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崑崙疑案01
「……崑崙山脈木孜塔格峰頂日前發生雪崩,此次雪崩造成了嚴重的山體滑坡和冰川剝落現象,並暴露出一處史前文明遺址……」
新聞頻道正在反覆播放前幾天崑崙山脈發生雪崩的新聞,世界各地共有四隊科研團隊正趕往木孜塔格峰,連自行出發的驢友團都有不少中途改變目的地,偷偷前往木孜塔格峰。
開玩笑,那可是傳說中的崑崙仙境!長生不死葯、仙女、天帝、瓊漿玉液與西王母!既然有史前文明存在,說不定就有誰走了狗屎運找到什麼驚世大發現!
隨著人潮湧向那座本屬於無人區的山峰,更多離奇古怪的新聞在網路上流傳開來——有人遇到了長著鳥嘴的鹿,有人看見了只有一隻眼睛的蛇,有人看見了長著三個頭的小人。還有些人拍到了奇怪的照片,高原湛藍的天空之上,有不明飛行物。
崑崙雪崩暴露出的那處文明遺址是幾乎所有人的話題,南方小城鍾商市自然也不例外。也不知道是因為之前出了不少類似的異獸事件,市民對「昆崙山有怪獸」的新聞接受度很高,十分熱衷於議論這個話題。然而也是奇怪,近來一個月,鍾商市沒有發生任何目擊怪獸事件,也不再發生古怪的天氣現象,生活似乎恢復了平常。
「異昧」咖啡館的廢墟上,那間賣冰山奶茶的小木屋重新開張了,只是中斷了一個月,網紅奶茶界的風頭早已改變,不復初開的那種熱鬧光景。而李鳳扆終於放棄了自己徒手修復咖啡館,廢墟上包工頭指揮著工人敲敲打打,咖啡館的修整重建踏上了正軌。
而在咖啡館地下的不死樹密道中,李鳳扆打開了裝著唐草薇真身的行李箱。
地下室的圖形陣法內,三個被欽原鳥寄生的女孩仍然安靜的待在那裡,沒有發生異變。顧綠章手裡也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裡面裝著神志不清的沈方,她沉默不語,滿臉憔悴。
回到鍾商市已經有兩天了,她仍然沒有回家。
沈方一直沒有清醒,女腸草的根一直扎在曼兌上,一旦顧綠章想要把沈方推開,沈方就會驚醒,發出歇斯底里的咆哮,身邊爆發出女腸草的幻影。這種狀態下,顧綠章身心俱疲,她不能把沈方帶回家,也無法解釋怎麼會變成這樣,只能躲在咖啡館的不死樹密道里。而桑國雪自從取食了曼兌的精魄,窫窳恢復了實力之後,就尤其沉默。回到了鍾商市后也幾乎沒有和誰說過話。
怎麼辦?
他們弄碎了昆崙山的冰層,暴露了那座宮殿,宮殿里似乎還有很多東西還沒有弄明白,他們就落荒而逃。
怎麼辦?
