,性子很平易近人,和街坊鄰居相處得很好,偶爾生活上有不如意的時候,她也只是努力的去面對,不會哭哭啼啼怨天尤人。
這是江柔第一次見江母哭得這麼狠。
她當然知道是為什麼,所以更加傷心。
等母女倆哭夠了,江母擦乾眼淚,捧著江柔的臉,急切的問出了江父沒有問出口的話:「你個憨女,這一年多都去哪兒了?怎麼跑到盛京那麼遠的地方去了?有沒有受欺負?有沒有吃虧?」
她一問,滿滿都是一個母親對子女的憂思,江柔更加收不住風,把頭埋在她懷裡哭得不能自已。
她這個模樣,江母就覺得她是受盡了委屈,於是抬頭去看江蘊。
兒子比她和丈夫先見到女兒,肯定已經知道她經歷了什麼。
一抬眼,這才看到兒子旁邊還站了一個陌生男人。
男人跟江蘊差不多高,身材比他稍健壯,相貌乍一看還可以,仔細一打量,眼角眉梢都是傲氣,身上的氣勢十分有鋒芒並且凌厲,手上沒有些人命,是鍛煉不出來的。
江母眼光毒辣,第一反就應覺得這男人不是普通人。
他一雙眼睛都在自家女兒身上,目光中都是強勢的佔有,江母是過來人,一眼就看出兩人的關係。
她看沈十三的目光中都是打量和不友善,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女兒駕馭不了這樣的男人。
江蘊雖然不想承認,但米已成炊,不想承認也沒用,他對江母說:「娘,這是彎灣的……丈夫。」
江母心裡雖然已經有了猜想,但江蘊說出來的時候,她還是震驚了,一下把江柔從自己懷裡拉起來,胡亂在她臉上抹了三兩下,擦了她的淚,「你成親了?」
江父則是眼神閃了閃,問沈十三:「你娶了我女兒?」
沈十三不必避閃的和他對視,「一年前完婚。」
意思是你們要是有點啥想法,就趁早歇了,已經成親一年,生米煮成爆米花了。
心裡在想。
嘿這小東西還有小名兒?
江母對沈十三和江柔之間的事一無所知,說話也很謹慎,沈十三那兒有了肯定的答覆,就問江柔,「他說的是真的?」
江柔低著頭,輕輕點了一下,「嗯。」
這個消息來得太陡,江母一時間有些接受無能,又不知道該拿個什麼態度,就裝胸口悶,讓江柔把她扶回房間里。
江柔以為她真的不舒服,緊張的問:「娘,你又不舒服了?我去給你請個大夫來看看。」
說著就要走。
江母拉住她,胡口瞎咧,「我就是站久了,躺一會兒就好了。」
眼睛卻不住的往沈十三身上瞟。
江母雖認不得眼前這人是誰,但亂世出梟雄,多的是呼風喚雨的人物,他的底細反正簡單不了。
這個新女婿,看起來就像個位高權重的。
心裡不由得沉重了兩分。
怎麼還是……
江父曉得她的心思,為了給他們母女製造單獨說話的機會,就借招待沈十三的由頭,喊他去正廳喝茶。
去了正廳,茶沒喝兩口,又借著天色暗了要做晚飯為由,拉了江蘊一起去廚房做飯,把沈十三一個人晾在正廳里。
當父親的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十三完全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正好懶得和江父搭話,一個人在正廳樂不嘚兒的喝茶。
父子倆一頓飯做了兩個多時辰,等開飯的時候,一人端了一碗番茄雞蛋面上來,就算是晚餐了。
兩個多時辰,就做了五碗番茄雞蛋面,一看就知道在廚房裡唾沫橫飛了不少時間……
席上沒有一個人說話,江柔敏感的覺得氣氛莫名的凝重,又不敢胡亂說話,怕家人和沈十三搭起話來,對方不耐煩,到時候她就難做了。
等吃完了飯,江蘊又收拾碗筷去洗,江父給沈十三和江柔打理晚上睡的房間。
當然是兩間!
因為當初沒想到還有沈十三這麼個人,挑宅子的時候按照奉新老家的標準挑的。
江父江母一間房,江柔和江蘊各一間。
沒有沈十三的。
但你再不待見人家,那也畢竟是姑爺,總不能讓他睡地上吧?