唯一解決的方法,能突破迷茫的人,只有唐草薇。
李鳳扆將唐草薇的真身放在地上,打開裝有不死樹苗的密封罐。密封罐內的樹苗瑟瑟發抖,李鳳扆並不知道如何使用樹苗,索性揪了一片葉子,湊在鼻尖聞了聞,塞進了唐草薇的嘴裡。
顧綠章看著李鳳扆,卻又好像什麼都沒看,她似乎想了很多很多,卻又好像什麼也沒想,何況她越來越分不清楚,究竟是「曼兌」在思考,又或者是顧綠章在思考。她已倦於分辨,只想……最終,她都是要被啃食殆盡的。
不死樹的葉片尖銳而堅硬,塞入唐草薇的嘴裡之後,並不能如想象中化為汁液或沁出仙露,反而劃破唐草薇的嘴唇。李鳳扆等了一會兒,不見任何奇迹發生,只得頗有歉意的將那片葉子取了出來。
不死樹苗在一旁持續的瑟瑟發抖。
從來沒有人拔過它的葉子,數萬年前,被取食的都是它的果實,所有的生物都知道不死樹果甜美多汁食之能得長生,從來沒有人打過它葉子的主意。這兇殘的生物不但在身體裡面藏火,還要拔它的葉子,不死樹苗十分驚恐。它聞到了身邊曼兌氣味,曼兌的精魄對它來說也是食物,能令它生長,只是這個曼兌的氣味有點奇怪,和它從前吃到的不一樣。
李鳳扆將不死樹葉捏在手中,這東西堅硬非常,他運勁一捏,直到使上了四分勁,葉片才被揉碎,揉碎之後,葉片中沁出了極少的一點點透明汁液出來。他聞了聞,汁液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看起來不是壞東西。他將汁液塗抹在唐草薇受傷的嘴唇上,傷口隨之癒合,看來不死樹的汁液的確和果實一樣,有著某種神秘的能力。
但這樹葉不過四片,被他拔了一片,還剩三片,而這顆樹苗如此之小……李鳳扆沉吟了一會兒,在背包里翻找了一下,找到一個電燉鍋。不死樹密道里並沒有電,李鳳扆卻坦然拿出了野營蓄電池,這東西是為了上昆崙山準備的,在雪山上沒有用上,他便用在了這裡。
毫不客氣的拔了不死樹剩下的三片葉子,他簡直殘忍得根本不管不死樹會不會因為沒有葉片死亡,將三片葉子放入電燉鍋,覺得有些不夠,他又揪下了七八條根須。不死樹苗緊緊纏著密封罐,簡直想整顆苗鑽回罐子里再蓋上蓋子,這個身體藏火的生物太可怕了,他想幹什麼?
李鳳扆不過想燉個湯,不死樹如此堅韌,碾碎得到的汁液太少,太過浪費,除了使用中華大地傳統神器電燉鍋,他也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在電燉鍋中倒入一瓶礦泉水,李鳳扆安然選擇了最高強度的檔位,接上野營蓄電池,就等著不死樹湯熬好。平靜的弄好電燉鍋之後,他回過頭來,看了顧綠章一眼。
顧綠章仍舊失魂落魄,手指緊緊的抓住行李箱的拉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雖然沈方身上寄生有女腸,但你若再不把他放出來,他可能就要被你悶死。」李鳳扆嘆了口氣。
顧綠章嚇了一跳,她猛地抬頭看了李鳳扆一眼,幾乎是驚恐的將行李箱打開,嘩啦一下將沈方倒了出來。沈方高大的身體倒在地上,和他原先開朗青春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她眼裡忍著眼淚,在沈方身邊跪下,捂住了臉。
「鳳扆,」顧綠章的聲音帶著哽咽,她還沒有哭出來,卻快要自暴自棄的笑出來了,「我是不是……罪孽深重?沈方不該遇到這樣的事,他應該有……更好的人生。」
李鳳扆拿著抹布輕輕地抹去電燉鍋邊緣的水漬,微微一笑,「你覺得你自己罪孽深重嗎?」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顧綠章低著頭,將頭深深埋進雙臂之間,「也不知道我做對了什麼。」
「你對自己感到失望嗎?」李鳳扆平靜的說。
顧綠章沒有回答,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理解……是的,自從知道曼兌在身上復甦,自從知道國雪是被曼兌所吸引,她彷徨、迷茫、困惑——歸根到底,不過就是失望。
「你覺得自己本來挺好,卻發現原來並沒有那麼好,不是嗎?」李鳳扆說,「於是你對自己失望,覺得許多原本信誓旦旦能夠做好的事沒有做好,許多『應該是這樣』的事沒有如願,而許多『不應該是這樣』的事卻發生了,是嗎?」
「是。」她想了很久,終於輕聲承認,是的,她想了那麼久,想不通的就是這個。
「世上從沒有什麼『應該』與『不應該』,」李鳳扆說,「只有自以為是和……十分自以為是。」
她微微一顫,倉皇抬起了頭。
李鳳扆並沒有在看她,他把沈方抱了起來,為他套了個睡袋,將他臉上的塵土擦去。「此子……這個孩子先天有缺,被女腸草寄生或許對他而言,也說不上就是絕對的壞事。」他的語氣並無波瀾,「綠章,『曼兌』是來自遠古的、神秘莫測的奇物,我們並不了解它是什麼,它逐步復甦……或許的確會招來災禍,我們的確會為之受傷與受難,但談及『罪孽深重』……」他微微一笑,「誰擔得起呢?茲事體大,妄言罪孽深重,已是十分自以為是了。」
顧綠章僵住了。
李鳳扆溫雅端方,風度翩翩,如玉樹臨風。
但他……但他用那種溫柔語氣說出來的話真是一點也不好聽。
「這是一場災難。」李鳳扆平靜的說,「我希望你面對現實,明心見性。曼兌既然是萬物精魄之源,國雪能以你為食,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他以奇異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糾結於『他不愛我』或『他不可能愛我』,自以為是得到了真相,不過小兒心性。」
顧綠章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從何反駁起,卻聽李鳳扆又淡淡的說,「正如國雪,信誓旦旦說上千萬遍他是真的愛你,與曼兌毫無干係……亦不過是自欺欺人,少年心性罷了。」
她僵住了,不知該反駁什麼。
過了好久,她微弱的問,「在你看來,一切都很可笑嗎?」
李鳳扆說,「在我看來,的確可笑。」
「在你看來……怎麼愛一個人……才不可笑?」顧綠章問。
李鳳扆微微一笑,「你不覺得可笑,旁人覺得可笑與否,與你何干?我自然覺得少年少女談情說愛,終不脫痴愚二字,但你又非我——你並不是為了我或別的什麼喜歡國雪。你愛他。在這一點上,你顯然並不受曼兌的影響,所以——你從來都不是一棵樹。」
顧綠章又呆住了。
李鳳扆……他真的什麼都知道。她自然並不知道李鳳扆家學淵博,他養父唐儷辭更是此中高手,看穿她一個毫無心機的小女孩不值一提。
「既然你仍舊是綠章,你手握曼兌的精魄,足以供應國雪所需,有何不好?」李鳳扆看著燉著不死樹葉的電飯煲,「有何事足以傷心難過?」
「可是我……不希望國雪是因為我有曼兌的氣息才……」她輕聲說,「我不想因為這個綁架他,就像我不想綁架沈方,他……他們都應該有更好的未來。」
「哦。」李鳳扆說,「你真是十分自以為是。」
顧綠章茫然看著李鳳扆。
「這是一場災難。」李鳳扆說,「它從不是戀愛魔法。我們一直在尋找的是解決之道,一旦草薇醒來,也許這場盛大的復甦就會終結。你是顧綠章,顧家綉坊顧詩云和顧絪絪的愛女,你想綁架誰的一生?」
她張口結舌,看著李鳳扆漫不經心的側臉。他面容俊雅,仿若名門貴族,言語溫柔,卻總是能擊中人心,而在他的眼裡,彷彿從來沒有任何迷霧,總是能清楚的看到真相。
不錯……她的痛苦和掙扎真是短淺愚昧得可笑,且對眼前的困境沒有絲毫幫助。
她是曼兌,集精魄之大成,她應該對自己目前所能做到的事欣喜若狂,對自己能夠成為國雪的後盾和支持而勇敢努力,而她做了什麼呢?她把國雪遠遠推開,她折磨他冷落他,致他於歇斯底里……而其實不過藉此發泄自己心中的失望與自卑。
她怎能如此?
中華大地正在面臨一場巨大的災難,無數人類正被遠古異獸的血脈所吞噬,瀕死的異獸潛伏於人群之中,奪取人類社會中匱乏的精魄。多少人在不知不覺中家破人亡,而她手握曼兌,卻居然在自怨自艾,自傷自憐?
她不可笑誰可笑?
顧綠章緊緊咬著嘴唇,她錯了。
曼兌是一棵樹,她不是一棵樹。
她是國雪的精魄,是國雪的支持,是該並肩作戰的人,而不是引頸待戮的死物。