江父就把多餘的那間房收拾出來給沈十三睡,江柔和江母睡,他自己和兒子擠擠。
江柔下午跟母親說夠了話,吃過飯見江蘊去洗碗,就讓沈十三自己玩兒,她去幫忙。
沈十三這次反妖的沒有作對,跟著江父一起去了房間里,看樣子是準備早睡了。
廚房裡點了兩盞油燈,暖黃色的燈光從門和窗戶里透出,溫馨至極,很有家的味道。
江蘊燒了熱水,分裝在兩個盆里,自己先洗一遍油膩的,交給江柔過一遍水再擦乾。
這兩天沈十三寸步不離,一直沒找到時機跟江柔單獨說話。現在有了機會,江蘊手裡一邊洗著碗,說:「他對你好不好?」
他這個話問得實在太有難度。
因為江柔也拿不住沈十三對自己算不算好。
時好時不好,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但是近來……好像都挺好的。
江柔說:「挺好的,除了公事的時間都陪著我,被人欺負了也會幫我。」
江蘊黙了默。
還不完全是個混賬。
江蘊遞了一個碗給她,「那你喜歡他嗎?」
一年前的情況他雖沒有親眼見過,但大抵能猜想個七八分。
戰亂的時候,看見了漂亮姑娘。
說好聽了就是搶回去。
說不好聽了就是強暴。
她的妹妹現在看似過的順遂,其實是認命了吧?
他一閉眼睛,眼前能看到的大片黑暗,大概就是她當初的無助和絕望。
這樣的相遇和經歷,怎麼會喜歡得起來呢?
江柔想了想,居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像岔開話題一樣反問,「哥哥怎麼會變成別人的義子了呢?」
江蘊似乎低頭看手裡的碗洗乾淨了沒,垂下的眼帘遮住了裡面掩藏的一切情緒。
他說,「當初遇上了亂軍,正好遇上蕭太師北下,救了我和爹娘,他與我投緣,收了我做義孫,蕭太師的長子也在,就一同認了他做義父,爹娘也同意了。」
江柔在腦海里過了一遍他的話。
蕭太師……
她跟著沈十三的時候聽他們提起過,好像是皇帝的老師,官兒很大的樣子。
江柔想起出現在沈府的人,問,「前兩天在沈府門口幫你的那個人是誰?」
在奉新,他們見過,還被他救過一次。
江蘊一想,明白了他指的是蕭正卿,「他是我義父的長子,蕭正卿,算是我的義兄。」
江柔若有所思,半響,問:「那今後爹娘就跟著你住在盛京了嗎?」
她此一問,江蘊瞬間就懂她繞了這麼一大圈,想問的是什麼,於是放了手裡的碗,認真的看著她,「你不必憂心我和爹娘,如果你不想留在沈府,你就坦白的跟哥哥說,我帶你走,爹娘也跟我們一起走。」
成親一年不算什麼,如果未來都要過違背自己意願的生活,現在不取捨,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輩子無望和白活。
江柔問:「蕭太師認了你做義孫,需要你幫他做事嗎?」
江蘊眼光一閃,「偶爾。」
是當然。
誰會平白養你一家?
江柔『哦』了一聲,組織了半天的言語,才回答他最初的那個問題,「哥哥,我也不知道這樣到底算不算喜歡,一開始可能是有抵觸和害怕吧,但是後來他對我很好,是真的很好。」
「雖然他脾氣不好,但只是看起來兇巴巴的,認真想起來的話,他其實從來都沒有傷害過我,他在發脾氣的時候會想起我會害怕,然後把我趕出去,自己在房間里生悶氣。」
「他討厭所有繁瑣的雜事,但是我喜歡的小玩意兒,他在路上看到了,偶爾會給我帶回來,雖然態度很彆扭,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
「然後我發現我慢慢的變了,跟他在一起不會反感,反而覺得開心,我想這樣,應該能算作是喜歡的吧。」
從沈十三的口風裡,江柔隱約能明白這位蕭太師權勢滔天,他收哥哥為義孫,讓哥哥為他辦事,怎麼可能會輕易的就放他們走呢?
肯定是走不了的。
就算悄悄跑了,一家人以後也會在無盡的追捕中身心俱疲。
這不是她想看到的。
而且。
她對江蘊說的話,也不算是安慰他,江柔的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大概是喜歡的吧。
她對沈府,不抵觸。
如果江蘊要在蕭太師手下做事,那江父和江母也會移居盛京。
家人找到了,也不用長別兩地。
這應該是最完美的結局了吧?
------題外話------
我強行給江柔起了個乳名,江彎灣,好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